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程 李贞珍
“我们办一个案子收到的心理垃圾,至少需要半年去消化。有些案子办得比较艰辛的,晚上做梦都会梦到。”
10月17日,福建仙游县李伟伟跳楼自杀。他是当地纪委一名办案人员。家属称,他在办案过程中压力很大,生前有用头撞墙的行为。
十八大以来,各级纪委聚焦主业。如果梳理一下各地纪委2014年上半年办案数,同比增长应该都在两位数以上。这是各地纪委发力的体现,也是各地纪委办案人员辛劳的体现。
对“治标为主,为治本赢得时间”,各地纪委办案人员感受明显,变化也明显。在高密度、大强度的办案要求下,像李伟伟那样极端的事例还是第一次,但纪委办案人员也确有自己的酸甜苦辣。记者在10月17日走进了一个地级市的“两规点”,希望管窥一豹。
累!
李华(化名)在“两规点”的宿舍不到10平方米。靠门的墙边,褐色两门衣柜旁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电饭煲。电视柜上,生活用品占据了除电视之外的空间。没有卫生间,没有书桌,没有纸张,没有电脑。2张1米3的单人床摆在中间,简单地拼在一起,一张睡觉,一张多放了一个硬床垫,权当板凳。
将仅有的2张椅子谦让出来后,他就坐上面。
办了十年的案子,他现在是该市纪委分管案件的常委,常驻于此。整个“两规点”隐藏在一个储备库后面,没有门牌,院子也很小,就一栋L型的三层小楼。进门后,没有接待桌、没有门卫室,一切化繁为简。
从进门到离开,我们只见到了李华与他的两名同事,但三层小楼几乎全部住满。也只有他的房门开着,其他房间要么在办案,要么办案人员晚上轮班后在休息。
没有休息时间,累,李华明显感觉去年以来的工作强度在增加。
以往每年12月底到次年3月间,他们相对“清闲”。“考虑到春节、年终总结、年初的会议和计划,这段时间我们一般不在‘两规点上大案,即便要上案子,几天也能办完。3月份后,就基本上没有休息。”
今年李华在此处带领的3名办案人员,大假基本无休,最长有将近4个月没有回家的。这个“两规点”集中了该市6个县区的案件,仅上半年就移交司法14起,给予党纪政纪处分的案件更多。
短平快是他们今年办案的特点,“基本上都是半个月或者一周就结束了”,但窝案、串案、大要案,涉及人员比较多,时间就会长些。去年他们办的一个串案,涉及2名副县长、8名部门领导,前后用了3个多月。
“心理垃圾桶”
有些案子进展顺利,有些办得则很艰辛。不管哪一类,每办完一个案件都会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
每当有官员被“两规”,他们要全面了解对方。“有时候深入他们的内心,还是有少许同情、惋惜。这些人有主动受贿的、也有被动的,有堕落的地方,也有委屈、为难的地方。”
“我们其实都是一群很感性的人,但是职业要求我们非常理性。”李华称。“此外,还要让他们对处理结果心悦诚服,就要把他们说服,与他们交流。这个过程很艰辛。他们会把心理阴暗面、对社会的不满等等,一大堆的‘心理垃圾全部倾吐给我们。他们倒是一吐为快了,我们就只有顶着。”
“心理垃圾桶”,李华的比喻有点形象。
李华中等个子,大脸,微胖,从见面到离开,一直开口见笑,看起来比较阳光。他的经验却是,“我们办一个案子收到的心理垃圾,至少需要半年去消化。有些案子办得比较艰辛的,晚上做梦都会梦到。”
今年4月,他们办了一个比较艰难的案子,“一名办案人员从来没有凌晨3点钟之前睡过觉。睡不着。年轻小伙子,憔悴完了,给我说‘我是要疯了。”
“我们都需要心理辅导。”李华的这句陈述带有期许。
不过现实是,案情需要严格的保密,他们不能找别人倾述。现在也很少有纪委配备心理辅导的。李华他们就只能“相互开玩笑,相互调剂、减压。大家压力都这么大,我再板着一张脸,不是又增加他们的压力嘛。”
这个“两规点”有4个谈话室,李华他们一人负责一个。一个人进去后,其余人就在隔壁房间观察,“一旦察觉到负责谈话的人心理压力太大,顶不住了,就发条短信,‘撤,就一个字。”
出来后,他们相互减压、探讨谈话中注意事项,然后再进去。
一个办案人员接手一个案子之后,一般中间不会换人。“一换人,整个思路打乱完。办案对象只认做通他思想工作的人。已经产生一种思想上的依赖。换人就不说。”
办了10年案子,李华将办案看作一个技术活,“技术层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办案人员本身没有压力,领导才有压力,书记、副书记才有压力”。
“现在,上面打招呼的基本没有了。”李华显得很轻松,笑言谁也不会在这期间顶风作案。
串案
“如果是共产党员,办了‘两规手续,有陪护人员,我们轻松得多。老板是请过来配合谈话,就只有我们陪着他们,根本不敢走。”李华称现在纪委办案越来越规范了。
这些老板不是党员,不是官员,没有多少顾虑,突破起来也很困难。
但也正是老板,是很多串案中的关键环节。一个官员交代出几个行贿老板,行贿的老板再交代出几个受贿的官员,官员再交代老板、老板再交代官员。今年,李华他们已经办了几个类似的串案。
这是与往年明显不同的地方,也是李华比较欣慰的地方。
受贿额度有大小、情节有轻重,串案并不每个人都会移交司法。“以前够不上移送司法的,领导会考虑到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想放一马或者从轻处理,就干脆在某一环上扎断。”
结果却是,“这些人反倒瞧不起我们办案人员,说我们这些人没能力、没本事,也让他们在贪腐路上更加狂妄自大。”
他们现在的原则是,“可以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为对方找合理的减轻、从轻理由和情节,但必须把事情弄清楚,让他受到教育。从严、从宽都放在明处。”
李华的感受是,“这种办案方式反倒少得罪人。”
缺人
该市现在只有4个纪检室。“每个室基本只有3个人,可以组成一个初核组。遇到窝案、串案或者大要案就是几个室一起上。”该市纪检体制改革正在酝酿,等待走程序。等机构改革后,人员会增加。
不过“这几年干部流动性又比较大,稍微有点经验、年纪久点的办案人员都交流出去了。”李华对这种交流的心态比较矛盾,“把办案人才一直留在这儿吧,不能解决待遇等个人切身利益;交流吧,现有很多都是新手,很恼火。”
该市一个县纪委,在办案时,就因为新手外围收集材料時,保密意识不强,意外走漏消息,导致本来很简单的案件,办得很辛苦。
文章开头提到的福建的李伟伟,也是今年3月份到仙游县纪委工作,几个月后就调职到调查科办案。
每次案子来之前,开口见笑的李华就很严肃,申明一大堆的纪律和注意事项。一个抽调过来的人员私下说,“李常委的那一套规定听起来吓死人。”
李华有自己的担忧。“不得不这样规定啊。一旦出事,就是有可能断送他们的一生。”
“做这个工作时间不能太短,太短没有经验。但是也不能太长,太长自己都觉得心里有不太健康的地方。”最后,李华送我们出去的时候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