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银杏种植——中国新诗二十四论
■周公度
从每个国家的文化史来看,最初的启蒙都是神话与诗。而诗又是神话无一例外的载体。它们的创作虽非一人所为,惟可肯定的仍然是这些文字宽阔的想象与富裕的诗意。这些最初的文字,在此后时间的步履间衍生出的无数艺术类别与浩瀚作品,都深深印记着诗人的痕迹。
亚马逊书店曾有个文化圈外的书单,作者均为当代最卓越的大脑,涉及医学、物理、化学、生物、经济等诸多领域。编辑的荐语说“这些人的破坏,使得世界得以正常运转”。在他们的书单上,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列有一至两部诗集。他们认为这是他们想象的源泉,更是言语高贵、思想前瞻的标志。
经济学界推崇的创新,是对现行规则的梳理与再建。他们都具有史诗诗人的责任和辉煌内心。与此相反,当代最颓废的行为也许属于一个优秀的诗人,但这些坏情绪在经济学家那里,均可迅速转化成乐观与责任。而那些唱衰同时代生活的经济学家,所具有的恰恰是悲剧诗人的抒情才华。历千载不变,诗人永远是思想的引领者。
唐诗惟有的好处,在于结构与气脉的舒展和堂皇,适宜平常的阅读;但至此,已经不能再复杂。到词就是格调走下路,到散曲则无异村氓俚语,酒肆对话。水从下流,云从上升。之后的文人慕古,到唐之际便结束了。
诗歌的形制是其时代最切实的映照。对元文化的缺乏深究,是对国民气质的致命伤害。看唐诗之后,宋元明清几乎没有诗歌,惟有话本小说、艳曲与考据,即是国家内蕴形涣神驰的侧证。西周与汉,是拓疆土的最好时代。元与清时的版图,幸运在民族新思维的注入。其余的历史,全是丢盔弃甲的笑谈。
诗人是一个国家文化的血液气脉。欧洲把诗人称为夜莺,不是爱其悦耳,而是嘉善真、追忆美。为什么唐朝之后,每个时代打油诗人频现?打油诗人是时代的小丑。是诗人无警惕的迹象,是可鄙的尖叫,是危险的反证。否卦是什么?所以,才有现代白话诗的产生。
中国新诗的标准应是《诗经》的标准:简单的词语;内在的节奏;美好的愿望。想一想,当赞美一个人,我们会说他有一颗古典的心。什么是古典的心?在哪里?宋词、元曲是不是?明时小说、清朝考据是不是?都不是,他们只是衍生而来的副品,只是大树之枝叶。古典在哪里?在先秦,在两汉。唐朝只是分界。
从文化史上的地名看中国地图,那些与人想象的城市大部分与诗人息息相关。这些诗人,或出生在那里,或游居在那里。随时间过去,经过这个城市的诗人中,最优秀的那个人,渐渐成为这个城市的象征。很多人或许不知晓诗人的作品,但这座城市的主要构建者的气质已经完全成为了这个诗人的侧面。诗人过去吟咏过的,现在全部成了生活。
所有拥有诗人的城市都是幸运的。它们的草木枝叶、街巷商埠,甚至烟云与市声,全部是这个城市的诗人的诗句展放。荒野间的小镇当然魅力非凡,但那只是借口中的虚假退路,短暂的留驻或许能给它过分的赞美,却罕有人乐此定居;品秩井然的现代城市才是真正的常居之地。惟有优秀的诗人,方能真实表达对城市的敏感。
《诗经》中的所有地名的小吃与人文景观,都是妙不可言的。平静而繁华,遍布每个细节。这些美好的背后,全部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诗人的努力。然而,当一个低劣的形象占据城市时,我们可以预知城中的危险。从这个意义上说,罗西里尼对意大利的构建,被费里尼摧毁殆尽。城市如此,国家也是如此。诗人具有的绵延魅力即在此间。
《诗经》以后的诗人都是现代派。因为相比前朝,他们都是以“先锋”的身份拓展了诗的外延。从历朝的诗话可以看出,那些作品产生时也是备受争议。从断代史的人物章节,甚至可以发现很多因为诗歌的革新而得迁或徙的细节。可见“现代”对于中国诗歌,从来不是一个新词语。
当代诗歌的珍贵之处是诗学革命的彻底性。与五六七言、赋词歌曲等变化不同,这次直接改变了诗的抒写方式。也就是说,只有这次变化,诗歌才真正有可能在汉诗之后企及久违的《诗经》传统,至少可以接近汉诗的风貌。然而事实上,新诗的现状不但不是这样的,反而是可笑的。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以我的观点看,新、旧两种诗体,或许是中国诗歌文化的经络。旧体的格律、音韵等限制,更适于表达向古之心,新诗形式上的从容、直接等特点则更宜于表达当下。同儒、道是中国人的处事互补一样,新诗出现后,中国诗歌文化的经络才得以完整,才终于脱离了宋词以来的错综迷途。
既然新诗的抒写更擅于表达内心,那么,现代诗的规范也就成了问题。与旧体相比,新诗的写作在形式上几乎难有判断;它更需要内心的节奏。或者说,在旧体诗歌之外,无论格式、节奏、布局等等,新诗的写作必须倚重更为内在的东西。内在的节奏是什么?
