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姜四清
借钱(短篇小说)
text_姜四清
一般来说,学校开课的第一天,就是交钱交粮,班主任与学生见面,第二天,就是讲纪律,搞卫生,并安排少量文化课,第三天就走上正轨,按课表上课,按作息时间作息。可排课表时,李主任就遇到了难题,唐老师和谢老师两位女老师都要求星期六不安排课。
唐老师和谢老师不是清水本地人,都是山外进来的,谢老师是今年刚从山外调来,年龄接近五十,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教龄,都算是老教师了。
唐老师教81、82两班英语,谢老师教81、82两班物理。或者唐老师是星期六不安排课,或者是谢老师星期六不安排课,课表就能排下去,而两个人都要求星期六不安排课,就出矛盾了,课表排不下去。那时还没有双休日一说,星期六是要上课的,但在教育行业,下午还是放假。
从清水到外面,有好几十里山路,每天上午有几辆出去的车,但下午就没有了,下午,就只有车从外面进来,要出山,就得上午走,像唐老师和谢老师,要想星期六能回家,上午就不能上课。
唐兰老师还非常年轻,回家的主要目的是和丈夫亲热,如果星期六回不了,星期天再赶回去,就显得无意义了,星期日上午搭车回家,可下午又要乘车来学校,哪来得及和丈夫亲热,虽有亲热的愿望,可没有亲热的机会。上午坐车回去,仅和丈夫说几句话,下午又乘车回来,跑来跑去,星期天哪里还是休息日,变成了跑来跑去受罪日。
谢老师是老教师,她是一大家之主,上有老,下有小,需要她调摆的事多得很。如果她也只能是星期日上午回去,下午回来,回家走马观花还差不多,要为家办事那就是空话了。
李主任向梁训汇报说,他去做了工作,工作做不通,谁也不愿意让步。李主任就这样把问题抛给新校长。
既然问题来了,就要面对,明天就要按课表上课了。梁训敦促自己赶快拿出解决的办法。唐老师借星期天和丈夫亲热,这无可非议,而且要支持的。谢老师借星期天安排家事,这更无可非议,更应当支持。这都是实际问题,是必须替老师考虑的实际问题。
问题解决的出路是,其中有一个人放弃星期六回家,谁放弃呢?这真是左右为难。干脆一棒子打死,两个人谁也不照顾,这让人觉得不近人情,别人会认为他梁训刚一上台,就铁面无诤,摔官帽子。
对唐老师说,你放弃吧,谢老师年纪大了,只能照顾她。唐老师可能说,我情况特殊,叫谢老师放弃嘛。唐老师的这个情况特殊,可能就是要孩子,这生儿育女的大事,不支持行吗?
对谢老师说,你是老教师了,风格高,让个步,照顾一下唐老师吧。谢老师就会说,有老年人为年轻人让步的吗?
想着来,想着去,就是头痛,不知方程的解在哪里?
