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国刚
商鞅变法奠定了秦国发展的制度基础,包括法律制度、行政管理制度(郡县制、基层乡里制度)、军功爵制度(激励机制)、经济制度(废井田民间可以买卖土地的土地制度、农田管理制度)等。但是,如果没有高超的外交技巧,切实可行的发展战略,要以西北一隅之地、单打独斗之力吞并唇齿相依、命运相同的东方六国,也不是易事。六国合纵抗秦,对崛起中的秦国也构成了巨大威胁。
为了解除国家发展中的威胁,秦国采用了“连横”的外交策略。如派遣张仪出使楚国破坏齐楚的结盟。但是,连横只能破坏对方的结盟,六国的威胁并不会因此而消失。对六国进行打击是必然的选择,但打击的重点、次序和策略,是秦国外交战略中的重大问题。随着秦统一大业的逐步推进,秦国与六国关系也且行且变,因此,秦国对外策略有三次大的阶段性调整:
第一个阶段:秦惠文王时期。惠王采取避重就轻、攻灭巴蜀之策略。
第二个阶段:秦昭襄王时期。昭襄王实施远交近攻、蚕食诸侯之策略。
第三个阶段:秦王嬴政时期。嬴政用收买、暗杀和离间等手段来破坏六国人才之策略。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死,十九岁的太子驷即位,是为秦惠文王。秦惠王用魏人张仪为相,司马错(司马迁的八世祖)等为将。惠文王连续攻击魏国,取阴晋、上郡、陕,又攻打韩国,取鄢陵。秦国的咄咄逼人,引起六国的恐慌,公元前318年,韩、魏、赵、燕、楚五国合纵伐秦。
恰在这时,“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巴、蜀两国相互攻击,都来向秦国告急求救)。究竟是向东进攻中原,还是乘机吞并互相攻伐的巴蜀?这让秦惠王犯难。“司马错请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张仪与司马错发生了争执。秦王请他们各自陈述自己的理由。
张仪认为:“亲魏,善楚,下兵三川,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三川指韩国的三川郡(得名于韩国境内河、洛、伊三水)。张仪的意思是,外交上与魏、楚连横,军事上进攻韩国的心脏地带,政治上威胁周王室(周王室就在洛阳,为韩国国土所围),挟天子以号令天下,“此王业也”。他还认为,“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韩国的心脏地带三川、周室,就是天下之“朝”“市”,秦王不去争“朝”“市”,却去争戎狄之地巴蜀,“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坚决反对张仪的主张:“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他认为秦国力尚弱,不应该过于高调争“朝”及“市”。要富国就要扩张土地,要强兵就要富裕百姓,要统治天下就要广播恩德。国富兵强而广播恩德,自然而然就是“王”了。
司马错指出,蜀虽然僻处一隅,却是戎狄之长,君昏政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相反,“今攻韩,劫天子”,“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这样做,恶名昭著,实际利益全无,实在是危险之极。况且,“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他们将“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这样一来,秦国事实上促成了东方诸国的合纵,“此臣之所谓危也”。
当然,张仪与司马错的两种方案,各有特点,各有裨益。但根据秦国当时的实力,“王从错计,起兵伐蜀。十月取之。……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攻取巴蜀,巩固了战略后方,富庶了秦的国力,扩展了秦的疆土,使秦朝的国势更上一个台阶。
公元前307年,秦昭襄王即位,母后宣太后主政,宣太后异父同母弟穰侯魏冉辅政。在魏冉辅政期间,他推荐并重用名将白起,东征六国,屡建功勋。此时的秦国国运亨通、国势昌盛。史学家吕思勉认为,“秦之灭六国,盖始基于魏冉”公元前271年,魏冉主持秦国国政已经长达36年,又逢范雎入秦献远交近攻之策。
范雎原本是魏国大夫须贾的客卿,曾随须贾出使齐国,为齐襄王所器重。须贾怀疑范雎出卖情报求荣,伙同魏国国相魏齐迫害范雎,几乎将其殴打致死。范雎用装死逃过此劫,化名张禄,随着秦国使臣来到咸阳。
其时,穰侯正筹划派秦兵攻打齐国的刚(今属山东泰安宁阳县)、寿(今属山东聊城阳谷县寿张镇),以扩大其封地陶邑(今属山东菏泽定陶县)。逃到秦国的范雎设计向秦昭襄王上书求见。他在途中遇到秦王的车队,故意不加回避,吵嚷惊动秦王。范雎大声喊叫,秦国只有穰侯、太后,哪有什么秦王!这话正中了秦昭襄王的心病。于是,范雎被召入离宫。
范雎对秦昭襄王说:“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刚、寿,非计也。”范雎认为越过中原临近的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遥远的齐国刚、寿地区,这是一个馊主意。当年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辟地千里,齐国得不到尺寸之地,却肥了韩、魏。为什么呢?因为相隔太远,鞭长莫及。“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范雎提出,若想称霸天下,必须控制住天下之枢机。而占据韩魏中原地区,才是天下制胜的关键所在。(“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楚国、赵国如果依附秦国,则齐国自然惧怕,恐惧中的齐国也会归附秦国,这种情况下消灭韩魏,易如反掌。(“王若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附则韩、魏因可虏也。”)秦王点头称善,乃以范雎为客卿,“与谋兵事”。