对常识的不屑是想象的重要来源。但灵感闪烁的小巷,与辽远的平原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才华。一种是瞬间之沙,一种是坚硬磐石。待时间过去,由反叛所造就的平庸之辈,数不胜数;而广泛的土地却催生了常人最为珍惜的普遍智慧。
许多诗人的弱势也在这里;年轻时孤僻用尽,及年长倦怠来袭,再看一生,错落斑驳,感慨万千。我喜欢的诗人是年少的天才,与持续的老年。鲜艳与苍茫,均高贵至极。然而当代“天才”的误区之一,是太多的人以奇崛为要,以庸常为常态。
经典作品的经典之处,在于表达的恰是普遍的情感。无论你是现实主义,抑或现代主义。托尔斯泰不能避及的,卡夫卡也跳脱不开。对广泛的智慧的概括能力,才是一个诗人的真正才华显示。田园诗在历代诗人中均受瞩目,照应的正是诗人心中的普通人理想。
在当代,能完整体现时代美学的是建筑师,而不是诗人。诗拥有所有美好的理想,但表现出的却是时代的焦虑。只有建筑师能兑现心中设计。评价一个建筑师的最好语言就是,他是一位诗人。但罕有几个诗人能被评论者评为建筑师。
优秀的诗人所有的努力,都在完善自己的建筑。广阔的视野、从容的法度、不舍的使命。使命是一个可悲的词语,在每次文艺风潮中,受尽庸俗、渺小的创作者的嘲笑。但具有卓越想象的建筑师不会有如此境遇,他的作品是立体的、直观的。
诗是内心的建筑。当一个诗人的表述结构、空间布排不再是平面,他的建筑便有了雏形;如果他所有的句子都可以看出梁、柱、椽、拱与榫之间、与周边环境之间的关系,而看不到钉子起作用,一个合理的建筑便产生了。合理是美学的广泛表现。
但是,正如亭、台是点缀,楼、阁为正途,水岸江堤之上的构筑方有辽远心脉。诗歌的议论化是琐碎繁花,日常化是诗歌的胜景,也是它的穷途。因为表现只是力气的展示,创造才是才能的闪耀。时代的美学,需要的是拓展,而不是复制。
中国旧体诗的规范,从内在结构与外部形式,都契合着天圆地方的美学。然而,当代诗歌的写作者往往从议论开始。议论是表现的最基本方式,是触类生情的低级阶段。这种抒发形式的直接性,也导致了读者的阅读往往仅限于愉悦的表面。
与白描拥有的有限的理性相比,后者产生的张力极大扩展了想象。汉诗的美学是纵横之学,所以看乐府,多看到自然,看汉诗,多看到自我。它们恰恰是两个向度的坚韧延展。宋诗之趣味,与前朝诗歌的最大差异,正是想象力的匮乏与衰退。
叹词是焕发想象的要途,但抒情的浓度不以叹词计算。去除叹词的伪装,作者是否与景物同行更接近真相。山水诗、隐逸诗是物外的内现,却是中国美学的极端。在这个意义上,梵高更像中国人,只是他的处理方式与中国迥异,中国文人安慰自己,他威胁自己。
当代诗的写作,象内与物外均已不见影踪。《诗经》中的天圆、地方,那完整的宇宙,离我们的写作越发遥远。我看乡间的同心圆饰物,常常感慨古人的视线,大、小心环环以扣,是交融、相汇。这些均不是象征,而是内心的物化。
在体裁上的惯性未伤害诗人的气象之前,题材上的惯性已足以让诗人局促不安。但这只是表面的重复,最深的伤害却是“肤浅”的往返。许多诗人自负是形式的拓展者,事实上仅仅是背道而驰的杂技爱好者;更多的诗人则认为抵及了所有情感的深处,其实不过是触摸了大门外的道路。大门之内的万千,孱弱的想象远不能及。
经典作品的意义,在于体裁的阔度,题材的深度。频繁的抒写,却未能渐渐深入,即是惯性即临的预示。优秀诗人的写作,是一种警惕性的写作,当某个词语一再出现,便着意尝试变化。与一个词语的“磨损”相对应的,是对被表述事物的理解渐深。此时的改变,就是对诗的尊重。对于一个诗人,没有能比掌握了事物的秘密更愉悦的了。
