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乡村祛魅

2014-11-14 07:58廖述务
小说评论 2014年1期
关键词:立功梁漱溟饥饿

廖述务

张浩文的长篇新作《绝秦书》依旧以“乡村”为叙事基点,就须应对既有书写语境施予的压力。不过,它并没有为“文学乡村”这一书写群落的叙述惯性所裹挟。通过还原现代性进程中乡村的挣扎与苦痛,《绝秦书》力求呈现出历史的未完成性与开放性,并借此来完成对乡村“神话世界”的祛魅。

在《绝秦书》一些隐蔽的角落中,总是隐隐约约浮现出《白鹿原》鬼魅般的影子。《白鹿原》赢得的“声誉”对于书写乡村的后来者,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阴影。不过,《绝秦书》以其对待儒家文化的理性立场,完成了对《白鹿原》影响“焦虑”的有效抵拒。

在乡绅周克文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儒家修身齐家的文化力量。周克文将自家院子取名“明德堂”,寄寓着自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化理想。门楣两边的门框上是一幅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他将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周立德、周立功、周立言,也暗合了《左传》中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的论述。“三不朽”不过是孔门四科的另一表述而已,是古代士人递次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因儒家文化的浸润滋养,周克文确实与其他村民俗众有很大的不同。在宣化土匪、种植粮食、放饭赈灾等事件中,他都表现出一个名儒耆宿的智慧与魄力。在日常行为中,他力求成为周家寨人的道德典范;在处理一些重大事件时,作为一族之长,他往往能砥柱中流。但《绝秦书》无意于将周克文塑造成一个纯粹的道德“君子”形象,更无意于将周家寨描绘成像白鹿原那样的教化之地、儒治之村。民国政治腐败是道德溃败的根源。土匪横行与民众抗捐,是社会混乱失序的表征,也是现代性后果锲入乡村的必然反应。周克文身处如是乡土社会,必须在利益关系网络中权衡诸种利害,甚至下行至舍义取利:种植棉花后,为防止村民偷盗,竟自导自演“狼来了”的闹剧;灾民起事,被胁迫之时,在县长那里巧施金蝉脱壳之计;与周拴成争名,只顾一时脸面,而罔顾手足之情任其自生自灭……

作为一个情节功能单位,周克文与《白鹿原》中的白嘉轩扮演的角色颇为近似,但两者隐含的文化寓意则截然不同。而在《绝秦书》中,关中是一个敞开的历史场域,并通过呈现儒家文化面临现代性冲击时的手足无措来展示其局限性。显然周克文并不像白嘉轩那么顽固与守旧,但依旧无法凭借其儒家的践行有效地参与或影响现代历史进程。敬献龙王童男童女来祈雨,表明他对现代的气象科学懵然无知;而称受难耶稣为移鼠,则是对西方文明的完全隔膜。他放饭赈灾,目的在拯救人心,使其不受洋教“玷污”。这种文化的冲动带来的是灭顶之灾。没有强大政治经济力量的全面参与,饥荒将带来吞噬一切的毁灭性后果。周克文无法预见如下事实:个人的修齐治平,已不可能应对在现代性语境下只有依靠政党、体制及其组织力量才能完成的全局性事务。因此,面对现代性的挤压,他成为了一个后撤、溃败的文化象征。相比《白鹿原》,《绝秦书》确乎不留情面地为我们呈现了儒家在现代的尴尬与危机。不过,这才是现代性进程合乎逻辑的展开。

周立功的乡村建设也体现了现代性的挤压与迫力。通过这个人物,《绝秦书》对新儒家的一些观念也有所反思。作为梁漱溟、晏阳初的追随者,他立志要彻底改造乡村,其所作所为不过是梁、晏等先行者改良主义具体而微的表现。

