宋诗不可小觑

2014-11-15 05:17:32滕伟明
岷峨诗稿 2014年1期
关键词:宋人宋诗陆游

滕伟明

宋诗不可小觑

滕伟明

唐诗是中国诗史上的最高峰,宋诗是第二高峰。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就是唐诗,它直接描摹,以气象取胜。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是宋诗,它重在表现理趣,以深刻取胜。唐诗丰腴,是因为它的情感已包含在景物之中,无需絮絮说明。宋诗瘦劲,是因为它竭力要说明一个道理,景物只是为说明道理而举证,不再具有生动的形象。因此有人说,读唐诗馀香满口,读宋诗味同嚼蜡。但宋诗还是有人喜欢,理趣也能给人以启迪。宋人并非无才,只是他们再也找不到盛唐气象了,所以只能在深刻上表现自己。清人也找不到盛唐气象,所以只有刻苦学习宋诗。因此宋诗也有文本价值,当然只能作为副本了。

吾师缪钺先生有言:『唐宋诗之异点,先粗略论之。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析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

美在气骨,故瘦劲。』(诗词散论)这是说到点子上了。

用相同的题材来比较,也许最能说明问题。先比较贬谪诗。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到过柳州的人都知道,这是真柳州,柳宗元有高超的描摹本事,他把内心的愁苦与对朋友的思念,浑然融进这蛮荒凄凉的景象之中。苏轼《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到过黄州的人都知道,这不必是黄州,景象在这里已不重要,鱼美、笋香只是为了关合『为口忙』罢了。苏东坡的旨趣是表白自己改不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并惊奇地发现诗人倒霉后的共同结局。所以柳宗元表现出来的是『滋味』,苏东坡表现出来的是『趣味』,区别是很明显的。当然苏东坡这首诗也很受欢迎,趣味毕竟能吸引读者,就是说宋诗也有它存在的理由。

现在来比较兴亡诗。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诗人绝口不说六朝兴亡,只用凄清孤寂的景象来暗示,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杨万里《初入淮河》:『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诗人是直奔兴亡主题而去,淮河只是字面上提到,没有什么景象落纸。我们可以这样说,唐诗的意是『水中着盐』,你感觉得到,但是看不到。宋诗的意是直接说出,并且是用讲道理的方式说出来,高下差别是很大的。不过宋人敢于在唐诗之外另辟一条道路,勇气可嘉。宋诗也自有面目,他们也是创造者,这与纯粹从事模仿的明人是不可同年而语的。

当然,过分重视理趣,难免枯瘠,诗味就淡薄了。特别是纯粹说理的宋人,往往露出酸腐的头巾气,实在令人讨厌。请看卢梅坡《雪梅二首》:『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宋人觉得这很有意思,其实俗不可耐。就是朱熹这样的著名人物,特意去写什么哲理诗,也是吃力不讨好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用

流水不腐的道理来说明不断吸收新知识的重要性。《泛舟》:『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用水深好行舟的道理来说明知识积累的重要。这里出现的象都是虚拟的,并无生活气息,不过是论文的另类论据罢了。这与唐人从人生经验中获得的的感悟,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简直无法相比。唐诗气韵生动,犹如唐朝妇女丰腴浪漫,令人倾倒。宋诗装腔作势,犹如宋朝妇女纤细忸怩,令人拘谨。若论鲜活,价自减半。

严羽是宋人,他已经认识到宋诗的缺陷了,他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非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这是很了不起的。他认为唐诗是诗人之诗,宋诗是文人之诗。唐人是『风人』,宋人是『雅人』,大致说中了,不过有点小误会。雅诗要分大雅与小雅,小雅还有鲜活的一面,与风诗相近;大雅则古板庄严,意趣相距甚远。如果作出简单判断宋诗就是文人诗,说成『雅人诗』则有点含混。严羽认为唐诗与风骚相近,令人一唱三叹;宋人与风骚渐远,虽不能说是不工,但气韵就大不一样了。现在我们

也不再说气韵,单单来说议论。就是议论可以不可以入诗,议论对诗意的提升是好还是坏。

唐人何尝不议论,但议论以感慨出之,已与景象相浑,一点都不枯燥。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就是在发议论,但还是被推为『唐之压卷之作』。为什么,因为王昌龄的议论其实是一种渴望(渴望李广那样的良将),这已是情绪化了的句子,这种议论仍然是以情动人,所以一点也不枯燥。我们来看宋人议论,现在我们不再挖苦卢梅坡与朱熹了,我们就抬出大家敬重的苏东坡来进行比较。《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总算是名作了罢。读完之后,我们只是佩服东坡的才气,还说不上有什么感动。为什么,因为苏东坡把力气都放在议论的精巧上,对于咏叹主体西湖,却无动人描写。想一想白居易漫不经心的描写:『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新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是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这才是真正的西湖

啊。『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这才是真正的感慨啊。

上面已经说清楚了,写诗不是不可以议论,关键是怎样议论。以感慨出之,它就丰腴; 以才学出之,它就枯瘠。但宋人就是好议论,就是好卖弄学问,就是追求深刻。那么,议论一点用处也没有吗?也不尽然。缪钺已经肯定过宋诗的『气骨』,而气骨的表现往往与议论有关,也就是说议论不可全废,它对诗意的提升是有利有弊的。

这里我们就要郑重推出梁启超盛赞的『亘古男儿一放翁』的那个陆游了。坦白说,陆游并不是靠议论站立起来的,在所有宋朝诗人中,他是唯一获得『丰腴』评价的诗人,外号人称『小太白』,就是说,只有他才探得了唐诗的骊珠。但是陆游毕竟是宋人,他也具有宋人的鲜明特色。若要选举『气骨』的代表,那还非陆游莫属。

《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

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这就是『气骨』的代表作。一看骨架这就是宋诗,说是书愤,其实是励志,就是抒发『至死不忘恢复』雄心壮志。除『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联学唐、使人感到『丰腴』外,其他句子都很『瘦劲』,就是说,陆游的爱国激情主要是通过『表白』的方式传达的。『塞上长城』『出师一表』这些辞藻,只具有符号意义,而要表现『气骨』,这些符号意义还非借助不可。再看《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基本上都是造景,这些造景也都具有符号意义。就是说,标榜『气骨』的作品,骨子里其实是在议论,具象都是虚拟的,非如此不能表现其气格。这种写法,对清诗影响甚巨。就是到了鲁迅,还是心向往之。如《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他调动的手法就是象征,他也是气骨派。这与唐诗的『气象』相去甚远了,但评论界还是给予高度评价。所以宋诗的影响,的确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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