科学家熟悉的秘密,需要长篇记叙,而诗人尺幅之内便可见天下。深刻的词语并不能表达深刻的思想。先秦的“子曰”,与当代的“孔子说”是完全不同的层面,前者是敬意,后者是波普。一个词语的变迁,看出一个时代,一个词语的变换,也可以看出一个诗人的努力。《诗经》以来的写作传统,就是简洁的传统。简洁是避免惯性的惟一方式。
中国古典文化的根本,是用最奢侈的心,来抒写最朴素的生活场景。所以,繁花似锦是个好词语,从中可以发现棉麻与锦缎的区别,也可以看出国画山水与钟鼎玉食的互为表里。慕唐之心,势在先秦。体现在诗中,也是这个意思。
国画山水,最讲究的不是使观者想居住其间,而是即在其间。看好的山水画作,不见人物,但人物无处不在。秘密正在于,画家把山水做身体的一部分;山水的每一局部都得予了与画家自身一般的重视。好的花鸟画,富贵的,贫贱的,看看气息与姿态就可以辨出。
貌相富丽的诗文,如若不能呈现朴素之心,便无异于词语的暴力。强行进入的东西过多,致使无法抵及本身。唐宋明清的文化,始终在想如何接近古人之心;然而,却只有绘画达到了目的。暴力类的想象来临,仅仅只是才华的便捷方式,但并非完美智力的扩张。
当代诗歌的被破坏,往往源于先锋者的“身不由己”。诗人不是行使自身,而是极力为之,勉强为之。敦煌艺术的伟大,不在中亚文化的斑斓,而在中亚、西欧太依附于神灵,此时此地方被中原文化消化、清洗,由此变得人气、平正起来。
慕古是前瞻的方式之一。但即便狂徒式的想象,也难以企及古人的设想。正如从一枚石头中读出玉来,其间的惊喜珍贵非凡。不过少数人从一枚石头中,只能读出山来——见木知林,他发现了众人皆知的常识而已。然而更多的人,不但仅仅是看到了石头的外相,还以肤浅之心对此陡增了鄙薄之意。
对事物真相的判断,最亟需的是破坏的能力,而不是顺从的习惯。所有的黄金,具有的均是黄金的结构;阅读一部经典的著作,如若总是在理解上发生偏差、谬误,他所得到的“收获”便与这部著作毫无关系。所有创建性的未来设想,均是以此为根基;不能彻底与作者的心息相通,最轻的破坏亦无从谈起。
破坏者的能力,以对古典占有的多寡为深浅,以对今日真相理解的深浅为广狭。今日阅读的经典,全部是过去的时尚;今日真相的占有者,均是未来的新触媒。中国文化历代文体的变化,无一不是二者的融汇结合。而且,诗歌之外,再没有一种载体能把心境表达得如此简约清晰,又扑朔迷离。这迷离,考验的正是阅读的智慧。
在先秦诸子的著作中,可以看到速度的光彩。舒云漫卷,喜雨有时,一切均在节奏之中。由晚唐始,诗歌阅读的质感向技巧变化,中国文化的节奏也随之发生改变。陶、谢诗文被誉为田园宗师,其实只是市井,为之前诗教的空区。其情致贵缓,然语感依然畅通,传承的依然是上古精神。王维诗风一脉,可堪称的也是他们文字的溯古渊源。
中国古典文学的速度,是以流水为生限,以浮云为心脉。中国古代画家,取诗意辄画山水。画之六品八秩,皆与山有关,而山之心全在水。判断山水画的品质高下,观察水的形与色都是极其重要的一端。对云的重视,似乎自现代开始,云方可与水同列。对云的发挥,是中国山水画最大的一次拓展。在这一点上看,现、当代不少画家俨然开宗大家。
八股文为什么讲究起承转合,其实之前所有的文章都有这种倾向。只是到了这个时代,文人对诗意的掌握越发平面化、表面化。八股的目的,是保证文章气脉显性上的存在;但是,中国文化诗意精神的蜕变,已非百年之谬,哪里是仅仅两个明末清初的画家所能承担的?落后、衰颓、机械的频率不可能产生持久的美感。
现代的诗人以舒缓为贵,语言的节奏都是涣散的;可比拟的,乃是山水画禁忌中的“有形无神”。如此现状,除却个人控制力的差别,对自然的失礼是首要原因。散文作家的出现,是近现代的笑话之一,他们关心自然,但缺少诗意,故又多惺惺作态。如果说诗也具有五行,那么诗人的努力,便是如何使山水云木人,生出合理的速度。