权宜之计是哪里软,就攻哪里,这是解决问题的策略。梁训分析,唐兰老师虽年轻,但她性格里有为人随和的一面,如果去求情,多诉诉苦,说不定她就放弃了。相比之下,谢老师新调来,能来这个山沟里就不错了,再去求她的情,实在难于启齿。
梁训硬着头皮去了唐兰老师房间。唐兰老师属于艺术型,身材纤细,头发很随便地弄了个波浪形,脸蛋上的眼鼻口分布和谐工整,明显透着美意,一双小手,手指纤长,像特制的工艺品。是男人,就会不止看上一眼,总是看过一眼后,接着会看许多眼。
唐老师给梁训倒了茶,很平静地说,校长,你特意登门,有事吗?梁训无奈地说,当然。梁训借着喝茶做掩护,思考着怎么把话挑明。唐老师是明白校长的来意的,但她也不挑明,仍是一副悠然神态。
茶也喝过了,再不开口,老是呆然坐着,就失态了。唐老师,我向你求个情。梁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开口,情况你是知道的,你和谢老师都提出星期六不安排课,两个人都不安排课,课表排不下去,你们两人之中,总得有一个做出让步。梁训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唐兰。梁训望着唐兰,一是因为唐兰漂亮,多望几眼,是个享受,二是希望唐兰能有所松动,表个态。
可唐兰不买账,仍是平静地若无其事地坐着,摆出一种矜持自得的优雅。
梁训心里有些急了,难道她不给他面子?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她必须放弃。梁训已再难说求情的话了。他觉得让这么漂亮的女人放弃与男人的亲热,这是一种阉割式的残忍,就像皇宫里有佳丽三千,而撩拨她们的却全是太监。事情并没有碰壁,梁训忽然记起去年唐兰曾说买摩托的事,觉得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唐兰的丈夫王成在外面镇子上的供销社上班,供销社的休息方式不同于学校,是一个月或几个月集中休息几天,这样的方式,对每天都希望亲热的年轻夫妻来说,也是充满遗憾的,如果有了摩托,几十里山路就阻隔不了夫妻俩的相会。王成下午下了班,随时可以赶进山里,第二天早晨又可以赶出山外上班。这样,只要愿意,每天都是星期天,那才是美事呢。
梁训立即说,唐老师,还是给王成买个摩托吧,用不着你出去,王成每晚都可以把自己送来,你就成为根据地,只要坐在这里做东。梁训觉得找到了办法,心里豁然亮了,就幽默了起来。
唐兰一直都在考虑为丈夫买车的事,可这不光是想想就能解决的问题,它需要钱,需要好多钱。唐兰说,买摩托车,当然好,可钱从哪里来?那个时候,摩托车之于平常百姓,还有点可望不可即,即使是一般的摩托,也需要唐兰和王成整整两年的工资。
既然双方都认为,问题可以朝这个方向解决梁训就拍着胸脯说,筹款的事他包了。唐兰见梁训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如果还不让步,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就表态说,先去排课表吧,买车的事,以后再说吧。
梁训走出唐老师的房门,觉得很有成就感,觉得这是他担任校长后解决的第一个难题,不管这只鞋是小鞋还是特小鞋,他都跨过了这个坎。
忙过开学那段时间后,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梁训在学生中打听到了一个富裕的学生家长。梁训决定和唐兰一同前往,以解决唐兰买车的资金问题。唐兰先是准备等七、八两月的工资发下来,拿出夫妻俩原来的那点积蓄,再向同事借一点。可陈乡长那句社会主义不会赖账,让老师们对七、八月的工资失去了信心。
摩托是肯定要买的,那么,钱也是肯定要借的,找谁去借呢。唐兰当然想到了梁训,因为梁训早就许诺替他借钱。向梁训借钱,在外人看来,是唐兰找机会为难梁训,以泄泄课表事件的怨气,其实并不是这样。唐兰是心胸开阔的女人,她早已不把那些放在心中。她找梁训,是梁训曾向她许诺。
