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涌浪

2014-11-15 00:11段遥亭
吐鲁番 2014年1期
关键词:绿洲天山

段遥亭

从东到西,沿着312国道从吐鲁番赶到伊犁的霍尔果斯口岸游走了一圈,才知道天山是多么的骄横刁蛮。蚂蚁似的汽车蠕动在这巨龙卧波的巨大山脉脚下,眼看着它不由分说地把旷阔的新疆漠野拦腰横隔为南北两半。斜插在南疆边缘的昆仑山理所当然地撑起了护卫边陲安全的重任。而北面的阿尔泰山当仁不让地在西北边境竖起了一道天然屏障。在新疆这个大盘子里,当然是天山说了算。它盘踞在中央地位,自号天山。势头不小,意为天上来的山也。

平日里,你在山下孤岛一样的绿洲上过活,汽车偶尔在瀚海里摆渡出门时,根本看不清天山的容颜。这家伙实在是太庞大了,它静如蜡像,动如游龙。你在万米高空俯瞰大地时,方才窥见它肆意纵横的天颜了。那是一列势如奔浪的山汇,是一群气焰嚣张的猛兽,是一组左冲右突的围猎,是气象万千的山脉家族的云集。是上帝,还是真主的圣手在西域沙盘里摆布下这个大手笔。天地也有困倦了的时候,西伯利亚的寒流袭了过来,大片的雪花落了下来,冻僵了那些刚从沧海桑田里孵化而出的小山脉,它们有些茫然四顾的惶恐。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在历史的罅隙里打瞌睡时忘记了收尾。于是,那些山体在风雪的漩涡中结成了永恒的对子,它们愿意仰仗着天山的威望,拥挤在一起以天山为王了。众山加盟成就了天山纵横千里流脉不绝底气十足的根据地。天山指使它们赖在了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之间,给那些在塔克拉玛干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间疯狂蔓延的沙砾插上了一道惊诧的大门槛。正是天山的横空出世,呵护着瀚海中日益荒漠化的绿洲乐园。

天山,这个超级圣物,这个撒欢奔跑在亚洲中心的大山流脉,给南北疆丰硕的身子骨系上了一条厚重坚韧的大腰带。腰带的锁扣在新疆哈密,腰带的尾端伸入到了哈萨克斯坦东部。它的惯性太大了,刹不住手脚,是有点越境不羁了。这全长约2500多公里,宽度300公里左右的大家伙只能降生在西域大野。南方的湖广水乡根本盛不下它的撑天巨浪。它在新疆境内1800多公里的躯体由东向西蓬勃发展,因为生育在西天蛮远的天地之间,无人比肩,斗胆自诩为——天山。颇有天遣神差的壮阔气象。它的平均海拔接近5000米。老大主峰托木尔峰,海拔为7435.3米,够那些登山爱好者喝一壶的了。二哥汗腾格里峰海拔6995米,常常使不知深浅的乱跑者望而却步。小弟博格达峰的海拔5445米选择了祥天福地,毗邻首府乌鲁木齐。三兄弟把几座高峰都挽留在了中国境内,佑护着天山南北的城市和牧民。天山哺育了塔里木河、开都河、伊犁河等大小三百多条内流河,暗地里还哺育了地下运河一般的坎儿井。天山不仅是一座超级固体水库,也是大半个新疆生命万物的发源地,是一座看似冷峻却充满仁慈大爱的高祖神山。

天山的草原翠绿、原始荒芜、狰狞可恶、冰封雪盖、炎热怪异,给人难以理解的错乱无常。它的性格里融合了中原农耕与边疆游猎的双重成分,它的相貌里糅杂着匈奴、突阙、蒙古人、维吾尔、哈萨克等多民族的气质脾性。它是宽宏大量的神山,是怀抱水乳的圣母。不信,你最好骑上快马过来亲自看一看。

