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羚瑞
《世界文学史》对中国文学史教材编写的启示——评《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
李羚瑞
本文从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入手,浅谈其编写中的客观与真实原则、注重文学之间联系和新颖的文学史观这三方面特点,以期从中发现对我国文学史教材编写的启示。
《世界文学史》 比较文学 文学史教材
Author: Li Lingrui,
is from The School of Literature, China Centre Normal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据苏联《文学问题》一九七九年第4期和第10期报道,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将完成两部多卷本文学史。”其中一部就是十卷本的《世界文学史》。一个偶然的机会,一直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上海外国语大学谢天振教授看到了这部书的内部影印本,兴奋地感慨道:“可以说它对整个世界文学史的把握要远远超出当时所有国家,即便到现在,也无出其右。”1980年末,中国对苏联这部《世界文学史》开始了第一次引进,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搁置。然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吴元迈等老一辈学者的力促下,上海文艺出版社最终在2001年决定对《世界文学史》立项。经过许多学者和译者的共同努力,这本书终于得以问世。这部世界文学史包含了多个语种的文学,无论是其论及的人类文学史的广度,还是所跨越的时间跨度,都是前无古人的。这部宏大的著作以其厚重和深邃给中国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填补了国内文学史研究的许多空白,也在文学史编写方面给了我们多方面的启示。
任何一种文学史教材的编写都不可避免带有一定的立场。有鉴于此,未阅读过这本书的人听说是苏联学者编写,也许会担心这部《世界文学史》会受到俄国大国沙文主义的影响,或者有过重的意识形态痕迹。但笔者通过详细阅读《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之后认为,书籍编写者有一种公正客观的文学史观。第六卷上册除了收录中国读者较为熟悉的英国、 美国、德国、法国、俄罗斯文学之外,还编写了斯堪的纳维亚各国文学、芬兰文学、立陶宛文学、爱沙尼亚文学、拉脱维亚文学等。下册更是摒弃“欧洲中心论”,详细论述了19世纪中亚、东亚、东南亚以及非洲大陆文学。《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并没有低估在某方面处于弱势地位的国家或地区在文学成就上的重要性,也没有认为某个区域的文学具有压倒性优势,在文学史的发展中起到了“超群的”作用,更没有忽视哪个地区文学艺术成就的现象。每个民族的文学都有其自身的地位,它们的发展也是世界文学史的一部分,少了这些民族的文学,就不能称为完整的世界文学史。这种对世界文学史全面丰富的把握和开阔包容的大气心态应该与俄罗斯的历史和地理环境有关。俄罗斯的人口虽不如中国多,但种族方面远多于中国,相比于中国,俄罗斯更称得上多民族国家,因为俄罗斯有193个民族,他们共同创造了俄罗斯的悠久历史,所以其文化也就具有多元性。另外,俄罗斯处于欧亚大陆,两种世界文化在这里会合。俄罗斯广阔的土地和复杂多样的地形也培育了俄罗斯人宽大深远的情怀和开阔的视野。这些原因都使得《世界文学史》的编写从一开始就站在一个相对真实客观的立场上。
《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在论述方法上采用的是编年体例,以文学史为经,作家作品为纬,联系文学发生的社会现实背景去考察、阐释文学现象,而且贯穿了比较文学甚至是比较文化的研究方法,揭示了世界各民族文学传播、传承和发展的规律,还有他们各自的特色。各民族,无论大小只要产生过文学现象,它都进行广泛而详细地研究,论述了这些民族的重要作家、重要作品、重要文学潮流和相关社会背景,以及这些民族的文学之间所发生的交流和影响。
文学之间的继承性是《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注重文学之间联系的一个重要方面。书中在谈到英国文学家瓦尔特·司各特时说:“普希金觉察到瓦尔特·司各特的这些特点,他们是司各特完全公正地在两位久远的大名鼎鼎的前辈——莎士比亚和笛福那里发现的。其实司各特领会并掌握了自己伟大同胞的经验。因此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和创新的方式做出了许多能显示其成果的业绩。”(《世界文学史》卷六上 136—137)司各特在掌握了莎士比亚经验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抛弃莎士比亚历史剧中来源于现实的驰名中外的人物,使现实与虚构的比例发生了变化。在他的小说里,自己创作的人物占据了故事的大部分,历史活动家则退居次要地位。有人认为莎士比亚是以自己的权威来使人相信剧中被描绘的东西;司各特则仿佛从另一端展示编年史。他从读者不太熟悉的、杜撰的部分开始,去检验而不是确认传说。司各特的第一部历史长篇小说《威弗利或称六十岁以前》借用了笛福的经验来展开情节:笛福为了表明客观性,常常以对方、敌人或中立人物的立场来叙说复杂的历史和政治事件。书中还谈到作家之间的一些交往对其创作的影响。如《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同时认为乔治·桑和萨克雷是自己的老师。她的第二版《简·爱》中有一首浪漫主义诗歌不难猜出是献给对浪漫主义者不太赏识的萨克雷,特别是乔治·桑的。“夏洛蒂·勃朗特可能为了表示与众不同的见解,她对萨克雷的稳重,文笔的简洁发生兴趣。”(《世界文学史》卷六上 167)因此,每个作家的发展都不是孤立的,他既接受前人的影响,也为后世文学家的创作开辟道路。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创作与过去法国文学中的古典主义遗产有着继承性的联系,也影响了一批法国作家。梅里美对叙述的极端客观性的坚持不懈的追求,预告了福楼拜的探索;他的《双重误会》等短篇小说为莫泊桑的未来成就准备了土壤;阿纳托尔·法朗士吸收了梅里美的人道主义追求,对讽刺的把握,文化历史追求的气概,历史体裁炉火纯青的技巧等。
