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碧
山头留门屋
戈碧
今年夏天,我们全家人到乡下去玩,看见路边有一片瓜园。碧绿的瓜田里结满了滚圆油亮的西瓜。大家都说口渴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一家人沿着田间小路向瓜田里走去。瓜田中间有一座简易小屋,黄土打墙麦草苫顶,小门开在山墙上。主人把我们让进小屋。屋里面积很小,放两张床中间就只有一人宽的人行道。我们坐在床沿上,打开后窗前后通风凉快极了。
外孙女雯雯十四五岁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好奇的东张西望,然后问我:“老爷,您住过这样的房子吗?”
我们都笑了。我笑着说:“不但住过,我还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娶的你姥姥哩!”
一
文革前一年,我高中毕业参加了高考并被省内的一所师范院校录取。“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乡大队部一搁就是两个月。等到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师范院校新生报到截止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我去学校找了领导,答复是:招生工作已经结束,“招生办”也已撤销,无法办理相关手续。不过“录取通知书”仍然有效,下年可以免试入学。
我当时懊恼极了,想想父母辛辛苦苦供我上这十几年学是多么不容易呀!当时正是国家困难时期,生产队穷,我家子女多,年年分的粮食不够吃。工分不值钱,有时甚至还得给队里倒贴。家里分的细粮更少,多半被我拿到学校交了伙食。一件衣服我穿破了老二穿,老二穿烂了缝缝补补老三穿……为了供我上学弟弟妹妹们连初中都没上完。我在学校也十分节俭:每星期回家背一篮熟红薯,到学校食堂打碗开水冲泡着吃。食堂里三分钱一份的冬瓜菜都舍不得打一份。
对这件事我很窝火,决定硬着头皮去大队部理论。虽然只有两公里路程我也只去过一次,就是考上高中那年去大队部开介绍信。大队书记文廷听我发完一阵牢骚后,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说:“那几个月不是正农忙嘛,谁有功夫在这儿专管收发呢?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操心怨谁呢?”
无奈之下我又回到了母校。校长很同情我,说现在只有复读一年了。学费可以免,书也可以用旧的,生活费可以申请助学金解决。如果下年考个更好点的学校,那也许是坏事变好事。我得到了少许的安慰又回校复读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当1966年高考到来之际,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各大专院校都停止招生,学校停课闹革命,并且各类学校学制延长两年。我的大学梦彻底成泡影。两年后我拿上一纸文凭背上行李和书回到了我熟悉而又不情愿去的乡下老家,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农民。
二
当时农村也正在搞“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像翻烧饼一样斗来斗去。我不愿染指就整天跟社员们一起听铃声下地干活。出门很少与人说话,回家就躲在房间里看书。快过年了也是社员们最清闲的时候,人们东一头西一头地跑着看样板戏。一天邻居大志来找我。大志是我儿时的玩伴,现在是生产队民兵连长,又在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普通演员。大志想借我那套草绿衣服给宣传队用。我那套衣服是文化大革命之初大串联时扯的草绿布找人仿制的军装。当时很时髦我也很珍爱,但是为了支持演样板戏我还是答应了,大志对我说,一个人整天呆在家里会闷出毛病的,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明天大队宣传队演《红灯记》,还是一块去看看热闹吧!我摇了摇头。大志明白我的心意就继续说:大队原来的文廷书记靠边站了。大队成立革委会,李铁当了革委会主任。
在我的记忆里李铁是黑大个高嗓门,他站在村西头叫一声村东头都能听得见。听说他一顿能吃十来个黑面饼,能背起一百多斤重的草捆,有一次草捆绳子断了镰刀割掉半拉脸。人们背地里叫他“半拉脸”。大志说李铁后来当了兵,复员后当大队民兵营长又是宣传队的主演。他演李玉和身材魁梧嗓音洪亮,十里八村家喻户晓。我终于被大志说动了,第二天便跟他一块去大队。一路上大志滔滔不绝地介绍宣传队的人和事,当说到演铁梅的秀秀时他更是眉飞色舞;说秀秀才十九岁,人长的漂亮,高挑个大眼睛,两个大长辫子拖到屁股上。嗓音清脆甜美。她演铁梅不需多化妆,往台上一站台下就是一片掌声……
“你喜欢上她啦?”我调侃说。
“嗨!”大志眯着眼笑,“谁都喜欢,人见人爱。可我们是白喜欢‘剃头担子——一头热’你还差不多挺般配哩!”说完我俩就笑了。
舞台就在大队部后面的土坡上,台下黑压压都是人,台上叮叮咣咣响着锣鼓。过一会儿锣鼓声停了,舞台中央端端庄庄站着一个高挑个长辫子的姑娘在报幕。我想这一定就是秀秀了,大志却说:“这是秀秀的姐姐荣荣,是宣传队队长。比秀秀大两岁,可有本事啦!宣传队二十多号人都听她的,把宣传队管理得井井有条。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她”。
我跟大志穿过人群走到舞台后面,这时荣荣刚好从台上走下来,看见大志便笑着问:“衣服找来了吗?”
