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杰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心中充满着浓厚的乡土情结,“回家”是文学不变的永恒母体,长期以来,当代文坛乡土作家阎连科借助其狂放不羁的话语方式和丰沛的艺术想像,不断地深入当代社会尤其是乡村内部,借助“瑶沟系列”、“东京九流人物系列”、“和平系列”,以及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的“耙耧系列”小说——《坚硬如水》、《日光流年》、《受活》等给文坛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揭示着乡村社会权力结构中彼此勾连且又相互倾轧的复杂状态,以及种种尖锐且又不乏荒诞色彩的人性景观,传达出内心深处极度焦灼与愤懑的精神状态。2008年,阎连科《风雅颂》直面知识分子现实生活,从对荒诞的乡村现实的叙述转换到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揭示,以高等学府“清燕大学”为背景,写出身乡村的大学教授、《诗经》研究专家杨科的荒诞命运,借主人公杨科不断地溃败,选择逃回故乡,从而反省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在城市闯荡一场,终究全然溃败的经过,以及“处于城乡交叉地带的人所产生的既非城亦非乡的异乡人的漂浮体验。”阎连科曾说《风雅颂》是“我的大学”“我的乡村”“我只是写我,我只是描写了我自己漂浮的内心”。生长于豫西耙耧山区的阎连科,虽然二十年多前就已走进城市,但在灵魂深处扔将自己看成一个地道的农民,无论他的小说写是军人还是农民,城市还是乡村,笔触都脱不开浓浓的乡土气息。因此在某种意义上,《风雅颂》也是对自己以及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的反思。本文试图以《风雅颂》主人公杨科为切入点,分析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在当代学院体制下身份归属的焦虑,以及“既非城亦非乡的异乡人的漂浮体验”。
在清燕大学中杨科因农民出身的身份而自卑,与学院体制格格不入,始终进入不了实实在在的世界和生活,备受世俗作贱和拨弄;逃回耙耧山村,杨科又时刻以高人一等的大学教授、《诗经》专家自居,自我膨胀到了忘乎所以的所谓自尊,沉迷和陶醉在自己所编制的有关《诗经》重大“发现”的神话里边。在极端自卑与极端自尊之间,杨科因身份归属的焦虑而失魂落魄,颠簸不定,产生了严重的人格分裂,成为了“既非城亦非乡的异乡人”。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杨科思想的转变、融合、生成包含有许多裂变,“极端自卑与极端自尊”的划分实际是相互渗透,相互交融,并没有像描述的泾渭分明,这里只是为了叙述地方便,帮助更好的理解当下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心态,而将其划分为两方面进行理解。
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杨科,希图凭借自身的努力、学识的占有来获取主流社会的认同,建构城市精英的主流身份,确认与妻子赵如萍的两性关系。然而,《风雅颂》在进入叙述时就带有一种天然俯视甚或是贬低的视角,《风雅颂》并未把杨科看作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与自由追求的知识分子个体来写,而是还原到杨科成长之初,还原到农民这一最原始的状态来进行书写,思索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在象牙塔“风景”中精神的生成与扭曲的根源。
杨科有着与生俱来的乡村等级自卑感,虽然身居清燕大学的象牙塔,接受了城市文化的熏陶,有着城市人一般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节律,但其内里的根在乡村,在处理面临的形形色色事件时,一切以农民式的“世俗价值”为出发点,知识分子所拥有的最引以自豪的知识,并没有真的在其灵魂中沉淀,升华为精神的一部分,无疑是一种精神地堕落。从《风雅颂》一开始,杨科就处于人格分裂之中,是披着知识分子外衣的城市农民。在理想层面上,杨科有着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守护的意愿,潜心学术执着耕耘,有着很强的独立意识;但在现实生存规则和利益面前,他又持农民的妥协甚至取巧的姿态,以与城市女性赵茹萍的婚姻换取博士录取的机会,在明知导师——赵茹萍父亲的预谋甚或是交易时,仍然心甘情愿的充当婚姻中“被俘获者”的角色。这种“心甘情愿”的身份缺陷、人格侏儒的先天不足,在杨科融入城市精英的路途上不断地显现,在杨科知识分子化的过程中不断使其走向卑微懦弱。出身乡村的杨科本质上存在着农民的委曲求全的怯懦心理,甚至虚妄的荣誉幻想。从始至终,杨科都处于当下的学院文化“体制”中,他既无力抵抗体制的困扰,也不愿丢弃在体制中取得的既得利益,在体制中逐步屈服,知识分子身份逐渐缺失,亦或根本未曾建立,从未取得社会主流身份的认同。这既是在被规则化和制度化的时代病症,也是实用主义、权力崇拜等农民心态所致,在几千年来形成的心理惯性的作用下,在依然沉默忍受并对权力极尽阿谀的同时,掩盖着农民对权力的无尽热望。