除此之外,《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中还运用了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为我们展示了国家之间的文学是如何逐渐成为一个整体的。仍以梅里美为例,他的创作在19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一个高峰,这与他对俄国历史和文学的迷恋是分不开的。他在俄国文学中找到了西方文学已经开始部分丧失了的崇高的审美价值,对真理不可遏制的追求,还有对人永不熄灭的信心,对理想的渴望、深刻的思想性和质朴。这种以文学接受者为出发点,去探寻放送者的影响,也就是在比较文学的视野中,揭示某一文学现象或作家创作中的外来因素,属于渊源学研究的范畴。在接受俄国文学影响的同时,梅里美也致力于在法国宣传俄国文学。他先后翻译了普希金的许多作品,并与屠格涅夫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和紧密的文学合作关系。梅里美吸收了俄国文学的影响,反映了俄国文学中的精神已经具有了世界意义,同时这也说明19世纪欧洲国际文学联系已经深化,这一过程是对杰出作家的思想倾向的富有成果的推动。
《世界文学史》在第六卷上册第二编东欧文学的论述中,提到了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里等俄国的世界性作家。在对这些作家论述的结尾,书中都要对作家在海外流传的情况、作品的翻译状况做一介绍。这是对比较文学流传学研究的初步运用。流传学研究的是某个作家、作品、某国文学或文艺运动等在国外的声誉、成就和影响,是从放送者出发的研究方法,其目的在于寻找其流传终点,也就是接受者及其接受影响与变异创新的研究。
另外,书中还注重不同学科之间的比较和联系,比如音乐与哲学。编者认为,19世纪上半叶,德国音乐发展劲头正盛,而此时也出现了哲学思想的重大飞跃,产生了费希特、费尔巴哈甚至是马克思这样的伟大哲学家。这种跨学科联系的发现也是由于参与这本书编写的不仅有不同文学专业的文艺学家,还有史学家、哲学家和艺术家。
所以《世界文学史》在编写时对于比较文学方法的运用可以说是信手拈来,比较的思想贯穿始终。这让人不难联想到比较文学在俄国的发展。“比较文学的俄苏学派不是在对法国学派或美国学派反思的基础上形成的。俄苏比较文学从萌生至形成学派,颇有自己的特色。”(《简明比较文学原理》 59)俄苏学派的特色就在于主张比较“类型学”和“历史比较研究”,他们认为文学的相互联系和影响与历史类型的相似,是文学发展过程中关系密切的两个方面。许多学者致力于研究俄罗斯文学与其他民族文学之间的关系。鉴于比较文学俄苏学派的定型是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所以笔者认为,《世界文学史》中对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重视对其本土比较文学流派的发展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为我们呈现了整体性、全球性、多方位的文学史观。它以一种宏观的全球视野来研究和考察人类文学史,囊括了几乎所有国家和民族的文学,准确地描述了文学在人类的相互交流中逐步由分散走向联系的发展趋势,并且把其所论述的对象置于一种普遍联系之中,以不同人群、社会、民族、国家之间的互动为切入点,开辟文学研究的新视野。之前所提到的摒弃“欧洲中心论”和寓文学于联系的编写特点都是这种全球文学史观的突出表现。事实也证明,苏联学者的这一文学观十分具有前瞻性,今天的文学研究中确实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联系”。另外,这部文学史具有多角度、多方位的文学史观,为我们的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比如在讲狄更斯的时候,我们的文学史通常都是把他的创作分期论述,但是在这本文学史中把狄更斯的创作按照主题分类,比如圣诞主题,遗产主题,巨大希望主题等。这样在历时把握作家创作的同时,也能使读者注意一些作家创作上的共时特点。相对来说,我国的外国文学史编写大多采用了进化论史观和唯物史观,这样容易将文学史简化为思潮的更迭,也导致在编写过程中过分突出现实主义流派的文学成就。这一点值得我们反思。
如前所述,《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秉承公正客观的文学史观,运用联系的眼光和比较的方法,为我国的文学史编写工作树立了榜样,使我们能开始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学史。
我国的外国文学史教材客观地来说是有缺失的。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外国文学史上的作家作品数量庞大,我们的教材的篇幅又有限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叙述到,这就要求编著者有所取舍。同时,我国的教材编写缺乏一种开阔的世界眼光和胸怀。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我国外国文学研究主要集中在欧洲、美洲和亚洲方面,对于其他地区的研究相对薄弱,所以教材的编写也主要展示欧美和亚洲文学成果。这就造成了阅读这些文学史教材的人对世界文学史的了解是有限的,世界文学的地图是不完整的。这部《世界文学史》填补了我国学术研究在这些方面的空白,有助于丰富我们的文学世界观,也使我们注意到文学研究的整个系统应该进行调整,不能忽视欧美和亚洲以外地区的文学研究。