“找来了。”大志说着把草绿军装交给荣荣并指着我介绍说,“这是子欣。衣服就是他的。”荣荣冲我微微一笑说,“谢谢子欣哥,衣服我们一定保管好,等演出结束后就还你。”
我看了荣荣一眼,心里热乎乎的,好像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见她青衣素面端庄大方,那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和粉腮上浅浅的酒窝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可爱。荣荣转身把衣服递给一个青年说:“爱惜着穿别弄脏了。”说罢又回头冲我一笑便向舞台西边的小屋走去。
小屋门前有人在化妆或换服装。屋里传出了女孩子的吵闹声。荣荣站在小屋门口大声说:“男演员到外边换衣服,化好妆换好衣服的都到后台等着,马上要开演了,不要都待在这儿。哎,小锁你跟大志一块把道具抬到后台去……”不一会儿小屋里外的人便疏散了。
在四周砖瓦房的衬托下,小屋像漂泊在水里的一叶扁舟。但小屋内外活跃的人们又给了它蓬勃的生机。小屋矮小简陋,只有一间,屋脊是南北走向,南山墙下开个小门,门前出二尺屋檐,屋檐下靠西墙角垒一灶台。小屋四周的矮墙是用土打的,房顶上苫着麦草。这在农村叫山头留门屋,多是在菜园或瓜园里建的简易房。但我却很喜欢这小屋。
我一边看戏一边溜达着看热闹,猛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荣荣,荣荣仍是向我微笑着说:“中午在俺家吃饭吧!”说着用手指了指山头留门屋。我摇着头说:“不啦,我等大志一块回去。”荣荣问我在家有事没有,如果没事能不能帮助抄抄戏页子,我欣然答应了。
三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便来到了荣荣家。荣荣正在院子里洒水扫地,见我来了便热情地打招呼。荣荣娘坐在灶边择菜。荣荣娘头发花白了背也驼了,满是皱纹的脸,一只眼睛塌陷着。荣荣招呼我进屋并提醒我“小心碰头”。我低头走进小屋,屋里空间虽小却也十分整洁温馨并透着清香;两边摆放着两张床,后墙窗下放一个旧衣柜。荣荣拿出纸和笔放在衣柜上说:“就在这儿迁就着写吧,我们在大队部排练。中午在这儿吃饭。”安排好便走了。
中午荣荣回来了,进门便说:“子欣哥辛苦啦!”我说,“不辛苦。”站起身活动着胳膊就要走。荣荣忙拦住我说,“说好的,在这吃饭。”
说话间只听“咚”的一声,一个黑大汉捂住头弯着腰走进来。荣荣笑弯了腰说,“谁叫你长恁高哩!”荣荣娘也在外边笑着说,“别把俺家门框碰断了。”
我定睛一看进来的正是李铁,便叫了声“铁叔!”李铁站在我对面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小子多年不见长成帅小伙子了。高中毕业了吧?你可是咱大队的大才子呀!中午就在这儿吃饭,我也不走了啦!”又对荣荣说:“这算派饭,回头去队里领粮食。”
“中,我给你们做饭去。”荣荣答应着跑了出去。
我和李铁坐在床沿上说话。我夸赞他戏演得好,他也询问我一些事情。然后以关心的口气说:“你的事我们都知道,太屈才了。要不是文廷那孬种使坏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你想不想出这口气?过几天革委会要组织开一场批斗会,要不你写一篇发言稿吧。”
“不行不行!”我摇了摇头。
李铁接着说:“文廷已经成了落水狗,你不要怕他,要坚定革命立场,对敌斗争不能心慈手软。”我仍是摇头。
“要不——这样吧”李铁沉思一会儿说,“你写一篇批判稿吧。批斗会上由我出面发言。我这里有材料,你就按这些材料内容写,要加上你这个典型事例,上纲上线揭批他迫害贫下中农的罪行。”
说话间从外边传来女子的争吵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花枝招展,上穿一件大红灯芯绒褂子,下穿毛蓝裤子。我初以为是哪个干部家的千金,仔细一看正是舞台上演铁梅的秀秀。秀秀脸比荣荣丰满些、红润些、也更艳丽些。年龄小点的脸稍圆些,粉嘟嘟的带着稚气。李铁说那是荣荣的小妹妹玉玉。玉玉身穿绿色粗布旧棉袄,与秀秀形成鲜明的对比。玉玉看见秀秀穿了新衣服就吵着说也要穿,说娘偏心,大过年哩也不给她买件新衣服。俩人就吵。