没有了天山的新疆,将是一片沙漠恣意肆虐的混沌之地,是真正的不毛之地。瀚海无边,漠野千里,何谈北庭都护府,伊犁将军。哪有什么首府乌鲁木齐、昌吉、石河子、吐鲁番、哈密。什么天山北坡经济带,什么GDP,经济增长点,纯粹是无稽之谈。因此,天山是一个补给衣食源流的父母家园好家乡,是一座劳苦功高的金山银山经济山脉,是生活在绿洲之上子民们的保护神。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像是两个饱满的乳房,裸露在南北疆的荒野上。喂养着牧民和旅人,滋润着绿洲和城镇。

天山山脉把新疆分成南北疆两个板块,它给南边阔达的塔里木盆地,北边准噶尔盆地埋藏了煤炭、石油、天然气之类的宝藏。它膝下的这两大盆地虽是一对孪生“兄弟”,但自然特征却大不一样。老大塔里木盆地被高山团团围住,气候特别干燥,大多是沙漠戈壁,维吾尔人只能在瀚海边缘的绿洲上才能种育粮草、棉花、香梨、红枣和葡萄。北疆的兄弟——准噶尔盆地运气好多了,盆地西北边缘的山势不算很高,而且被粗砺的西北风咬出许多花边一样的天然缺口。迎来大西洋和北冰洋的气流能够悄然进入,所以才有了伊犁风光赛江南的美誉。所以北疆地区的气候比较湿润,除了盆地内部的绿洲可以种植春小麦、棉花、瓜果树木以外,天山北麓的米泉市还出产优良的大米,这肯定是疆外之人所未知的。北疆地区的昭苏、巩乃斯、那拉提草原草场优良,畜牧业发达,伊犁天马行空,奶源丰富甜美。著名的克拉玛依油田就诞生在准噶尔盆地,让千古荒原流金生辉。

天山草地上放牧的牧民们大大咧咧地用马鞭子往远处一指说,那不是嘛——南面昆仑山,北面是阿尔泰山。远天远地的旷野让牧人们眼界开阔,大言不惭。

天山山脉的皱褶实在是丰富多彩,无穷无尽。天山峰峦起伏,势如涌浪。在万米高空俯视,飞机只不过是一只在苍莽龙脊上挣扎逃逸的大鸟而已。嶙峋逶迤的天山简直就是一道游弋漂泊如巨龙翻腾的排天巨浪。在远古的苍茫大海上,海鸥翱翔,波涛汹涌,鱼跃虾戏,一派温润丰泽的美丽景象。世易时移,星移斗转。亿万年前,西部天地间的大陆架开始抬升突兀。浪浅波碎,水落石出,海潮消退了。裸露的浅海像是孤儿一般无奈,细碎无形的沙粒化作漫漫黄沙躺卧千里。猎猎巨石像战舰一样请缨而出,长风像锋利的刀子似的切割着面目狰狞的海底顽石,石头碎了,一块一块地凋落了,没落的石块参差不齐,东倒西歪拥挤着,站立成了一种叫做戈壁状的地形地貌。巨大的天山(海底大陆架)涌出海底,凝结成了参天的惊涛骇浪。世人惊呼曰——“天山!”

沧海桑田。天山凝结起来的山的巨浪,被西伯利亚冰冷的风给冻僵了,落在山顶上的积雪自然就封冻成了冰川。冰山那清冷的雪光似乎刚刚从另一个世纪走了过来,还不能完全适应人间世界的温暖,一直板着清淡的冷脸。

你在西部漫游着,就会发现新疆的地形地貌异常奇特,常常在你山穷水尽几近绝望的时候,意外地惊喜就会出现,那必然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绿洲上面有酒有肉有歌舞,有瓜果财富和儿女家园。

天山,你这卧龙奔象一般的庞然大物,到底是从茫然宇空生降下来的圣物,还是从那片古海水域蒸腾幻化而出的传说?