因为下个礼拜,梁训要参加县教育局的德育工作会议,有机会回家,这个礼拜他就不回家了。他决定去替唐兰借借钱。
学校特别静,没有了学生们的喧哗,反倒觉得不是学校了,而是深山中的庙宇。初三本应该要留下补课的,可是由于七、八月份的工资见不着踪影,老师们提不起精神,个个都像骄阳烧过的小草,蔫蔫的,没有一点战斗力,没有一个想留下来补课。梁训由于担负校长职责,压力大,就去找李主任,想让李主任也出面做做工作。可李主任比老师更甚,梁训刚一开口他就怨声载道,没有一点要协助校长抓好教育工作的迹象。一个巴掌拍不响,梁训好无奈,只得放弃。
梁训瞟了一眼李主任,李主任目光躲躲闪闪,梁训知道,李主任还在闹情绪,还在怨自己占了他的校长位子。梁训心里不免骂李主任是小人一个。在梁训的记忆里,以前的李主任总是士气十足,任劳任怨,与现在懒洋洋的样子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梁训心里很不快,回到宿舍往床上一倒,抓过被子蒙住头,让自己进入了一个没有别人的世界。人一旦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逃避,所以古人就《桃花源记》,所以古时就有诸多隐士埋没山野的故事。可逃是逃不掉的,现实又会把你拉回来,仍然让别人牵着你,你也牵着别人,就是这样地无奈,有时社会让你有所作为,也同样地会让你无所作为。
唐兰的敲门声震醒了梁训,梁训慌忙爬起来,糟了,自己完全忘了借钱的事,一觉睡过头了,墙上的壁钟已嘀嘀嗒嗒走到四点。
梁训打开门,唐兰站在门口,平静的脸上稍现焦躁情绪。四点了,你是去还是不去。去,怎么会不去呢。梁训满脸愧疚。
将近天黑,二人才找到学生张伟的家。一座漂亮的小洋楼坐落在小山坡上,或近或远的几座土房破落地散在四周,与小楼形成鲜明的对比。看来,我们没有找错。梁训小声地对唐兰嘀咕了一句。
老师的到来,打破了宁静。张伟母亲到过学校,和梁训有过交谈,因此,梁训并不显得陌生。张伟母亲把梁训和唐兰让进客厅,又是倒茶,又是递糖果。
张伟母亲说,二位老师既然登了门,就得赏个面子吃顿饭。之后,就风风火火到厨房忙活去了。梁训看看唐兰,唐兰立即说,借钱的事一切由你,就当我没来,就当你为自己借钱。梁训想,自己与学生家长有过几次交谈,彼此熟悉,说起话来比较方便,便也没推托。梁训几次起身到厨房,寻找说话的机会,都被张伟母亲挡回了客厅,张伟母亲以为梁训是去告辞的。
张伟母亲很能干,大概个把小时就把美美的一桌饭菜弄好了。张伟母亲请老师喝酒,唐兰喝不了酒,推辞了。梁训没有推辞,满桌的佳肴勾起了他浓浓的食欲。
张伟母亲并不知晓两位老师是来借钱的,以为孩子在学校犯了纪律,老师上门告状来了,就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小伟在学校不听话,老师尽管严格些。梁训立刻接过话头,说,我们来不是小伟的事,是别的事,小伟在学校很听话。梁训说到这里停下来了,如果是向同事或别人借钱,他觉得自己好开口,但现在要向学生家长借钱,他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开不了口。他瞟了一眼唐兰,唐兰装着很平静的样子,文文静静地吃饭夹菜。张伟母亲见梁训难以开口,就追问,老师到底有什么事?梁训给自己鼓足了气,终于把借钱的事说了出来。唐兰脸上虽没表现什么,但她内心是感激梁训的,梁训并没有说是为她借钱,如果让家长知道是她要借钱,那多没意思。
张伟母亲一听梁训说要借钱,立即应允了。说只是还要过几天。张伟父亲在外面承包了一家煤矿,过几天会带钱回家。梁训连忙说不着急不着急,事情就这样办成了,梁训觉得爽,不等张伟母亲敬酒,就抓过酒瓶自倒。不免又看看唐兰,唐兰仍是老样子,一脸平静,波澜不惊,梁训心生恨意,你这个唐兰,我把事情给你办成了,你还这个样子,你真的就那样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吗?