娘用一只眼乜斜着玉玉说:“娘没钱咋给你买哩!你那么大的闺女了光知道玩,也不学学做针线活。你俩姐的衣服鞋不都是自己做的吗?不学做针线活将来找个婆家谁伺候你哩!”玉玉的嘴噘的更长了说,“我就不学。将来找个有钱的婆家。没钱的我才不要哩!秀秀的衣服也不是她做的。”娘生气说,“到一块就吵,将来找个远婆家隔他万儿八千里,看你们还吵不吵?”
荣荣在一旁打圆场说:“你二姐的衣服是我给她买的。明年我也攒钱给你买一件。”玉玉转气为喜搂着荣荣的脖子说:“还是大姐好!”
秀秀趁机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李铁旁边的床沿上。李铁作了介绍。秀秀“嗯”了一声顺手拉下李铁脖子上的围巾说:“你这围巾还挺好哩,是织的还是买的?让我戴几天吧!”荣荣正好端着饭走进来,看着秀秀正色道:“自重点,不要让人瞧不起!”
四
唱戏的土台子下站着几百名社员。有的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有的举着小红旗高呼着口号。土台子上文廷胸前挂着纸牌子,牌子上写着“走资派”三个大黑字,还打了个大红叉。
李铁安排我站在台下的最前排。我本来是不愿意的。要知道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在学校开批斗会我总是站在最后边或者干脆溜到学校外边去玩。批斗老师最积极的应该是两类学生:一类是平时常受老师批评的坏学生;另一类是最受老师宠信的好学生。我们班的班长刘钦文就曾在批斗会上打过班主任而被造反派表扬为“反戈一击有功。”李铁就严肃的批评我不能当“老好人”对敌斗争要冲锋陷阵,要经得起考验和锻炼。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站到最前面。
李铁站在台子中央。一个高大魁梧的形象与一个矮小猥琐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见他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朗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文廷就是一个反动的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要把这个反动的家伙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台下响起一阵“打倒文廷”的口号声。李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长期以来文廷把我们大队搞成了他的独立王国。一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打击压制革命群众,迫害贫下中农。我们大队有一个子欣同志,这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好儿子,是一个德才兼备的高中生,是国家的有用人才。文革前一年子欣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但就是这个一向仇视贫下中农的文连廷扣押了人家的录取通知书。致使子欣同志失去了深造的机会……”
李铁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刺在了我的痛处。我不觉悲从心生失声痛哭起来。会场上又响起了“打倒文廷”的口号声。而后又有人上台揭发批判,但我不知道他们都讲些什么,迷迷糊糊坚持到结束。
此后许久我没再去大队宣传队。我不愿听人们在背后指指划划地议论我。突然有一天大志告诉我:宣传队明天就要停止排练演出了。再去一趟把衣服拿回来吧。我于是就去了荣荣家。