实际上,魏冉主政时秦国的东扩,并不是全无章法。范雎的见解与魏冉的计划,也并无重大差异,只是范雎的远交近攻的思路更加明确。其实,范雎是利用了秦昭襄王对魏冉专权的疑忌,把魏冉拉下了马。据司马迁《穰侯列传》记载说,魏冉因“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对穰侯寄予了无限之同情。
此后,范雎交替运用刚柔两手,制服临近的韩魏和相对偏远的燕赵齐楚。第一步,蚕食鲸吞三晋之地,控制魏韩,不仅壮大秦国的声势,还解决了秦国东进的后顾之忧,为秦国进一步威胁赵楚提供了条件。第二步,以韩魏为基地,北击赵燕,统一北方;南向攻楚,控制南方,秦齐之间广袤地区全入秦国囊中。第三步,制服齐国,进一步巩固了对邻国魏韩及楚赵的蚕食结果,乃至最后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
范雎远交近攻策略,准确地说是交替运用“打”和“拉”两手,各个击破。这一策略,到秦王嬴政时代,由于李斯的辅佐,又有了新的发展和创造。
秦王嬴政即位初期,吕不韦执政。秦王亲政后,清除嫪毐和吕不韦之党羽作乱,随后又下逐客令。
所谓逐客,就是把六国的客卿从秦国驱逐出去。起因不仅是吕不韦作乱,还因为韩国水工郑国的间谍案。韩国不断被秦国侵削,韩王派水利工程师郑国前往游说秦国修建水渠,想用大型水利工程消耗秦国大量人力物力,拖住秦国东进的脚步,此所谓“疲秦计”。事发后,秦国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加上吕不韦事件进一步发酵,秦王大怒,于是下令逐客(公元前237年),解除一切在秦国任职的六国客卿的职务,驱逐出境。楚国人李斯也在被逐之列,回国之际,难掩悲痛的李斯,愤而写就《谏逐客书》。
李斯的《谏逐客书》历数秦穆公以来秦国重用客卿的成就,特别是秦孝公以来,商鞅、张仪、范雎等辅佐秦君变法图强的历史经验,认为“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无意于“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逐客就是把人才送往秦国的竞争对手,亦等于“藉寇兵而资盗粮”(授敌以兵器,资盗以粮秣)。
秦王深知李斯所言决不是想象之词。曾与李斯同在吕不韦门下任职的司马空,出走赵国,积极谋划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就是现成的例子。嬴政于是收回成命,召回李斯。当时,六国客卿在秦建功立业,引起秦国贵族大臣对于这些“空降兵”的不满。随着秦国国势日益强盛,秦人更自我膨胀,认为客卿不足恃,无客卿也可以治国。秦王嬴政毕竟是千古帝王,能审时度势,虚心纳谏。他知错就改,收回成命,重用李斯,呈现了伟大领袖之风范。
李斯一方面力谏秦王挽留六国人才,另一方面在辅佐秦王兼并六国战争中,重点打击对方的人才。他“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首先是重金收买,收买不成,派刺客暗杀,用离间计破坏敌国君臣关系。等敌国人才消失殆尽,无力抵抗之时,就派军队去攻打敌国城池领地。
秦王政十八年(前229),秦将“王翦将上地兵下井陉,端和将河内兵共伐赵。赵李牧、司马尚御之”。李牧是战国时期赵国最优秀的将领,嬖臣(受宠幸的近臣)郭开在赵国掌权,“秦人多与赵王嬖臣郭开金,使毁牧及尚,言其欲反”。赵王派人取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人捕而杀之;废司马尚”。秦国先用收买和离间的办法破坏敌国的人才,再用军队灭亡敌国,这就是一个经典案例。
齐襄王的遗孀君王后去世,弟后胜辅政,辅佐齐王建。秦国贿赂后胜,并且收买了后胜身边的门客,“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宾客入秦,秦又多与金”。秦国不仅力劝齐王放弃强军备战,还诱惑齐国在秦国吞并五国的战争中要隔岸观火。“客皆为反间,劝王朝秦,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待到五国先后灭亡,齐国孤立无援,仓促调集军队到西边抵抗秦军,为时已晚。
破坏对方人才,不仅仅是李斯的主意,实际上也是秦朝长期采用的策略。秦昭襄王时的范雎就曾经使用离间计。在长平之战中,范雎成功地让赵国撤掉了老将廉颇,换上纸上谈兵的赵括。赵国遭遇长平之战的惨败,元气大伤。秦庄襄王时期,曾用重金收买魏将晋鄙的门客,离间魏王对于信陵君的信任。如果说嬴政以前的离间计还只是互相拆台、偶一为之的话,到李斯辅佐秦王时,收买、离间乃至暗杀搞垮敌国领导团队,这一策略已经是嬴政时期对外战争中的重要国策。
当然,六国人才凋敝,能人下、庸人上的景象,不仅是秦国的战略成功所为,也是六国国君本身的昏庸所致。吕不韦门客司马空逃到赵国,积极献策来帮助赵国抵御秦国。赵王却不能用,赵国灭亡后,赵人感慨地说:“赵去司空马而国亡。国亡者,非无贤人,不能用也。”
综上所述,秦国统一天下成就霸业的策略概括有三:
第一,把握时机,选择打击目标;
第二,分化瓦解,远交近攻;
第三,吸纳六国人才谋求自身发展的同时,致力于瓦解六国的执政团队。
最后消灭对手,派兵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只需要找借口就行了。诚如李白诗《古风》所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