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
像大片大片的落叶倒流 一瞬重回枝头
麻雀飞起 隐于树林的密语 而
成千的乌鸦笔直坠入池塘 子弹一样
夕阳迸裂的火星落入眼底 炙枯的忧愁
——苏笑嫣《白色,黎明之门》
《天津诗人》(2014年冬之卷)收入134位诗人的294首诗作,揽阅全卷,堪为中国当下诗歌创作之缩影。作者均为40岁以下“青年”,其中不乏成名诗人。令人欣喜的是,不少在校大学生也贡献了颇具实力之作,他们大多20岁上下,然笔力已趋老到成熟,可见新生力量极具潜质,诗坛后继有人。
本文开头所摘录,即为年仅22岁的苏笑嫣诗作之节选。之所以选她的诗句置于文首,是因为她的这首诗或这几句诗,对于本期《天津诗人》而言具有统摄性的象征意味。而且在我看来,它也确实隐含了本期诗作的主体格调:感伤情调弥漫,死亡气息浓厚。其中的孤独、悲凉、黄昏、阴冷、凄清、黑暗、忧愁、虚无、夜、疼痛、病、寒冬、夜暮、秋意等等措词、结构、意象和氛围,可谓比比皆是。不说触目惊心,也算令人叹为观止。在带有标本意义的综合考察之下,我们不禁要问:这是巧合,还是必然?他们在经历着怎样的精神磨难?诗人们到底怎么了?这与“青年”一词似乎很不相称。一篇小文想探清其中缘由,当然显得勉为其难。不过,就整体而言,本期还是斑斓多姿的。下面我印象式地来谈谈对本期诗作的感受,并作出简要的分析。
先来看看感伤情调弥漫。本期这类诗作中“黄昏”是最常见的意象。在中国诗歌传统中,黄昏有着相当厚重的积累,最常见的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种夕阳西下无法挽留而断肠人又在天涯的悲凄之感,可谓历朝历代都萦绕在诗人们的心头,挥之不去,召之又即来。同样地,这种情感也萦绕在本期诗刊“青年”诗人的心头。诗人们对黄昏从不同角度,心怀不同痛感,营造出这个时代令人扼腕的少年老成而又独特的黄昏心态。
“请允许我再一次赞美这片土地∕赞美它身上的每一道伤痕,以及每个细胞。”诗人是热爱这片土地的,历史上还没有一个诗人憎恨生养他的土地,这种情感可以上升到对民族,对祖国的歌颂上。然而正是爱之深而痛之切,才出现了后面反讽性的诗句。诗人为什么要赞美“伤痕”呢?揭开这道“伤痕”或许就能看到无数暗藏其中的历史血迹,所以一句“请允许我再一次赞美这片土地”是包蕴了无穷心酸与无奈的。毕竟年轻的诗人心里是有梦的,“清晨,从床上起来,我做过梦。接着∕一个梦破碎了,一个梦又走进梦里。”然而,曾经的梦“破碎”了,诗人的黄昏心态并非放弃心中的那份期待,她的心中又升起了梦。只是诗人还不知道这梦是否又会破碎,“我感觉我的手,我的老竹椅子,还有∕这黄昏里的便笺纸“如躯体的所有部位那样∕漂流于肉体和落日的上空。”诗人的无力感十分明显,她只能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将诗情寄托于黄昏里的一张便笺纸上,任其翻飞于年轻的身体和老态黄昏的心绪之间。(钱旭君《黄昏序曲》)
90后女诗人余幼幼在她以“黄昏”为题的诗里,却是另一种表达:“我在地铁上观赏黄昏∕那一颗颗缩进衣领的脑袋∕正是落山的太阳//只是他们个个都显得黯淡//行走的人在途中自缢∕把疲惫当成自娱∕脸上挂着观赏黄昏的阳台”(《黄昏》)。诗人带着“观赏”的心态来隐喻疲惫的肉体和人心,虽含戏谑,却有不满。这里没有黄昏景色的描写,黄昏进入了地铁的车厢,这是时间的另类表述,同时也是某种感觉的折射。车厢内是如此黄昏风景,殊不知,现代味十足的地铁或许此刻正成为路人眼中的风景。莫名的感知和悖论式的存在交错其间,无形中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效果。全诗都是隐喻,借自然之常景来喻衬某种庸常,或许诗人是在雕刻一幅得过且过、无所追求、劳累不堪、麻木不仁而又无可奈何的众生图景。在诗人眼中,过着如此生活的人无异于碌碌无为的行尸走肉,但这又是现实生活中最常见而真实的存在,其中的无奈感是可以想象的。
