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笔记 [二章]
⊙薛振海
在一个古老的国度,生活着一群无所事事的人。他们生性乖戾,每天的工作除了互相攻讦、谩骂,打架斗殴,没其他事可干。这个国度的天空奇异的低,像一个巨型扁圆的盖子,垂到他们头顶。云层当然更低。他们工作劳累之后,就随手摘下几朵云团,塞入口中咀嚼充饥解渴,或者倒地便睡。云朵像天然的被子,暖暖地盖在身上,满足他们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他们从未见过国王。据其中一人传言,他就住在他们头顶的云端之上,甚至有时透过云层的罅隙,能看到他巡视的脚踝。也有人说,夜里能听到从云层之上回荡的呼噜声。那一定是国王劳累了,因为他日理万机,总是没空休息片刻。总之,他们每天在头脑中反复描摹国王的形象。时间久了,这形象的五官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高大,竟渐渐飘向云层之外,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地方,他们永远难以觐见的某处。
长期生活在低垂的云层下,这个国度里的人体内长了一个奇怪的腺体。每当天气变化之际,腺体分泌更多黑色、黏稠的液体,使他们奇痒无比,寝食难安。于是,他们便冲上街,更加频繁地攻讦、争斗,以减轻躯体的痛苦。
很奇怪,腺体随着他们争斗的次数而在体内疯长起来,渐渐地占据他们的腹腔、胸腔,再挤向喉咙。现在,他们的体形竟像一个个圆鼓鼓的规则或不规则的球体,行动时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样,当再互相扭作一团争斗时,层层球体便摞在了一起,越来越高,快顶上了云层。看到他们难解难分,更多的人不断加入争斗的行列。
有人高喊,我们何不到云层之外看看国王到底是什么模样。
众人呼应,一拥而上,球体们还在不断增高。
球体们终于驱散了周围的云层。一望无垠的蓝。既没有居所,也没有生活的蛛丝马迹。一阵阵凛冽的风抽打着他们尴尬的面庞,从四面八方。
“国王到底在哪儿呀?”
“他不是居住在我们头顶吗?我们不是还听见他回荡的鼾声吗?”
“国王是不是抛弃我们了?”有人失声恸哭。
“想一想,有谁亲眼见过国王呢?”球体们哑口无言。
是啊,有谁见过国王呢?又有谁真正了解国王呢?国王或许仅仅是他们头顶扇动的一双翅膀、颅腔内飘动的影子而已。正是由于国王的存在,想象中现实的缺口才从未打开过,他们才从未怀疑过去,更未想象过未来。
“苹果烂了,为什么还堆在车库?”
“你叫什么名字?”
“撑破了的壳究竟应被带向哪里?”
醒来,
翅膀掉了一地。
冰凉的黄酒旁,躯体瑟瑟战栗。
想起前世,泥土下两只茧相拥。春天来了,只有一只栗色的嘴唇会唱。继续焚香、打爻、沐浴、动土、远游,怕血液倒流,怕心里呼唤的只是一个“无”?
在典籍里,我是随性嬉闹的任性孩子。因为先天性疾病,在瓮里,你发出的只有半个音节。我扑向你的怀抱却被推开。风从哪一个方向吹?我就应该躲在它的背后,一起飞。
忧伤只是怀乡病。哭泣因为少了一对翅膀。泥土就是你的命运,所以两千年,你的壳还留在原地,你还在学着飞。
你始终是赤裸的,你始终没有找到母亲遗留的花衣裳,你始终重复同一个问题:我饿了,我饿了,借我一件隐身衣。
你就是我的好江山。狂李白:诗歌挟裹的不仅仅是语言,幻象照亮惨淡一生。黑鲁迅:杀破狼,刀剑笑,影无踪。虚无是你不得不接受的第一件礼物,在只有黑编织的黑色发辫里,我们学会了成长,学会了抛弃,学会了寻找。
所以,还是打扫车库。
所以,还是该给苹果们治疗疾病。
所以,我叫什么名字,与你有关。
所以,撑破了的壳,我还保留着,没有丢弃。
所以,我没有打开互联网,你没有锯掉紫檀门,我们都是陌生人。
只是,我醒来,我就要寻找翅膀,我就要学习飞。我不会赖在你冰凉的怀抱里。我知道,你不能给予我更多。我知道,语言只是一种武器,它正等待一个新主人。
“西北望,大漠伤。”一阵忧伤后,我就离开原地,开始了奔跑、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