荣荣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见我来了就笑着说:“子欣哥来啦,这么长时间咋不来哩!是不是怕俺家的穷灰沾你身上。”我忙笑着解释:“不,不是的。在队里干活,不挣工分咋吃饭哩!再说我又帮不上你们的忙。”荣荣要我去屋里坐会儿,我说不啦。荣荣就去屋里拿衣服。
秀秀在门口洗头,只见她猛地一仰头把长长的秀发甩在身后,用毛巾捋头发上水。红润的脸蛋、白皙的脖颈好看极了。这时荣荣双手托着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从屋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我面前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说:“衣服洗干净了,上衣领口破了也缝好了,裤子后边花了我在里面衬了块布……”我急忙说:“原来就是那样的。不用不用!”说着话眼睛呆呆地看着荣荣。荣荣也正直直的看着我,眼眶里似乎蓄着一汪水。
回到家里我打开衣服发现里面有一双鞋垫。鞋垫做的十分精美:白底红花金线镶边,中间还绣了两朵并蒂莲。我放进鞋里试了试正合适。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书本里放进书柜里。
转眼到了初冬,天气渐渐冷了。一天下工回来看见大志。大志说今天去大队开会见到了荣荣。荣荣说有事要我到她家去一趟。我心急火燎地吃点饭趁着月光便去了荣荣家。
荣荣娘儿四个坐在床沿上。秀秀坐在最里边伏在衣柜上沉着脸看书;玉玉撅着嘴坐在他娘身边抱住娘的肩膀;娘低着头轻声叹气。荣荣坐在最外边,看见我来了忙站起身笑着说:“子欣哥来啦,劳驾你跑一趟。俺家有点事想让你帮帮忙。事情是这样的:俺家有个舅舅解放前出去当兵一直没有消息。今年春天俺村付良在北京当兵,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俺舅。俺舅在北京军区当政委。付良说了俺家的情况。麦罢付良回来探亲给俺娘说了这事并带她去北京见到了俺舅。俺娘就给俺舅诉说了家里的困难并要求给俺姊妹安排工作……后来俺舅打发俺娘先回来等他的信。这不,昨天来信了。”说着递过信来。信的大意是:……你们家的困难,我们深表同情。但工作问题事关国家政策。作为国家干部要严以律己……后来一个战友在地方工厂支左,答应安排一个人的工作。其他困难以后解决。如果来就直接去石家庄,下火车乘38路车到103厂找董元济军代表……我看完信把信还给荣荣,轻轻地说:“这是好事啊。就去吧!”我说时故作轻松但心里却很沉重。进城当工人这是农村青年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事啊,她们姊妹肯定会争得不可开交,想让我给拿个主意。如果是这样我肯定会支持荣荣的。我想她们母女是没有理由反对的。可我又不希望荣荣走,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走呢?也许荣荣心里已经有底,是想以这种方式跟我告别的。也许……我脑子里像潮水一样翻腾着。正在此时只见荣荣淡定而自然地说:“俺娘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得有人照顾。我就在家照顾娘吧!”娘抬头看了看秀秀。过了一会秀秀抬起头冷冷地说:“我也不去,让玉玉去吧!”娘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那就让玉玉去吧!”玉玉蹭地从床上跳下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连声说,“谢谢娘,谢谢姐姐!”
荣荣对我说:“就这么定了,让玉玉去。这就麻烦你给俺舅写封信。你文笔好,写些好词语谢谢他。”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急急忙忙写了回信。我要走了。秀秀仍在低着头沉着脸看书,玉玉高兴地摆着手说:“子欣哥再见!”