在绘画中如何议论,是历代探险者的出路。但先锋的面目,并非是容易留存下来的捷径。更多的情况下,着意实验者被一些擅集大成者所涵盖。看画家的传记,在他一幅著名的绘画中,我们常常可以见到其同时代的很多默默无闻者的声息。在诗歌的创作中则更为常见。熟悉的句子,同样的思想,诗人们在比拼内心深度的时候,始终被最敏感者抛弃。
然而议论并非敏感者的第一触角。正如比喻的运用,也不是天才的最佳表达,而只是开始。最智慧的方式是名词。名词是最好的减法,艺术中的所有手法均可以化为名词。一个诗人作品名词化的程度,也就决定了诗人的占有范围。对于一个画家,如果议论也运用名词来表达,那自是另一洞天;发现了画作中的名词,就发现了画家当时的心态与境遇。
因为名词在作为其他词语方式的能力上的浑然天成,所以,只有在此基础上,诗人之间才有交流的可能。其余都不过是居高临下。对词语的选择是一个诗人的风格是否形成、是否成熟的秘密标志。形容词、副词、叹词、助词等等,对应着的都是与诗人相应的阶段才华。而那些被后代精研的经典之作,均是名词的天下。诗人的等级,即是词语的等级。
中国的美学不尚形式,但在书法上却体现了所有的形式之美。古典诗的理论讲究文质并存,但又匡定了严谨的格律。于已定的格局之内,创造美学的种种外延。与之相反,无限的宽阔的区域,并不是展现无限美学的最佳方式。所以,中国诗由此具有的张力,远非欧洲的诗体所能比较。国术上讲的斗尺之间,愈险愈强,比拼的也是对手之间的才华高下。
书法的创作,以个人修为致力发挥形之美,却使之呈现各种内心。其“藏锋”一词最能说明书法作为艺术的特点;因为一个人内心的广狭深浅,每一笔触恰恰都难以隐藏得住。简单地说,书法就是隐藏的艺术。诗歌创作的微妙之处,与此极为相像。当形式逐渐成为普通人判断诗作优劣的标志,形之美便失去了本有的意义。
新诗的问题是,形式上的“纵容”,导致判断的标准缺乏深入。之前的诗之创作可以发展到音律,甚至接近了如今的科学。现在则倚重内心的深度,而没有了基本的形式量化。内心的深度是什么样子呢?看北方院落与南方庭院,一是室内的减法,一是室内的扩大。诗人“宝藏金银”的方式大不相同。统合中国园林的形、实之用,答案正在此间。
古琴在中国文化里的位置,接近于黄帝内经的物化。古琴与诗歌比较,诗歌则成了黄帝内经的日常化,只是这个日常是上层的,而非大众的。内经是人体的小宇宙,先秦诸家说的成一家之言,即是成个人的系统;而个人思想体系与自然的统属关系,对应的正是个人的学说所占据的分量。儒家学说随势称雄天下,其他诸家便成了细流,它的可观之处,也是因为它确实探入到了人身体内的各个角落。
内经模拟自然,而形诸人体,复化为古琴。所以,诗歌的最佳状态乃是不可言说。当一首诗的容量,巨大到使读者有被自然而然地击中,且哑口无言的时候,音乐的机会也就来了。心中万千感慨,言语不可摹状,古琴以手示之。评人五音不全,即是责骂其心志之不整。相反,听众的五行缺什么,高手便弹补什么。人体是如此美妙,故而,听古琴演奏,还需再去看演奏古琴,才会发现俗与雅的琴音各发自哪些部位。
以人体复制古琴,古琴哪里会有声音?筝声、琴韵,古琴以韵成身,它的不凡在于它的无形之声。诗歌与古琴一样,有无声之诗,有发声之诗,也有噪音之诗,其间的高下,均因自创作者个人的意识与表达能力。如果说黄帝内经是诗歌的身体系统,以发声而论,声音发自哪个部位,就决定了诗歌的质量。楚墓中有竹简,竹简有“天一生水”篇;五脏各有所属,心属火,惟水克之。水无形,其声如琴,如诉。