以黄昏为题的诗在本期《天津诗人》中屡见不鲜却各有姿态。“小岛的黄昏∕落日红得不尽人情”(秋水《岁月的哨子》)“小岛”又何尝不是喻示现代社会中一个个孤立的人?只是一个人的黄昏,再美也难尽人情,徒留孤独和伤悲。“黄昏里分娩的秋天,∕它的初恋藏在我不动声色的痛楚里。”(陈上《九月,一只脚被黄昏割伤》)黄昏里只有秋天的肃杀,夕阳虽如初恋般美丽动人,但却伴随人生黑夜和落幕的苦痛。但影有首诗的题目是《寒冬 黄昏 凉山》,诗人很巧妙地把几个相关的元素综合在一起,通体创设出一种很诗意的氛围。综观这类诗作,它们并非孤立情感的抒发,其中往往杂糅了病、痛、死、悲、墓、鸦、寒、凉、阴、冷、黑、暗、夜、孤、忧等等多重元素,这无异于一场黄昏的盛宴,一个关于黄昏的词语集中营。
再来说说死亡气息浓厚。与黄昏的时间映射相较,死亡更是时间和空间的某种幽闭。与其说死亡是生命的终点,还不如说成是一种新生的起点。所以,对于本期当中出现的大量死亡意象,我并不持消极和否定的态度,而更愿意将其视作诗人心中的“涅槃”和“复活”。诗人大量写作死亡诗,其实也是继承了古今中外文学中的哀悼诗传统。其中有实写,也有隐喻,总之,它比黄昏更为具体和尖锐,也更为阴冷和彻骨。
诗人但影“在万籁俱静中∕我出发了∕去一座坟墓家里做客”(《吃阳光》),这看似冷森的词句,实际上真实地表达了现实中的人很常见的一种阴暗心理。这正如吴小虫“扛着死亡的墓碑”、“没有来由地哭泣”(《清明近》组诗之二)一样,对人生和现实都充满了绝望之感。这种没有来由的“找死”之词,绝非简单的无病呻吟。生活在词语中的诗人,他们扛着的实际上是一面人心的镜子,镜中的不仅有自己,也有他人,更有环境。这种感觉往往是一刹那间的刺痛,“我第一次惊觉∕人生苦短,像一个回音”(王单单《广德关遇白发老者》),但同时也暗喻着某种宿命,于是瞬间可以成为永恒,“生是死的路。死是我的路∕也是你的路”( 王单单《大路若道》)。
年轻的诗人不惜在青春时期撰写暮志铭,这透射出生活中某种不能承受的之“重”,同时也盛开了波德莱尔式的“恶之花”,更是卡夫卡式对生之绝望和荒诞避世的惨烈宣泄。这正如诗人系在他的《墓志铭》里写到的,惟其如此,才能“我会化作藏在黑暗洞穴的,∕不可见的风景,∕不可见的光。∕用生命,绽放给藏起我的这片黑暗。∕在那里,∕无声无息,∕完成我不可见的怒放。”诗人怀着惨痛的现实体验,发出如此凄厉的宣言,不惜用“有意味的形式”上的死去换取丝丝美丽和光明。之所以如此,因为“这世界,迟早疯狂∕这世界,早己疯狂∕这世界,结束即开始”(马丽《黑暗传》)。
以上带有存在哲学意味的诗作是本期死亡主题的主体部分,当然其中的很多承载了对现实中国的反思,体现了诗人不可回避的担当和责任感。这点勿庸置疑。不过,也有不同意味的死亡诗:
自从文革以后
爷爷就不再开口说话
只有在牙医的面前
他才肯张开嘴
几千度的高温
能考验一切虚假
在骨灰里唯一坚硬的
是你曾经紧咬的牙
——余数:《爷爷》
这是在写历史,也在写人。朴素,简练,却饱含深意。爷爷是中国那个特殊时代的见证者,字里行间,他所饱受的屈辱、受到的人性摧残,折到文字的背后,可谓历历在目。按理说,他应该控拆,同时又应该庆幸才对,可是他至死都一言不发。满腔的话全凝聚在几千度高温也烧不化的牙里。于是,一个历经磨难而坚贞的爷爷形象在诗中挺立了起来,一段历史也由此而被剥得一丝不挂。(顺便与作者商榷的是,最后一句中的“你”改为“他”,是否更为妥当?)
死亡在文学作品中深蕴美学意义。佛教中由圆寂而到极乐世界,基督教中耶酥替世人扛罪死而复活终产生永生之义,类似这些宗教意味的阐释大概是死亡美学产生的根源。黄昏其实也是指向死亡的,暗含已在死亡路上之意。以黄昏和死亡为核心,将会产生一系列副产品,样样都指向人心。由词语搭桥通往心灵彼岸的诗歌,又无不烛照现实的路途。这大概就是本期诗歌黄昏和死亡主题的最大意义所在。
不过,我们会反过来问,为什么“青年”会群体性地写出这类诗歌呢?这是个不可捉摸同时又无法抵达的命题。然而,也并非不能进行力所能及哪怕是捕风捉影式的探询。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五四”时期文学的感伤情调。当然这只是姿态性的,前后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鲁迅,郭沫若,包括郁达夫在内,他们作品的时代启蒙性特征十分明显,在此无需多说。然而,新世纪以来我们青年的感伤之情又从何来?