荣荣站起身说:“我送送你去!”我们于是从山头留门屋里走出来,走进朦朦胧胧的夜色里。荣荣悄声问:“鞋垫合脚吗?”我忙说,“合脚,正好。谢谢你了。”荣荣说:“听说文廷又站起来了……”
一语未了突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柱便射在了我们身上,随着灯光发出一声粗洪的声音“谁?”荣荣急忙推了我一下低声说:“你从小树林里走——”我于是慌慌张张钻进了小树林。只听有人问:“干啥哩?”荣荣不慌不忙回答:“送客哩!”
“那人是谁?”
荣荣气愤地说:“是谁你管得着吗!又不是特务。”
五
刚过完年,一天队里通知全体社员到大队开会。我本不想去,但记工员在会场记工。不得已我就随着社员去了。
会场仍在大土台。只见两个公安拿着枪押着五花大绑的李铁站在台上。我的心扑通扑通像打鼓。耳朵里仿佛听到公安在宣读“李铁因犯流氓罪、贪污罪依法逮捕法办。”会场里有人窃窃私语“李铁和秀秀被人捉了奸。”
大队治安主任马大炮站在台上高声说:“现在让受害人控诉”这时只见秀秀像是被人推上了前台。秀秀披头散发涨红着脸冲到李铁面前“啪啪”搧了两个耳光然后捂住脸跑了。
这耳光好像打在我的脸上,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有人在背后推我。我想逃跑,两个民兵已经拧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上土台子。我迷迷糊糊听见马大炮说:“这小子耍流氓,今天要给他个警告……有人就要拿绳子捆我。我挣扎着厉声喊:我没耍流氓,我没犯法!”这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耻辱,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强烈地反抗。
马大炮指着我斥责道:“你黑更半夜把人家大姑娘勾引到村外是干什么的?”
“我——”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时只见荣荣气势汹汹地从台下冲上来。我眼睛一闭,心想“完了”。
荣荣冲上台子推开我身后的两个民兵厉声道:“他是俺家的客人,我送送他不行吗?这难道算勾引吗?”此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是被荣荣拉下土台的。
回到家里我蒙头睡了三天。从此后我三门不出四门不迈,每天上班下班,很少与人说话。回到家里钻进房间不是睡觉就是看书。娘说我像过去大家绣楼上的小姐;爹说上十几年学白上了,读书越多越没用。是的,大弟二弟虽然没上几天学但都学些技术在生产队里都能派上用场。可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当兵,我想当民办教师……当时有一句话是“站队站错了就一切都错了”有大队干部卡着我什么都干不成。我也曾想出外当“盲流”一走了之。可那样生产队就会扣家里的口粮。
不久大弟准备结婚了,可是家里只有三间草房。眼看二弟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他们都是家里功臣。是我上学掏空了家里,我没有资格享受家里的财产。于是我提出来出去住。父亲和弟弟们就帮我在村里的荒园地打土墙、苫草顶盖了一间山头留门屋。
六
麦梢黄的时候,我分的一点粮食眼看告罄。幸好房后杏树上杏子熟了,我就摘了一篮子杏子到集市上卖些钱准备换点吃的。我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生怕碰见熟人。我把杏子放在集市的一个角落里,用草帽遮住脸坐在一边。集市快要罢了可一个杏子也没卖掉。这时有一个小孩站在我面前说:“叔叔,买杏子。”我赶紧给他捧了一些杏子。他递给我一个纸包,拿着杏子跑了。我循着他的背影望去,远处站着几个姑娘,其中一个正是荣荣在向他招手。
我打开纸包,里面有一叠零钱和一张被汗水浸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晚上在北梁坡大柿树下见面,我有话要给你说。不见不散。荣荣。
吃过晚饭,我趁着朦胧的月光向北梁坡走去。空气里散发着将要成熟的麦子的香气;不时有蚂蚱在脚下蹦蹦跳跳;土地里有小虫在鸣叫。我走到北梁坡看见荣荣正站在大柿树下。
“见你一面真难呀!”荣荣埋怨说,“那张纸条攥了很长时间了就是见不到你。”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还哪有脸见人哩!”