在周立功身上,突出地体现了知识阶层改良主义的普遍性弱点。乡村以诗意“故乡”的形式存留在他的记忆中。这种诗意化,是以遮蔽乡村政治经济大势为代价的。或者说,即便在一些接受新学的现代文人那里,亦易于本能性地流露出附庸风雅的诗性冲动,而匮缺的是看待农村的政治经济学视角。周家寨里,只有他才每次返乡后都会站在塬上游目骋怀,以极“乡野”视听之娱。在这个视野中,当然更能凸显“明德堂”的与众不同,这种器宇轩昂的双跨房在整个寨子里绝无仅有,可谓鹤立鸡群。“明德堂”还有一种跟别处不同的无形差别:它不光是一座房子,它更承载着一种文化精神。在乡人眼里,“明德堂”之宏阔不过是在炫耀财富,但在他看来则是在构筑儒者心中的文化庙堂——这么庄严的建筑会时时提醒他爹,立善存仁是人生最大的责任。显然,受过新学教育的周立功,其内里与他爹一样,都是保守主义的文化“贵族”。因此,他与周克文的剧烈冲突,不可能深入文化的深层机理,而只能拘泥于文化表层的一些礼仪形式。新学与儒学的浅层次较量留下更多的是意味深长的无奈,但它至少暗示了作家本人的矛盾心境:一方面不回避呈现周克文人性的复杂乃至趋利性,同时又不甘于将其文化担当完全否弃。尽管在文化视界上,《绝秦书》整体上与《白鹿原》不同,但依旧隐蔽地流露出了对文化传统的殷殷期许。《绝秦书》暗示我们,即便儒家文化已经无法顺利地进行现代转型,但它作为促进生命良性持存的文化修养也许继续值得世人认真地对待与守望。

政治经济学视角的缺失,使得周立功成为一个懦弱的文化改造者。而对儒学精神的矛盾情绪,则促使其文化人格发生分裂。在现代性的强力挤压下,他采取了浮泛浅表的文化激进行为——在他看来人只有两种:要么是接受现代教育,奉行西化生活方式的人;要么是前者的对立面,既不识字,也不能以科学的方式对待外部事物的人。这是纯粹的文化分类,经济与阶级的人已经完全被其视野所遮蔽。大头、单眼甚至引娃,在他眼中都是有待启蒙教育的,是文化的怜悯对象。其实,在他们身上隐伏着改变整个乡村的原初力量。

乡村建设是新儒家努力完成现代性转型的一次大胆尝试。在已有的历史叙述中,乡建成为一种文化努力的典范,而少有人去反思这一进程与现代性的复杂纠葛。《绝秦书》没有给周立功多少颜面,它作为一个文学隐喻,恰恰构成了对乡建运动的深层反思与批判。

以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完全附着于外在于自身的官僚政治力量。他在邹平的实验就仰赖政客韩复榘的大力支持。在此基础上筹建的乡村建设研究院直属山东省政府,正副院长皆由省政府任命,经费与行政亦均由省政府负责,任何机关不得干涉。这种特殊的“待遇”表明,这一实验一开始就具有很强的政治依附性。而且,它在本质上不是从那种政治土壤中生长出来的,与那种政治在属性上毫无同源性。与现代政治的这种攀附关系使乡建运动处于高风险之中,因为运动之成败将完全系于政府大员一时的喜怒好恶。根底上,这与周立功完全依赖于其父的“家族”政治别无二样。周家寨的前现代政治,是以周克文这个族长的“家族”观念为中心的。识字运动的兴衰废替亦完全取决于这个“家”长一时的喜怒好恶。当然,文化并非完全的静态物,它自身有着强大的创生性。以启蒙运动为契机生发的近代思想,就为后来西方政治的创生提供了最根本的观念基础。在此,思想文化与政治体制就有着很大的同源性,两者构成了相互促生的良性关系。而从这个层面来看,乡建运动与中国近现代国情则发生了明显的错位。尽管梁漱溟清醒地意识到,乡村建设应该走农业引发工业的道路,在此基础上达到使中国产业振兴、经济发展、风俗改善、民智开化的目的。但处于现代性夹缝之中的儒家文化,自身已经疲敝,很难激发出整个社会变革的冲动与激情。再者,儒家文化“贵族”更倾向于保守其精神,而忽视现代文明更需政治经济为其建构之基础。因此,乡建运动对农民吸引力并不大,正如梁漱溟自己所意识到的,当时的农民为苛捐杂税所苦,乡建不能马上替他们减轻负担;农民没有土地,乡建又不能分给土地。这样,自然抓不住农民的心。表面上,政治大员的撤离直接导致了运动的失败。其实,对现代性缺乏全面的理性认知则是导致乡建失败的根本原因。梁漱溟后来的转向正是对此深入反思的必然结果。对此,艾恺的阐述无疑切中肯綮:“也正是1927年,毛泽东也被他在中国农村目睹的不满深深震动了。这番经历也决定了他未来的策略。梁漱溟和毛泽东对这种现象反应的不同是明显的:毛泽东把它看成是思想上的无产阶级进行武装政治运动的动力,并很快着手发展了一支军队;梁漱溟却把它看作是对道德教化的召唤,并很快制定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要让农村遍布‘君子’”。