如何在尺幅之内表现山河,是任何一个画家的难题。现代诗的难度也在这里,没有了尺幅的限制,反而限制了山河的规模。当代诗人对史诗的反复提及和写作,从形式到内容,均充满了对“史”的误解。以长篇累牍为史,以叹词与长句为诗,带来的只是迟钝的诗意。无性格的演员的无性格的演出,连客串龙套的机会都是无效的。史诗在功能上的记录与传颂性质,决定了这种类型写作的“普及”意义。凡应予普及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简陋的,难说有多少契合个人心灵的内容。以今日的诗学编辑一本英国或德国、法国旧时诗选,只有民谣与歌曲能够触及所有人的微妙内心;其他的所有文本,即便夸张一些,起到的也仅仅是类似碑刻铭文的作用。而这,正说明了时过境迁的魅力。
最为有效的抒情,乃是一时一地的内心,与切时的诗句的紧密照应。无关于时下的写作,隐约之间恰恰击中了时代的痛处;记录时代痕迹的文字,是时事而非史诗,水溶的诗句加上浓重的敷彩,不过是诗意的无效铺垫。抒情表达上的有效与否,当然并非只是敌对史诗一途,它对长于重彩的诗人都是重要的醒示。《诗经》是绘画中减笔的典范。
抒写众所周知的情感,考验诗人感知能力的深浅。同样的细节,因人而异地显示出的广狭,使平庸的文本无处遁身。“表里如一”一词,应该源出中医,而被之相学,延展至中国古典文论,则是表里一体,上升到了人格。一个人的气质与其外在修饰是否一致,“表”往往显出的是幻象。在高明的诗人笔下,因为“表”所展示的丰富性,“里”又往往幻化出多个内心。但在抒情的旋涡之中,进入简单的境地,不过是“表”的极致。
历史上的经典文本,没有一部是畸形的赞歌。所有的破坏,均不外是更锋利一些,更尖锐一些。锋利是敏感的探头,重在速度;尖锐是感知的聚焦,侧于力量。先锋者的常识,与任何人并无二致,他们所秉持的,只是在掌握真相之际的速度与力量。绘画与音乐领域对原初艺术的热爱,原因也在这里。岩刻与民歌的魅力,乃是以记录为标准;在前行与后退的往返之间,诗意之美,居然成为了粗糙时代任意场景的同列。
常识的外延在哪里?后世学者把《楚辞》与《诗经》并列,多少是目光短浅的愚蠢标尺。《楚辞》在题材与风格、写法上的特征,均不过是《诗经》的地域化。哪里是创新?唐、宋的诗人最爱攀附楚辞之瑰丽,真相是表达力的钝变,而不是亮化。最佳的拓展乃是接近常识,而不是凭据千变万化的表象。文过饰非,所以,汉代的画像石甚至比当时的史书更真实,更具张力,汉代的雕塑,也比其时的诗赋更能代言时代。
从力学的角度看,诗人在诗中铺设的障碍的难度决定一个诗人的价值。而对障碍的理解,则决定一个诗人的身份是否成立。
诗中存在的障碍,对应的是诗人生活的深度。深度可分为,一广度,即普遍情感;二锐度,即认知事情真相的速度,涵概深度;三圆度,即情感的完整。“障碍”通过文字体现在“诗”内,继而再现为诗意。与诗意对应的则是文字的运用,如情感的掌控,结构的均衡,词语的相似性,等等。
擅长才情表现的诗人,往往只是强力于其一;“才情”不过是由此产生的偏颇的魔力。但因之造成的“障碍”,接近极端的行为。对词语的不节制加力,也是词语平庸频率的侧面。古典学界常说的“元轻白俗”,元稹为普遍,而因情感的走低,则现为轻;白居易同为普遍,而锐度有欠,现为俗。稍有位置的诗人总是居有其一,而其余欠缺。如李贺者,则为涩。
浅、俗、涩,是诗意障碍的三个极端。诸如“白发三千丈”、“蜡炬成灰泪始干”之类,都是庸俗浮华至极的例句,极端的各个方面占尽,远不如一句“红掌拨清波”通透真实。对于一首经典的诗歌,显然在情感表现上的准确性,相对更为重要。准确即真实;在真实的基础上再考虑由“三度”所设的障碍,才是一个诗人的本分。
