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代表作选
从每扇打开的灵魂深处
露出它疲倦的笑容
冰凉的水
走过时间凋敝的森林
从坎坷的额角
走至荒芜的下颚
那股清醒的思想
浸润着未曾破裂的皮肤
他在一面劣质蛋圆镜子里
看到一位苍老的陌生人
向他张望
向他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他默不作声
他知道残废的门框
有窃听的功能
我年幼的时候是个杰出的孩子
我被公众孤立。我站在校舍操场边的杨树林里
目睹同龄的男孩子女孩子歌唱
我想死去的姐姐,在薄薄的被窝里搂着我
青青的头发,蓝色花朵的书包
我知道在我身体里面住着
不止一个人,他们
教我许多谁也不懂的游戏
拉开门
就是漫长而狭窄的街
每个行人
都迈着棉花的脚步
向稀奇古怪的目的靠近
他看见电车黑暗的车轮
像古老的唱片
在花哨的晨光指针下面
在他自己错乱的血液下面
在莫名其妙的电波监测下面
安详地运转
安详地对每一幢规矩的建筑
对每一盏失血的路灯
对每一群新鲜的儿童
展示它天真的眼睛
阳光有着三色蛋糕一样的层次,我为什么看不见?
我蹲在高高的窗台下,我的旁边是吃鱼骨的猫咪
我捏着针状的罂粟花叶放入嘴里
我感到印字硬糖一样的甜
那人死了。
骨结核,或者是一把刀子。
灰烬的发辫解开,垂在屋顶。
两个护士,拿着几页表格
在明亮的厨房里,她们在谈:三明治。
他绽线的皮鞋
载着杂草前夜的梦语
向河的南面
向既定辉煌的内心
向我和你共同的约束
缓缓前行
这种火候也许正好,不嫩也不老。
一个女人呆坐在长廊里,回忆着往昔:
那时他还是个活人,懂得拥抱的技巧
农场的土豆地,我们常挨膝
读莫泊桑,紫色的花卉异常绚丽。
风,章鱼般的手指
握着他树枝般的手指
那种隔世的温暖
从每条排水管道
从每方地铁入口
阳光随物赋形,挤着
各个角落,曲颈瓶里也有一块
到了黄昏,它就会熄灭
四季的嘴,时间的嘴正对着它吹。
阴影在明天则增长自己的地盘。
药味的触角暂时像电话线一样
联起来,柔软,缠绵,向人类包围:
谁也不知道什么戏公演了。肉眼看不见
平静中的风暴,相爱者坐在
广场的凉地上,数着裤脚上的烟洞究竟有多少
晚上睡不着
想起白天见过的又湿又黏的雪
早已过了春分
但是那些沼泽一样湿糨糊一样黏的雪
仍旧那么强劲
逼迫春天退却
然而这是表面的
因为进攻者不甘示弱
它反复烧灼积雪
某些雪块因此而变得如同果冻一样
半暗半明
而某些雪块
在高潮汹涌的正午
干脆变成了水
然后又在复辟的下午的冷中
变成不伦不类的薄冰
但是积雪仍旧占领着
阴面的斜坡和公园的林隙
轮胎和脚迹未能涉猎的
荒芜的灵魂
心知肚明的进攻者
若无其事地把黄昏的防线
从下午四点推到六点
即使懵懂的夜行者
也不再性急地把自己感冒的身体
塞进拥挤的合乘的出租车
虽然这样的胜利
足够白天庆祝的
但是那些冻住的泥泞
仿佛阵亡的士兵在挣扎中
凝滞的笑容
双方不开心
无论盟军的体温还是法西斯的血
而我从来就不是中立的
我怎么也忘不了寒冷的集中营
忘不了火车的玻璃窗
白霜表面爆开的芒刺
忘不了呵开的一小块玻璃
映着因冷和窒息而扭曲的面影
三辆交错的卡车
推着滚动的圆柱
把路面的雪粉
活生生地蹭掉
“在东北这么多年,
没见过干净的雪。”
城市居民总这么沮丧。
在乡下,空地,或者森林的
树杈上,雪比矿泉水
更清洁,更有营养。
它甚至不是白的,而是
湛蓝,仿佛墨水瓶打翻
在熔炉里锻炼过一样
结实像石头,柔美像模特。
在空中的T形台上
招摇,而在山阴,它们
又比午睡的猫更安静。
风的爪子调皮地在它的脸上
留下细的纹路,它连一个身
也不会翻。而是静静地
搂着怀里的草芽
或者我们童年时代
的记忆和几近失传的游戏。
在国防公路上,它被挤压
仿佛轮胎的模块儿。
把它的嘎吱声理解成呻吟
是荒谬的。它实际上
更像一种对强制的反抗。
而我,嘟嘟囔囔,也
正有这个意思。如果
这还算一种功绩,那是因为
我始终在雪仁慈的教育下。
我坐在边座上。
我的热脸贴着玻璃的冷脸。
我望着移动的旷野。
我望着移动的旷野中的雪。
潜伏在旷野的褶皱中的雪,
是掩埋还是暴露荒凉的痕迹?
