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馨 杨沫
“伤痕文学”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和起源,已成为研究新时期文学不可逾越的文学思潮。如果把1977年11月刘心武的《班主任》作为“伤痕文学”的起始标志,“伤痕文学”已经距今近36年了。在这三十多年的文学研究历程中,对“伤痕文学”的研究不断有新的构想和突破。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程光炜等学者提出了“重返八十年代”的文学研究构想,脱离了文学史对八十年代主流文学史叙述的简单重复,为“伤痕文学”的研究打开了新的局面。新世纪以来的“伤痕文学”研究,其重心和研究呈现出四个趋向。
第一个趋向是“重返八十年代”视角下的“伤痕文学”研究。“重返八十年代”是程光炜、李杨等学者在新世纪提出的一个研究新时期文学的研究思路。面对文学史对新时期文学研究越来越本质化、整体化和一元化的论述,提出“重返八十年代”意在通过重新审视20 世纪80年代以来的重要文学事件,重新解读重要文学文本,以期发现文学史真相和文学史叙述之间的裂隙,以此切入新时期文学,重新解释八十年代文学。“重返八十年代”的提法以其强烈的历史重构意识,对主流文学史忽略和有意遮蔽的问题进行了清理和重释,以“历时性”的眼光和方法把文学文本、文学思潮与杂志、事件、论争、生产方式和文学制度等进行钩沉,使得“伤痕文学”的研究在新世纪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重返八十年代”理论设想的丰富和程光炜的一系列研究努力有莫大的关系。他的《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八十年代文学研究的“文学社会学”》、《文学史研究的“陌生化”》、《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性”问题》等文章,从宏观上突破了当代文学研究的“板结化”学科思维导向,打破了当今主流文学研究对八十年代文学的种种预设和想象性重构。他的《文学成规的建立》、《文学的紧张》等论文,则从实践层面践行了“重返八十年代”的文学研究构想。《文学成规的建立》一文,通过比较《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时候》两部作品的艺术差异和不同的命运,分析了两篇小说从主题思想、主题、题材、人物的不同以及“主流成规”的建构过程,厘清了当时文坛对文学作品的“筛选”过程和操作程序以及“伤痕文学”中“主流叙述”的自我构建方式,这对我们重新回到历史现场、认清文学场域中的权力场有着深刻的意义。《文学的紧张》一文,集中讨论了主流批评和“伤痕文学”中“越轨”、“异端”文学之间的争端,让我们重新发现八十年代的主流文学批评仍在按照阶级、战争、革命和运动的“传统方式”思考文学问题。这一发现使我们认识到了“伤痕文学”生产及其批评的丰富性和矛盾性,使我们认识到“伤痕文学”批评中的种种“预设”与“规训”。
第二个趋向是文化启蒙视角下的“伤痕文学”研究。“伤痕文学”作为新时期文学的第一个文学思潮,它的存在首先必须面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文革文学中所体现的文化专制主义和政治对文学的钳制,被“伤痕文学”视为必须打破的枷锁。“伤痕文学”以文化大革命这一历史时期作为了书写对象,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应和了鲁迅“救救孩子”的反封建主题,因而,“伤痕文学”常常被放置在文化启蒙视角下予以考察。丁帆的《八十年代:文学思潮中启蒙与反启蒙的再思考》认为,“伤痕文学”的兴起预示我们重新回到“五四启蒙运动”的起跑线。他认为,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重新呼喊出“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的强音,实际上就是五四呐喊声在新世纪的回响,《班主任》小说的“对人的拯救”主题和五四启蒙运动的主题是一致的。大量的“伤痕文学”作品虽然起点不高,在那个封建专制统治仍很盛行的时代氛围里,这种对“人的文学”的现代性诉求,唤醒、撼动和复苏了埋藏在人们心底的反封建的现代人性欲望。诸多的“伤痕文学”作品,在主题上都呈现出“反封建、立人道”的五四启蒙倾向。如卢新华的《伤痕》、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萧平的《墓场与鲜花》等,都有对戕害人性的封建专制的批判,都有对思想启蒙的诉求。只不过这些作品限制于艺术成就,无法达到五四启蒙运动的高度。陈红旗的《论新时期文学的文化选择(1976-1985)》一文把“伤痕文学”放到文化启蒙的视野中去考察,他认为“伤痕文学”通过历史创伤记忆和个体生命体验使得对中国现代化进程受阻的忧思以及对国民病态性格的批判,这实际上延续了五四文化启蒙的薪火。虽然“伤痕文学”作家并未达到“五四”时代以鲁迅为代表的思想家所具有的思想高度和深度,但他们重新吸纳了“五四”个性、民主、自由的精神资源,高扬“文学是人学”的旗帜,同时,他们仍以真诚热烈的情绪去关怀中华名族和国家的当代命运,体现出强烈的文化启蒙品格。