荣荣说;“你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怕啥哩!那天晚上是我叫你去俺家的,要怨就怨我。”
我连忙摇着头说:“不,不怨你!”
荣荣说:“他们整李铁就想捎带上你。都是文廷指使的。不说那事了,我问你:有人给你说媒没有?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一个劲地摇着头说:“我这么穷谁会找我哩!以后我也不知道,过一天说一天吧!”
“你——”荣荣有点羞涩地说,“喜欢我吗?”
“我——”我点着头有点自卑地说,“喜欢,但我是个穷光蛋。”
荣荣仰脸望着我深情地说:“穷不能跟人一辈子。老鸹有两只爪还饿不死哩;我们有两只手就不信会把咱饿死。只要你不嫌,我就跟你一辈子。哪怕拉棍要饭我也要跟着你!”
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荣荣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我的泪水滴在她头发上流到她脸上。她边给我擦眼泪边安慰我说:“俺家也穷,不是正好门当户对吗!说实话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准了你。好像上一辈子就跟你是一家人。这两年有不少人给我说媒,再好我都看不上。我心里只有你。”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过一会荣荣把一个布包打开,拿出一对千层底黑条绒布鞋递到我手里说:“也不知道合脚不合脚,你穿穿试试吧!”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布鞋,连声说:“谢谢,谢谢!”
微风吹拂着麦穗在为我们叫好;繁星眨着眼睛为我们祝福。我们沉浸在幸福中。
不知不觉玉兔已经西坠了,我说:“回去吧,太晚了你娘会着急的。”于是我们手拉着手往荣荣家走去;到了村口荣荣不肯松手说,“还是我送你回吧。”我们又往回走。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往返了多少趟。平时觉得两公里路很远,这会儿只觉得三步两步就到了;以前见面总是没话说,这会儿总有说不完的话。东方天空启明星已经升起来了,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衣服和鞋子。我俩最终还是在大柿树下恋恋不舍地分手了。
七
春节我和荣荣结婚了。一把锄头一张镰刀算是荣荣的嫁妆;山头留门屋是我们的新房;没有举行结婚仪式,荣荣站在门口清唱一段《红灯记》就算是我们的结婚典礼。深夜人们散去了,我小声对荣荣说:“委屈你了,让你在这样的房子里结婚。”荣荣笑着说:“住惯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咱大队两所山头留门屋都让我住了。”
“还有一所哩,”我打趣说,“还有看菜园的老于住的那所。”荣荣捅了我一下,我俩都笑了。
粉碎“四人帮”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原以为要当一辈子农民了,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就想试试。荣荣非常支持我,她包揽了一切家务,夜深人静了她做完家务就陪我看书学习。夏天蚊蝇多,她就拿着扇子站在我背后一边搧风一边驱赶蚊蝇;我困了她就拿湿毛巾给我捂捂头醒醒神或者烧一盆热水给我泡泡脚;早上她早早起床烧一碗荷包蛋端到我面前……功夫不负有心人。“录取通知书”终于下来了。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心里百感交集:想不到十二年后我再次接到那所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我仰望青天泪流满面。突然我身不由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故事讲完了。
雯雯瞪大眼睛问我:“后来呢?”
我定了定神说: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了。再后来就把你姥姥——荣荣接到学校。她也成了一名家属工。
“秀秀呢?”雯雯继续问。
秀秀是三姊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也是命运最惨的一个。出事的时候她已经身怀六甲,没有办法只好远嫁给了一个农村的大龄单身汉。
“玉玉呢?”雯雯打破砂锅问到底。
玉玉当了三年学徒工转正。舅舅在林彪事件后倒台了。后来工厂又倒闭了。她下岗后又熬了几年办了个内退。
“就俺妈的命好。还是好人有好报!”女儿在一旁不无感慨地说。
老伴一边在地下收拾着西瓜皮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