我望着旷野中稀疏的树木。
树木不摇不摆,无风无语。
我望着树木之后安静的乡村。
我深解它的冷,一如深解它的穷。
那安静是恐怖的皮!
我望着移动的孤寂的皮。
我仰望皮上辽阔的空虚:
北斗七星,七枚发光的钉子!
这暗夜,这移动的橙色列车,
这大地一动不动,让我欢喜。
风是冷的,海岬,落入了黄昏。
再加上一个配角,这哆嗦而干净的秋天。
我,一个人,坐在缆车上,脚下是湛碧而汹涌的海水。
一只海鸥停在浮标上,向我张望。
我也望着它,我的手,紧紧抓住棒球帽。
我,一个人,抓住这时辰。
抓住我的孤单。我拥抱它,
仿佛它是风,充满力量,然而却是
那么虚无。
每天早晨,我都会死去。
每天午夜,我都会复活。
这时的霁虹桥,也和早晨不同。
这时的小教堂,也和早晨迥异。
我指的不仅是它的形式,
也有它丰富而深邃的内容。
我活过来,眼珠狡黠地一转。
我活过来,脚尖轻弹,在空中相互敲击。
霁虹桥,一会儿一无所有,一会儿充满亡魂。
而小教堂,一会儿生出小树,一会儿生出玫瑰。
我在街上独舞。
第一遍鸡叫,或者Morning Call,我就死去。
决不迟疑,死去——等着再次复活。
死是容易的,复活也是。
没有比童年更严峻而残酷的生活,
没有比成长更艰难而宽忍的工作。
如果我是一只鸟,在风雪中,我必须独自飞过。
如果我是一个人,在人群中,我必须分辨善恶。
有一天,我在乡野间乱走。
不知向东还是向北。只是乱走,在潦草的乡野之间。
但一株草、一株树,却让我停下来。
这株草,这株树,不是什么奇迹,也没给我什么欢喜。
但我停下来,在乱走之中缓缓停了下来。
1
我的拇指不在了
我的拇指它死了
你可以认为它是被菜刀切去了
你可以认为它是被刺刀切去了
它长在食指的右边,这是左手
它长在食指的左边,这是右手
我的手盖着一篇文章
关于自由,关于权利
关于我的拇指明明长着
我却瞪大眼睛说它不在
2
我的拇指去过五个朝代
我的拇指去过九个省份
我知道关于时间我说对了一半
我知道关于地点我说错了一半
我知道我是处女地
我知道我是小戏子
我的心田朝廷的铁犁没有耕耘
我的台词班主的钢鞭没有光临
我把我思想的处女膜捅破了
我把我塑造的角色推下山崖
3
你看见我的拇指是怎么长大的
你看见我的拇指和食指的恋爱
它和中指的奸情让手羞愧
它和小指的友谊让手叹惋
我和我的拇指隔着一座高山
我和我的拇指隔着一片大海
如果立场的高山崩塌
如果策略的大海枯干
我和我的拇指将无话可谈
我和我的拇指将惺惺相怜
4
但是我啃秃了我的拇指的指甲
但是我扯掉了我的拇指的披肩
指甲啊是真实的甲胄
披肩啊是比喻的皮肉
我知道我的拇指的疼痛
我知道我的拇指的狂欢
它疼了它的神经战栗仿佛敏感的亚麻
它乐了它的快感来临仿佛神秘的大麻
亚麻茁壮地成长
大麻转移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