第三个趋向是“伤痕文学”叙事研究。这类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历史叙事与伤痕叙事。路文彬的《公共痛苦中的历史信赖——论“伤痕文学”时期的小说历史叙事》一文,侧重于“伤痕文学”历史叙事的分析。论文认为,“伤痕文学”历史叙事的“情节模式”,同建国初期小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传奇式历史“光明叙述”并无不同,这些小说在手法上多是现实主义的,而气质上却多为浪漫主义的。“伤痕文学”的历史叙事显示出了强烈的历史理性信仰:这种历史理性由于是以乐观的历史唯物主义为核心的,因而它们倾向于将“文革”十年的黑暗历史理解成光明来临前的暂时过渡,它们对于历史的叙述也因此总是充满着传奇性和喜剧性。稍有不同的是,“伤痕文学”的历史叙述首先是关于个人痛苦的叙述,所以它们对既定的以集体为历史关照视角的宏大叙事模式还是有所突破的,尽管这种突破相当有限。新世纪以来对“伤痕文学”叙事的分析另一个热点是对“创伤叙事”及其疗伤机制的研究。这方面研究的论文主要有王琼的《“伤痕文学”话语的愈合机制》、李敏的《叙事与语境——以〈班主任〉和〈伤痕〉中的创伤叙事为例》和李明彦、程革的《真实及其效应:伤痕文学的文本策略和治愈机制——以〈班主任〉〈伤痕〉为例》等。这些论文通过分析“伤痕文学”的创伤叙事,发现这些叙事背后蕴藏的苦难意识和诉苦机制对于整个社会的改造具有巨大的潜力。“伤痕文学”中对伤痕真实而直接的裸露和展示,并与更宏大的“国家”、“社会”的话语建立起联系,就是出于一种治疗的目的而采用的文本策略,它通过展示、控诉、批判的一系列仪式化程式,完成对人们内心普遍恐惧、压抑的泄导,来使人们精神和心灵的伤痕淤积得到释放和治疗。这些对“伤痕文学”的叙事研究,既有宏观把握,切入点往往又从细部入手,提出的观点较有创见,丰富了“伤痕文学”的研究领域。
第四个趋向是对“伤痕文学”的体验类型的研究。王一川在《“伤痕文学”的三种体验类型》一文中,颇有创见地把“伤痕文学”的体验类型细分为三种:“惊羡型文本、感愤型文本和回瞥型文本。惊羡型文本在“伤痕”袒露中想象令人乐观的生活图景或远景;感愤型文本强化“伤痕”的现在持续绵延景观及其难解症结并灌注进个人的感愤或感伤;回瞥型文本在掀开旧伤记忆的同时不忘回瞥过去的温馨。这三种文本的社会修辞能量与审美价值之间是一种反比关系。惊羡型文本的社会修辞能量最大,其次是感愤型文本,最弱的是回瞥型文本。而从文学的审美交织维度看,这三种文本的价值却相反一次递增。审美价值最高的是以审美回忆为主导的回瞥型文本。文学的社会力量实际上不简单决定于政治或审美要素的单方面作用,而是取决于多重要素的复杂的合力作用。文学史的无限丰富性就在这种悖论中得到体现。任翔的《中国当代文学体验结构的整体性思考》一文认为,“创伤”体验贯穿了当代文学史,构成了当代文学体验结构的整体性。自从20 世纪初中国文学在“个人命运的焦虑”与“民族危机的意识”之间建立了一种持久的痛苦联系后,创伤记忆成为文学表达的显在话语。在这个背景下反思“伤痕文学”,它就不只是活跃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种短暂的文学潮流,而具有了普遍意义。“伤痕文学”呈现出的对个体-整体、自由意志-历史理性、感性生命-冷酷教条之间隐微而深邃的张力,以及对留在人的心灵上难以愈合的创伤体验的书写,实际上是20 世纪中国文学一以贯之的“创伤体验”的当代表达。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反思“伤痕文学”历史文化诉求,可以挖掘中国当代文学体验结构的整体性,也以建构适合现代性征途上的文学典律。