然而,去除夸张的才情、智慧、技巧等表面的诗意,抵及“真实”这一最终的障碍,最有难度。而对修饰的理解,将是“真实”的必然的反面。
因为“真实”如此难得,如何组织一系列无感情的文字,从而体现诗人的真实内心,也就成了诗歌张力的完美呈现方式。
艺术的俯览本质,在诗中体现得最为完整。词简,意约,结构天宽地阔,所有的要素都讲究大树不言的寂静美学。绘画之有山水的分类,乃是画家的诗人情怀。草木寓心,山水寄天下。文徵明的山,打马可过;王蒙的山,只能远望生叹;石涛的山,局部居多,但却每每贵气袭人来。心在山麓和山间,与心在山巅,因视线的覆盖之不同,境界全然相异。
好诗之使人动情,也是因为文本的高度;质朴与简约是傲慢的至佳表现。古诗十九首,题题不离相思,处处曲意低眉,似乎局面狭窄,但其篇篇相系在“长路”,才有阅读时感觉到的致命相思。如策马、弹筝、锦衾、玉衡、一端绮,等等,这些品秩赫然的内心关键词,具有的垂直下压感,正是诗句触动各层次读者的重要因素。
草小也是希腊的天下;萨福的断句,句句都是希腊的自由光彩。国画山水,格局大的在于宇内,气息弱的只在自家宅后。倪云林之幽篁,如枯枝,郑板桥之肥竹,如闹市,都是可怜人。所以,王羲之的书法,帖帖如临平旷的盎然草野,颜真卿的书法,章章则可见一群俊逸之士依山而立。当代的书法家,即便丈二尺六,绝大多数亦不过是仆从一人。
一首好诗,首先考验诗人对声音的处理。就像最好的汽车声音要降到最低的程度,诗歌中声音的大小,因诗人的不同而表现在不同词语运用的类别上。叹词、副词、形容词、量词,逐次对应的是一个诗人的作品所处的不同状态,与发展阶段。
朗诵诗的人处理中国古典诗歌,声音均高到嗓子嘶哑,或摇头摆手,肢体语言非常频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一个诗人的无限情怀,但效果却总是无法打动人。因为中国古代最优秀的诗人,最擅长的是在诗里不运用无谓的修饰词语,即表达出无尽的感叹。所以,朗诵者的重点应该在于对诗中情绪节奏的微妙把握。
具体言之,如果以静、以对声音的处理为标准,静则又分为多种:有植物之静,其势密,其心茁;有山石之静,其势定,其心坚;有流水之静,其势缓,其心柔;有火焰之静,其势利,其心急;有土地之静,其势平,其心坦。卓越的诗人总会居其一,或杂糅几种。
词语的秘密在《说文解字》之内。每一个字与词都有自然的渊源,延伸而来的却是人间烟火,而诗意正在其间。中国古代诗人倚重的上古典籍,均是对词语最初状态的记录。所以,对一个诗人及其作品的判断,看其词语的选择,处于哪个阶段就足够了。
钟嵘将陶潜置于“中品”,历代为之发不公者累出不穷。但其分类准确之极矣,因为陶潜的草木,与《诗经》间的草木,并非同一个山河。虽然“上品”中的多数诗篇在流传上,远逊陶潜的覆盖,但“上品”中的诗句,弥漫穿行的乃是贵族的行迹。
傲慢的源出与分野,如细流与汪洋,均有所溯。《诗经》有星辰的光芒,梁、陈有水银的幻影;唐末至宋之间的诗文,令人遗憾的是才华的逐渐松懈,而不是愈见繁茂。同样,当代的诗歌,以结构为格局,以敷彩为气象,皆是“离经叛道”的无边错觉。
与气象相比,格局是有形的。故而,格局又是具有重量的,可以感知的。评价一位诗人所形成的格局,即是说他目前所能够具有的“大好局面”,而与此对应的最好的词语,也就只有“开阔”一词了。开阔是动态的,生长的;但有开阔,就有初始之时的拘谨。所以,他可以是一片树林,却不会是无际的原野,至多是树林周围多了一些草甸。
使人羡慕的还是无形的气象。所谓气象之无形,不是指其覆盖了一位杰出的诗人,而是一位诗人散发出了能够覆盖众人的优秀智慧。且这种智慧一旦形成,便会具有类似佛学的不可言说性。若干卓越的格局,完备于一人之身,不凡的气象跃然涌现。看先秦诸子,人人可称气象,人人乃具万千法身。气象之博大,后代才子惟有望洋兴叹。