从旧唐的岑参、高适、王之涣,到现在的周涛、杨牧、章得益,无数猛士文客都在把你惦念、揣摩、咏叹。有时你如北极熊一般狰狞冷岸,有时你如炭火一般焚烧绝情。有时候你的山体又像太上老君老儿不小心弄倒了炼丹炉里的炉灰一样难看讨厌。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脾气让人不可捉摸。

胡天胡地,风平浪静间,烈日暴晒,一场巨大的胡风旋刮而来,越过天山,直扑南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而去。原本快要降落的雨水一下子乱了阵脚。胡风过处,折杀牛羊,摧毁屋舍,扭断庄稼,只留下一片无言的哭泣哀叹。

天山之神看见了这一幕暴行,它不可能无动于衷。

冰川为了挽救快要干涸的绿洲,不惜把自己珍藏了千年的坚硬与晶莹断裂成碎片滴洒下来,掉下去,汇集成一条冰冷涌浪的雪水河。在一路下山赶赴春夏万物生长宴会的途中,被中亚上空的阳光温情感化着,孕育了养活生灵稼禾的生机。在广袤的旷野长天,还残留着古海温泉的影子,以及风干了鱼腥咸味的海风。不信,你看那天山南北泛着光波的湖泊,它们像陕北高原上的海子一样。那定然是海底下刚刚出生还没未成年的海的儿女,大海黯然消逝了,猝死了。海子,孩子,湖泊,这些西天边陲大海不幸的遗腹子只好在母腹的温热中快速成熟分娩出来,努力睁开了童真雪亮的黑眼睛。不信,你可以坐上火车汽车去天山南北走一圈验证。那流沙掩盖,骄阳蒸烤始终淹没不了大小湖泊,不就是海子们不死的泪眼。嘉峪关、阳关、玉门关以西的大小绿洲,就是远古的大海遗落下的海沟,她们应该是海的女儿。博斯腾湖、赛里木湖、乌伦古湖、青格达湖都是围绕天山脚下古海的儿女。海的力量枯竭了,海的水波流失殆尽了。海涛凝聚成了天山的走向脉络。海之母在临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教导那些在海沟里贪玩的龙子龙女们说,“海有角,天无涯,我们要走了。孩子呀,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乱跑,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是你们的兄长。”海子和他们的龙女小妹担负起了滋养绿洲子民的重任。大块的绿洲长成了母亲,海之子——湖泊,成了守护小片绿洲的护卫。冰川、雪山是凝成了它们永恒的故乡,是它们前世的爹娘。是他们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天山的支脉犹如一群起舞弄清影的仙女,她们旋步扭腰的瞬间,醉人的裙摆风划出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皱褶。重重叠叠的皱褶形如一缕缕苍凉而丰满的乳沟乳房。沟谷里,贪婪的牛羊在吮吸着水草。山坡上,红鬃马、黑骏马身后的小马驹在撒欢徜徉。牧场上挤奶的阿妈笑呵呵,身边的姑娘美如花,歌儿在炊烟里迎风绽放。奶茶飘香,——那是天山赏赐给边疆民族绝妙的风景道场。在乌鲁木齐周边的山脚下,有白杨沟、庙儿沟、板房沟、菊花台、南山、照壁山、雪莲山等等。他们就是一群尚未长大的少年的山,少女的水。我们可以在那里跃马扬鞭,可以吸氧看山,可以滑雪望水,可以远足探险。如果想要真正步入天山深处,恐怕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难以企及的奢望。天山气势磅礴,太过雄浑,瑰丽万千。只有那些依山傍水放牧岁月的牧民们才有这种资历。一般游客只能在天山的裙摆前叩拜致礼,来点蜻蜓点水式的游弋。