饭后,乘着酒力带来的兴奋,梁训又说了许多话,话的内容就是诉苦,乡政府不发工资,老师们穷啊,今天借钱,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一次又一次向家长传达一个无可奈何的信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张伟母亲也一次又一次地认真倾听着他的同一话题。唐兰看着梁训稍有失态的样子,觉得他醉了,几次用眼睛示意回校,梁训却不予理睬。接着梁训又提及另一话题,他郑重地向家长表示,请家长放心,他一定会把学校管好,让她孩子把学习搞好。张伟母亲也不失时机地表示感谢。
唐兰怀疑梁训醉了,可梁训觉得自己丝毫未醉,他心里明白,自己只是高兴,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上任以来,他觉得自己够累的,天天都在那些烦恼的事情之间跑来跑去,说来说去,忙得不可开交,自上任以来,他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就没有过片刻的放松。今天见到了酒,就觉得机会到了。
离开学生家时,夜好深了,究竟什么时候了,懒得去管。当空悬着残缺的明月,脚下响着细碎的清泉,而轻轻的水雾一声不响地为大地编织着厚厚的外衣,山村的夜晚正展示着它厚重的内涵和漫舒的宁静。梁训本来就是农村长大的,对山村的夜晚绝不会大惊小怪。可今夜,他仍感到大自然无比地美妙。
校长,你走快点。唐兰走在前面,已寻不见影子,朦胧于天地间了。梁训听到声音,才记起还有同伴,就加快步伐。
跟上了唐兰。朦胧的夜色夸张了唐兰纤细的身影,向前移动的臀部收束了梁训的目光。梁训忽然冒出了把唐兰揽入怀中的念头,可念头归念头,梁训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状态,依然跟在唐兰后面。那念头就像风中的花朵,落在水面,立即被波浪卷走了,不见了。
到了学校,却只能站在外面,校门被张师傅锁得严严实实。张师傅肯定又是喝了酒,一喝酒,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离开学校时,梁训就跟张师傅打过招呼,要等他们回来才可关校门。怎么办?梁训和唐兰对视了一眼,大声叫喊?这么宁静的夜晚,他们叫不开口,就是叫了,张师傅也不一定听得见,被酒精烧过的张师傅现在正沉沦在远离现实的世界中。
唐兰开始不知所措,梁训忽然想起自己值日时,晚上曾抓过爬围墙的学生。有了,我们可以在实验室那边爬过去。梁训边说边走,也不征求唐兰的意见,唐兰有什么法,只能紧跟其后。
到了实验室后,果然看到了围墙上砸了几个缺口,梁训伸手比了一下,手正好攀到缺口上,梁训想自己爬过去不成问题,可这纤细的唐兰……
你能不能过去?唐兰小声问道。仿佛做贼一般,两人免不了笑起来。笑声绵绵落在夜色中,好久才消失。我怎么过去?唐兰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去。梁训说,你今天得送给我抱一抱。唐兰说,你去抱石头吧。抱错了地方,你可以损我。梁训半玩笑式地说。唐兰不再与梁训磨嘴皮,伸手就去抓围墙上边的石头,可她哪里是高大围墙的对手,任凭怎样折腾,都瞎费劲,就像被网住了的鱼,蹦来蹦去,却始终在网里,梁训伸手掐住唐兰的腰,使劲往上立,可唐兰还是抓不着墙的上端。唐兰急了,说,再下边一点。梁训就双手抓住唐兰的臀部,口里一个一二三,把唐兰几乎托到自己头顶,唐兰这下成功了,爬到围墙上。
我还是下不去,不敢往下跳。站在墙上的唐兰话说得像小孩,还带着哭腔,听起来心酸。梁训找准一个缺口,双手搭在上面,脚一蹬就上去了,然后用一只手攀住缺口,侧着身子一跃,轻松地稳稳地落到了地。你把手伸给我。梁训一边说,一边把右手举上去。唐兰抓住了他的手,可是不敢往下扑。唐兰试了两次,都缩了回去,第三次时,梁训用劲一拉,唐兰尖叫了一声,就扑到了梁训怀里,梁训感觉到那紧张的鼻息像乒乓球拍一样击打在他身上,这种节奏激起了莫名的燥热,像小孩一样,纤细的唐兰被梁训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唐兰顺势抓住了梁训的衣襟,往他胸脯上擂了一拳。你想吓死我。唐兰这一句话似乎让梁训捕捉到了某种娇媚的信息,他忽然冒出念头,冒出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但宁静的夜晚和朗朗的明月显得那样神圣和无邪,简直可以洗涤人间一切邪念和罪孽,仿佛佛光普照的世界。在佛光中,他们各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