诗歌之外,书法、绘画艺术的传承,首要的美则不是形似,乃是气韵。历代书、画名家反复提及的“似我者亡”,是对小局面的不屑一顾,更是对多年来由自身才华所形成的气象的极大自负。气韵是中国诗歌与书法绘画的脉象。一幅成功的艺术作品,其气韵如针穿行,脉络清晰,游走自如。气韵潜出表面升腾而来,气象在中间团然云集。由此蔚然大观。
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语言的家乡。从写下第一个词开始,到最后一句叹息,其诗文风格与所有言行一样,都有家乡泥土的痕迹,都隐藏着家乡街道的秘密。如果有风吹过书页,那么,促使那些诗句上升的,也将是家乡的晴日或雨水。
但是大多数诗人,却在写作中努力摒除这些痕迹。事实上,这种对蕴含着生机的家乡的逆转心势,也是将来心间的活水。譬如佛教密宗中真言的持颂与手印的结合,家乡与诗人的语言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随时间过去,当他们返回,却早已远离了彼时的心境。
最初的土地带给诗人的经验,虽然短暂,但远非此后的生活所能比拟。阅读经典诗人的传记,尤其是回忆,会发现每次使诗人最终脱离困窘的,都是与家乡相关的记忆,而最终置诗人于枯寂死地的,却都是那些不能与他的家乡对应的经历。
汉字的原初形式,恰是心的自然状态,仿佛心事的直接外挂。而现在,一切文字的心,均在掩藏之中。真实的阅读经验里,很少有作品能够清晰得知作者的究竟心境。文字彻底成为了“心”的载体,所有的作品均在尝试如何修饰。如果一个作者的诗文,即便置换成任何一种形式的文字,其心依然能够不变,那就太真实而美妙了。
但是这种毫无外在情感的表达,对普通的阅读者几无诱惑。一则神话的出现,可以看出群体的状态;所有的翻译文字,也只有神话未在形式的转变中丢失原意。然而在神话里,心的深浅无从显现,只有诗可以印证、对应自身。而且新诗与宋词有同样的弊端,作者的心尽皆掩埋、沉溺于由词语铺展的虚设语境之下,成为新诗的最大障碍。
巫术的通灵者形象,与文字原始的秘密,有微妙的相契之处。文字形成之初的表意,最具有自然万物的气息,也具有最隐秘又直接的诗意。以此而言,《周易》中的爻辞,是最早的具有个人温度的诗句,所以更容易切入无论怎么复杂的心。如若新诗的文字使用能够回复到文字的初始之时,继续与山水草木的密切关系,新诗就成了通灵者的秘境。
为什么中国文学少有纯粹关于自然的?古代典籍中,性灵、隐逸风格的谢灵运、陶潜的作品与山水距离最近,然而终究还是人间气,山水云烟都搬来寄心表意,重心完全在作者身上。中国人推崇梭罗的《瓦尔登湖》,与吉辛的《四季随笔》,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中国人擅长的,乃是实用。与动物有关的,有《马经》、《牛经》、《养鱼法》、《养羊法》,是为了吃。与植物有关的,有《茶经》、《芋经》、《荔枝谱》,还有《竹谱》、《芍药谱》、《海棠记》等等,包括《南方草木状》与《花镜》,还是为了吃,与吃后散步的园林。
想象哪一天,连卡通片都是斗争的中国,突然有人写了本《森林报》或《昆虫记》,哪怕是《塞尔彭自然史》或《夏日走过山间》,没有人的脚印,只有人的敬畏,那么,中国诗人便重新拥有了《山海经》一样宇宙般宽阔、星月一样俯览的想象。那才是真正的诗意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