对现实的无力感,对人生的无方向感,对内心精神世界的不可操控感,这可能是来自诗人内部的主体原因。诗人的特质,使其对身边的一切尤为敏感,从而发诸情而形诸诗。中国近百年来的社会变迁,暂不提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仅就上世纪7 0年代末以来而言,中国又进入一个急剧的社会转型期。无论是道德价值观,还是社会文化心理,都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和变化。作为身处其中的诗人们,最早、最快也最为深刻地感受到个中变化。这是诗人情感体验抒发的外部客体原因。新世纪以来,社会的转型前行至深水区,缺氧现象造成无所适从的诗人心理。在某种程度上说,诗人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寻求生命真谤,诗人的心灵最为饥渴,同时也最容易空虚。诗人需要创立自己的宗教,通过它才能走上自己精神家园的通达坦途。然而主观渴求是一回事,客观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这样就必然造成精神和现实的冲撞和纠缠不清的紧张关系。于是,黄昏愁绪,死而后生的心理,也就油然而生。这恐怕是诗人产生感伤之情的第三个原因,同时也是最为直接的原因。
当然以上所言,并非秘密或独特发现,实际上早为人知,我在此只是老调重弹罢了。即便如此,对本期诗歌中普遍存在的“黄昏”和“死亡”意象,仍让我大为吃惊。更何况,如卷首语所言,“本期刊物以‘新青年’为名义”, “青年依旧是一面完美的镜子”。我们在正视这些青年诗作的同时,虽理解并体谅其本不该为其所有的迟暮心态,然而这给我们造成的心理冲击绝非仅限于诗歌,而是作为一面镜子的诗歌中的镜像。我相信,读者唯愿“死亡”已进入“黄昏”,那么死亡也就接近了枯萎,新生就在不远的地方。
行文至此我得承认,上文自然不能以偏概全。客观来说,本期诗歌仍呈百花齐放之态而令人欣喜。除了以上两类最为普遍的诗作,还有闲情偶寄式的雅趣之作、新女性主义之作、日常生活审美化之作和宗教元素之作,还有动物诗、哲理诗、亲情诗,等等。可谓各有千秋,异彩纷呈。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评述。
出于评论的习惯笔法,不提意见未免有吹捧之嫌。从本期诗作来看,整体而言,个人情感的描刻越来越小,越来越深,越来越窄。个人心事太多,小我情感表达太多,高度的、现实的、厚重的,关乎国家民族的伟岸之作奇缺(要与庸俗的充满意识形态意味的东西区分开来)。毕竟,正如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提到的,诗人的感情是个人的,而诗歌的感情则是非个人化的。所以,诗人有时也要学会克制,伟大的诗人需要更为阔大的心胸和更加高远的视野。也即微观世界的无限开掘虽有必要,但不能醉心于独守个体心灵之一隅,还得体察外部大千世界,比如民族高度和国际视野。这有必要,也是完全可以去尝试和做出努力的。全球化时代,没有这类诗作,终觉遗憾,是对现实的罔视,同时也是中国诗人的缺阵或失职。
本期当中,有些诗虽有女性主义的味道,但与很早前的翟永明相比,毫无超越,如想独辟蹊径,并非本期当中如此诗句所能蒙混:
“比如本周,子宫内一直流血。”
“比如今夜,一个人有了炽热的情欲∕另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绕过了,她身上燃烧的火苗。”
“亲爱的,食物在冰箱里,我的身体在被窝里!”
情欲和私密生活永远不是世界的全部,也不是最重要的现实,最多只是现实之一种。如果过度书写,除了大量分泌荷尔蒙和满足某些人的偷窥欲,还能给读者带来更多的什么?我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本期当中还有些诗,有文化诗和寻根的味道,看似奇思深厚,实则混乱无序,细读之下,确实有无聊戏谑、游戏文字和玩弄文化之虞。
还缺什么?缺转型期的真正能反映现实的尖锐之作,缺多民族国家的跨民族之作,缺跨国想象之作,缺新诗文体的实验之作。不过,令人惊喜的是,本期中出现了戴潍娜的《夜的政治》,该诗所体现出来的综合性、国际视野、人文关怀和人性拷问等多方面元素,都值得读者细细玩味和引以重视,所以我愿意将对这首诗的肯定作为本文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