在乌鲁木齐的远郊,我有幸翻越过板房沟那边的照壁山,苍莽的山坡上长满青翠的黑松林和云杉树。布满碎石的山涧,小溪流水潺潺,清凉沁人。高空中一只孤鹰翔游盘旋,霸占了一整片蓝天。正在爬坡之时,开阔的地方会出现一个哈萨克牧民的毡房来,门口的黄狗刚要发怒的吠叫声让主人给呵斥了回去。水壶在柴火旁嗞嗞作响,冒着热气。一匹红马和黑马在悠闲地吃草摆尾。毡房里飘出一缕奶茶和羊肉的香。那清醇的味道确实有些馋人。远处的山峰上依旧白雪皑皑,那里定然会有孤傲的雪莲盛开。眼看如此的美景天成,如画在胸,舒心惬意,让人有点误入天堂梦境的幻觉。思想里突然间冒出雪如莲花马如龙的想象来。几只燕雀飞过头顶,活灵活现。林间落满了松针和枯枝败叶,茅草地上有松子、牛粪、马粪,有蚂蚱在蹦跶着,给山体铺上了一层软和蓬松的腐殖质。这养分油黑肥美,伴随着蒿草、菊花、蒲公英和野蘑菇,还有蝴蝶和黑蜜蜂。那些活泼的生命万物似乎是站在天山波浪一般的山坡上跳舞唱歌,它们一点也不担心随时都有滑落的可能和危险。

天山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形象,恐怕只有它自己知道;天山的脾气有多么硬朗暴烈,居住在天山脚下的游牧民族自然知道;天山的身躯卧如苍龙,气势如虹,硬是把疯狂肆虐的风沙寒流遮挡了一下;天山的生命有多久长,恐怕只有真主知道,天山生长在穆斯林群众的风俗领地里,天山风物距离清越的伊斯兰教很近很近。天山是西王母扔在西域苍凉漠野上的巨龙脊梁,它支撑起了沧海桑田的巨变,拯救了沙海蔓延无边的狂妄。马背上的长鞭甩响,牛羊生息,给贫瘠沉闷的瀚海绿洲播种了几份生机;草长莺飞,雨雪滋润,雪松挺拔,云杉丰茂,鸟翔兽走,雪莲绽放,马鸣驼立。哈萨克牧民的牛羊在夏季水草的喂养下膘肥体壮,秋天快要凋谢了,他们过一阵子快要转场了,毡房里的哈萨克阿妈已经煮好了那仁和奶茶,还备好了奶疙瘩。牧羊犬在秋阳的影子里欢快地蹦跶。

天山不像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那样不食人间烟火。

天山在人间。天山有神性,亦有人性,天山是有血性和志向的。

将军周涛站在天山的身旁感叹:“的确是天颜啊,那是神的面容神的脸。”

作家孤岛在新疆流浪的途中感动述说,“朋友,翻越天山,崇高站在美之上。”

诗人郁笛在去往南疆的路上说道:“翻过了天山,就如同翻越了命运的高坎。”

即使到了六月天,你站在乌鲁木齐市最美的光明路上向东望去,就可以看见半空中升腾起一座幽蓝飘逸的雪峰卓尔傲立,那就是距离首府最近的天山雪峰——博格达峰。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汇成了一片山空之上的飘逸雪海。在博格达的半山腰上,由古代冰川和泥石流堵塞河道而形成的高山湖泊,就是新疆著名的旅游胜地天山天池。它的海拔1901米,深约90米。池中的深水由天山冰雪融化而成,清澈透明,像盛在宝盆中一汪清洗尘埃的圣水。清白晶莹的雪峰,翠绿葱郁的云杉松树倒映在湖中,构成了一幅美丽绝伦的风景图画。博格达峰势如一位披挂着白衣银盔蓝披风的英俊小将,威风凛凛地保卫着首府乌鲁木齐,守护着它的天池小妹。那是天山涌出的一道猛波高浪。

一支边疆的孤鹰沿着天山巨浪从星星峡向西,箭一样般飞出了国门。尔后又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那边旋即拐了一个弯,在西天流云中打了个来回。它一直在俯瞰琢磨着天山容颜的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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