第五个趋向是把“伤痕文学”与外国文学的比较研究。“伤痕文学”的产生和美国“迷惘的一代”文学流派和苏联的“解冻文学”有着相似的语境,因此,国内对“伤痕文学”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在这些方面。“伤痕文学”和美国“迷惘的一代”虽然出现在不同国度,产生于不同的年代,但却有相似的创作背景和动机:他们利用文学这个工具宣泄心中的愤懑,诉说战争的罪恶和自己梦想的破灭。前苏联的解冻文学出现于上世纪的50年代,中国的“伤痕文学”出现于上世纪70年代末,尽管时间上相隔20年,但“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都产生于两国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二者之间的产生背景有着惊人的相似,在艺术成就和思想内容等方面也极为雷同。杨民的《“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前后的中苏文艺政策》重点分析了“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产生前后的文艺政策,认为这两种文学思潮产生之前,都由于当时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存在着教条主义的理解,片面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党的政策服务,使文艺批评在理论上走向僵化,在方法上变得粗暴,不仅严重地伤害了一些作家,挫伤了广大作家的积极性,而且造成大批的公式化、概念化、回避矛盾、粉饰生活的作品的出现。正因为有政治对文学的简单粗暴的直接干预,才造成了“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产生之前万马齐喑的文学格局。“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产生后的文艺政策也存在大量的一致性,如苏联首先发对“无冲突论”、反对粉饰现实开始,重申“写真实”、“积极干预生活”的口号,这和“伤痕文学”产生后对现实主义的大力提倡,对“写真实”的重新抬高有着普遍的一致性。
总体而言,新世纪以来的“伤痕文学”研究,不再局限于从“政治-文学”的二元视角来审视这一文学思潮,呈现出多点开花的文学研究新局面。新世纪以来“伤痕文学”研究的五个趋向,只是对过去十多年来研究的一个简要概括和梳理。从这些研究可以看出,对“伤痕文学”的研究,已不再囿于主流文学史的视域,越来越趋向于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研究,这或许是下一个十年“伤痕文学”研究新的理论增长点。
注释:
①“重返八十年代”研究系列已出版的著作有: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洪子诚等:《重返八十年代》,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杨庆祥等:《文学史的多重面孔——八十年代文学事件再讨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程光炜、杨庆祥主编:《文学史的潜力》,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等。
②程光炜:《文学“成规”的建立——对〈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再评论”》,《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
③程光炜:《文学的紧张——〈公开的情书〉、〈飞天〉与八十年代的“主流文学”》,《南方文坛》,2006年第6期。
④丁帆:《八十年代:文学思潮中启蒙与反启蒙的再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1期。
⑤陈红旗:《论新时期文学的文化选择(1976-1985)》,《小说评论》,2009年第2期。
⑥路文彬:《公共痛苦中的历史信赖——论“伤痕文学”时期的小说历史叙事》,《广东社会科学》,2000年第10期。
⑦王琼:《“伤痕文学”话语的愈合机制》,《兰州学刊》,2007年第2期。
⑧李敏:《叙事与语境——以〈班主任〉和〈伤痕〉中的创伤叙事为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⑨李明彦、程革的《真实及其效应:伤痕文学的文本策略和治愈机制——以〈班主任〉〈伤痕〉为例》,《文艺争鸣》,2011年第6期。
⑩王一川:《“伤痕文学”的三种体验类型》,《文艺研究》,2005年第1期。
11任翔的:《中国当代文学体验结构的整体性思考》,《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
12白敏:《“迷惘的一代”与“伤痕文学”之比较》,《皖西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
13杨民:《“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前后的中苏文艺政策》,《文学界》,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