在强大的现实功利驱使下,在博导、教授等名衔的诱惑下,杨科闭关五年,著成《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的家源性本根研究》。当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家门,目睹妻子赵茹萍与校长李广智“白昼宣淫”时,杨科不是作出本能的愤怒和反抗,也没有以道德评判要挟李广智,而是作下跪乞求状连说三声:“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这种出乎意料自我作贱的解决方式,离奇的“自尊”以及由此产生可怜又复可笑的场景,一方面是因为在现实体制、权力阴影的重压下,懦弱的知识分子,无力与位高权重者抗衡,另一方面,更多的是因为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骨子里与农民的自卑脱不了干系。下跪——“畸形的弱势心理支配下的病态自尊”,背后更多的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心理惯性作用下的“权力崇拜”。阎连科曾说“我从小就有特别明显的感觉,中原乡村的人们都生活在权力的阴影之下……每一个人都在权力夹缝里讨生活的。哪怕一点点权力,都可以与你的生活密切相关,可以成为你比别人过得好的砝码。”权力就是如此的诡异,犹如无边的魔影,始终缠绕在杨科的命运之中。在与权力的抗争中,杨科逐渐成为权力的附庸,丧失独立自由的主体意识和批判精神,成为了一个失去“自我”的伪知识分子,一个切切实实的农民。杨科身上不存有任何崇高的想法,他的痛苦更多是功利性的,自私,可卑,软弱,甚或有些可怜。杨科不仅身存农民的老实、勤奋、隐忍,而且保留农民的从众、怯弱、虚妄,在通往城市精英的过程中,又最想摆脱原始农民的身份,其结果非但未成为社会主流精英,反而在当下的学院体制中成为“既非城亦非乡的异乡人”,成为最倒霉的人物。《风雅颂》所要凸显的是像杨科这样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乡村背景成为他的原罪。
置身在物欲横流的后社会主义当下,进城后的乡村知识分子身份归属成为一大困惑,越来越成为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风雅颂》试图采取回家与“爱”来消解被现实体制扭曲了的不幸命运,但在纸醉金迷的世俗化社会,故乡也早已不再,情人也已物是人非,儿时由时光与记忆产生的温馨也早已不再,“逃回故乡河南西部的耙耧山区——也是阎连科的故乡——埋首《诗经》研究,和曾背弃的旧情人重续前缘,未料又陷入了乡镇企业化的色情世界。而《风雅颂》的精彩部分从这里才真正开始。”《风雅颂》原名《回家》,阎连科的写作重点仍在乡村,不脱乡土文学传统。主人公杨科逃离精神病院后,被迫回到故乡,那里有他初恋的纯粹,亦是《诗经》的起源之地。走在回乡路上,杨科感到“我在这个世界闲余而无趣……原来我在哪儿待着都是一个闲余人。”对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杨科而言,主流身份建构的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其自我认同感。清燕大学的驱逐引发了杨科身份归属的严重焦虑,逃回故乡后,通过别人敬畏的眼神、给孩子摸头的仪式,他似乎找回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尊严,他的身份焦虑似乎得到了缓解。为了维持虚假的成功的知识分子尊严,他隐瞒了回家的真相以及逃亡者身份,编造显示自己地位和尊严的谎言,在谎言中扮演对“知识分子”、“最有学问、最有威望的名教授”等主流身份符码的占有,暴露出实际身份和言说的主流身份的分裂;同时也在这种名不副实的不断重复扮演中、在幻想中确认自我,人格分裂进一步生成。