在与《世界文学史》的对比中,我国的外国文学史教材还显示出对文学联系的不重视和比较文学意识的淡薄。首先,我国所编写的教材称为《外国文学史》,也就是说我国学者将外国文学史等同于世界文学史,而在其中并没有中国文学的影子,这等于将中国文学与世界其他国家文学的关系割裂了,没有把中国文学的发展放在世界文学进程中去考察,这样的结果就是很难辨清中国文学的地位和价值。在对文学史的研究中俄国文学与法国、英国、美国等是保持着一种参照的,割裂中国与世界文学的联系,缺乏这种参照,就可能会导致封闭,导致夜郎自大。就像上海师范大学童炜钢老师所说:“你首先要相信中国是这个文学宇宙中的一颗星星,即便不是太阳,也是不可或缺的。然后你再用心去了解别人,抱着学习的心态去看问题,多看一些外国作品和外国理论,给自己多开几扇窗。只有真正融入到整个世界文学潮流中,中国文学才可能会在未来有更大的发展。”我们所缺乏的就是这种包容开阔的文学史观。其次,在编写中还存在简单组合各国文学史之嫌,没有强调各国文学的交流。像外国文学相对于我国文学有何特点?外国文学相互之间有何影响?这些问题外国文学史中都没有涉及。这会造成高校学生在学习“比较文学”这一课程时无法迅速建立联系的思维。第三,从中国文学史的编写来看,以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为例,并没有像《世界文学史》书写俄国文学史那样,介绍自己国家的作家作品在域外的传播情况。而我国的很多古代作家作品是有海外影响的,如唐诗影响了朝鲜半岛新罗人崔致远,他还写下了诗集《桂苑笔耕集》;白居易的诗歌也对日本文学产生过很大影响。虽然有很多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但文学史中却未提及。这一缺失其实也显示了我国文学史教材编写与学术研究的疏离。第四,以袁本《中国文学史》为代表的中国文学史编写缺乏一种民族文学史观,没有充分注意到中国的多民族性这一特点,所叙述的内容大部分是汉族文学及少量少数民族作家的汉文创作。但在中国发展历史上先后存在过许多少数民族,多民族共存的社会环境必然产生多民族性的文化。忽视少数民族文学成就不仅影响我们了解中国文学的全貌,同时也影响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地位的确定。比如,黑格尔曾提出观点,认为中国人没有民族史诗,但如果我们将少数民族文学包括在考察范围之内,就会发现这一观点并非不刊之论。藏族的《格萨尔王传》和蒙古族的《江格尔》都是可以与世界其他民族的史诗相提并论的,所以中国的叙事文学并非完全不发达。由此可见,多民族史观在编写中国自己的文学史时是十分重要的。
当然,笔者在阅读时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在此提出,以就教于方家。首先是这部《世界文学史》的语言。大部分语言句子较长,学术性很强,这会给学习者的阅读带来一定障碍。笔者认为,学术著作的翻译不同于文学作品,原始语言风格的保留不是主要问题,所以翻译应该以遵循“归化”原则为主,以中国读者为归宿,使读者能够与编者直接对话。其次,一些在国内《外国文学史》中占重要地位的系列人物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中没有提及。比如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和“小人物”形象,在第六卷上册论述普希金、果戈里等俄国作家时并未见提出。
这部《世界文学史》以其极强的资料性填补了我国外国文学史研究的空白,以其对世界文学史全面而丰富的把握开阔了中国读者的眼界,以其匠心独运的编写对我国文学史教材的编纂产生了启发。韦勒克曾在《文学理论》中感叹道:“编写一部总的文学艺术史仍然是十分遥远的理想。”(《文学理论》 322)但相信,有了苏联高尔基文学所耗时三十余年编写的《世界文学史》作为范本,在中国学者的努力之下,假以时日中国也会出现一本优秀的世界文学史。
Based on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ume Ⅵ part Ⅱ,which is compiled by The former Soviet Academy of Sciences, Gorky 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 this essay gives a brief probe into the objectivity and authenticity principles in the editing process, exerts emphasis on conne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literature works and presents new ideas from historical perspective. From these three aspects, we hope to fnd out enlightenment in textbooks editing.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extbooks about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李羚瑞,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研究比较文学。
作品【Works Cited】
[1]马志浩:《苏联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将出版两部多卷本文学史》,载《苏联文学》1980年第2期。
[2][俄]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36—137页。
[3][俄]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史》(第六卷·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67页。
[4]孟昭毅、黎跃进、郝岚:《简明比较文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页。
[5][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22页。
[6]外国文学网http://foreignliterature.cass.cn/chinese/NewsInfo. asp? NewsId=3419,《苏联编撰〈世界文学史〉中文版出版》,原载于《南方都市报》。
Title:
Inspiration for Writing the Textbooks of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 Rereading of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Volume ⅥBook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