随着年终的到来,为了维持那虚弱不堪的自尊,杨科无奈地离开故乡老家,但又无法回到清燕大学和茹萍一起共筑的家,只好在天堂街宾馆里和十二个同样有家不能归的妓女们胡天胡地,大开无遮大会,兴致勃勃地开讲《诗经》。在荒诞甚或是荒唐的显现中,在与妓女学生“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吟诵中,知识的神圣严肃、学术殿堂的庄严法相予以消解,所谓的知识启蒙即是对肉体的操纵和占有。《诗经》之于杨科并未构成真正的精神家园、生命本根,其对天堂街妓女的迷恋实际上接续了旧式落魄知识分子寄情青楼的“才子佳人”传统,在这里心情沮丧与事业婚姻的溃败得到替代性的补偿与满足,在彻底的放纵缓解内心痛苦的同时,也加深了原有的失落感与身份归属的焦虑。如果说杨科刚来到县城的天堂街时候,还保持着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例如总是拿钱让那些最小的女孩离开天堂街,回家从良,有着所谓“保护弱者”的本色,但是随着生存环境地恶化,寻找家园的梦想变得遥遥无期时,他彻底地堕落了。在历经失败之后,杨科不断地选择了逃离、放弃和退却、远离公众生活,逃亡到往昔的乡村生活或返祖式的古代世界——《诗经》古城,作为知识分子的生命意义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风雅颂》是继《围城》之后又一部知识分子的“弃城”,与其不同的是,这里已全然没有钱钟书所津津乐道的知识分子的“自围”、“被围”以及“突围”,只有不断的溃败和逃离。乡村出身的知识分子杨科惶惶若丧家之犬,既无力成为城市精英,也无意当个农民,自始至终找不到当下安置自己的一块地方,游离于农民与知识分子的身份之间,当身处清燕大学时难掩农民的卑微,当暂居耙耧村时又时时端着《诗经》研究专家、大学教授的架子,这一矛盾心态、身份归属的错离最终使其走上了再一次逃离,在《诗经》古城中、在黄河边上,在远古文明的发源地追寻着自身的身影。
乡村是文化的母体,整个社会的文化价值理念亦是在农耕文明中孕育成型,乡村承担着文化的维护、重建与修复,是中国人心灵的栖息之地。但在《风雅颂》中,后社会主义时代百花齐放,群莺乱舞,无论是斯文扫地乌烟瘴气的清燕大学的上上下下,还是荒芜凋敝破败不堪的耙耧村乡土腹地深处畸形繁华的天堂街色情从业人员,亦或是黄河滩头《诗经》古城发掘现场,正准备因欠费向雇主动粗的农民工……这是一个无根的时代,没有信仰的时代,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态正面临着解体与消逝,表面的繁荣掩盖着人性荒漠的深刻悲剧,乡村正走向解体。在知识分子与乡村的二元对立中,杨科更倾向于后者,但《风雅颂》已经清楚地描绘出耙耧山脉作为知识分子精神归宿的虚幻,这种无根的体验,以及身份归属的焦虑始终困扰着当下体制中的乡村知识分子。阎连科安放桃花源式的《诗经》古城在精神层面上满足了知识分子返归乡村的需求,但他清晰的了解,在当下的学院体制,《诗经》古城这个乌托邦式的符号就是对现存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终极否定,在二元张力的叙述压力下,知识分子与乡村的二元对立结构遭受到了整体性的冲击,乡村知识分子的“既非城亦非乡的异乡人的漂浮体验”越发明显。“当社会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城市与流行价值观又缺乏乡村的土壤,乡村的负面价值观便盛行起来,形成不伦不类的乡村文化怪胎。这是阎连科深层次的忧患所在,他一再诉说他的“焦虑”对乡村、传统文明与精神价值的可怕的寓言:当乡村死去,我们将再无庇护。”
注释:
①乔以钢、李彦文:近三十年“城乡交叉地带叙事”中的“新才子佳人模式”——以《人生》、《高老庄》、《风雅颂》为中心的考察[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46页。
②③⑦阎连科.风雅颂[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6月,第284页,第5页,第142页。
④李振声,内心阙如的时代,人,何以自处——阎连科《风雅颂》略说[J],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第87页。
⑤阎连科、姚晓雷:写作是因为对生活的厌恶与恐惧[J],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第82页。
⑥王德威,《诗经》的逃亡——阎连科的《风雅颂》[J],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第81页。
⑧[美]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4月,第13页。
⑨晓华,阎连科的乡村伦理——评《我与父辈》[J],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6期,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