最终周立功以生命为代价成就了“君子”的气节。这也成为乡建理想陨落之象征。当作为“武装政治运动”一分子的周立德带领所部横扫西北时,历史已经开始依稀地呈现出可辨的方向。

饥饿几乎改写了《绝秦书》中所有人的命运。在近代中国,饥饿事关重大。它一直与中国的现代性进程相伴随,并让近代中国呈现出赤裸裸的底色。

因灾荒饥饿来得更猛烈。《温故一九四二》中有段意味深长的对白——“我说:‘姥娘,五十年前,大旱,饿死许多人!’姥娘:‘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最后我提起了蝗虫。一九四二年的大旱之后,发生了遮天蔽日的蝗虫。这一特定的标志,勾起了姥娘并没忘却的蝗虫与死人的联系。”在那个时段的民众眼中,饥饿就是历史的常态。大旱加蝗灾,才使历史有了一些非常态因素,为一场饥饿打上易于记忆的历史标签。在民国十八年的陕地大饥馑中,诸如此类“易于记忆的历史标签”异常醒目。《绝秦书》着意于此,无疑觅到了一个进入近代中国历史内部的秘密通道。这一有关饥饿的文化政治诗学至少包含如下语义:饥饿不仅是近代历史的底色,更是那段历史的源动力与试金石。即便是吃人肉这类有关饥荒的极端叙事,也不是人为的虚构,而是源自真实历史的无情袒露。《温故一九四二》里的叙述者曾对吃人大为感慨:“一个不会揭竿而起只会在亲人间相互残食的民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显然,这个文本期望在吃人肉背后总要发生点什么,这才对得起死去的生灵。

饥荒将周克文推向历史的风口浪尖。基督教会的赈灾行为激起了他捍卫文化的莫大决心。他无法忍受饥民们竟为了一口饭就把祖宗卖了,把魂魄丢了,因此他们活该饿死。这些人活下来肯定会成了二毛子,洋人就是乘这个机会来扩编二毛子的。一场年馑下来,遍地都是二毛子,这还了得。他们从此不拜圣贤,不敬先人,不分男女,没有纲常,乱了伦理,那脚下这地方将不复为周秦故地、轩辕故乡,炎黄文化香火也将就此灭断。尽管周克文严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教条,但其行为本身至少表明他是一个有文化良知的乡绅。周克文救乡民贫病之躯,本是为了存圣人之道。但历史自身的逻辑要无情得多:最终,他既无法拯救灾民的身体,更无从挽救他们的精神。个体的良知不足以解决全局性问题,甚至依凭他那个阶层的力量也难以从根本上救灾民于水火。小说末尾的情景表征了饥饿激发的无穷力量——“他们被踩扁了,踏碎了,撕烂了。粥棚淹没了,圣人牌位踢翻了,绛帐镇挤破了,周家寨踏平了,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间被卷入漩涡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若干年后,当周立德骑着战马返归乡土的时候,眼前已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过往的所有已经被饥饿席卷殆尽——饥饿改写了一切。

饥饿也击碎了周立功另一个改造中国的梦想。他力图借助实业来救国。但他的靠山赵子昂在上海正遭遇西方金融危机的冲击,自顾尚且不暇,哪有资金再支持他在陕西办厂呢?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国内消费市场如此这般地衰败与萧条,自然逼得所有实体经济完全依赖于国际市场。这就为赵子昂在世界金融危机到来之时遭受重创埋下了伏笔。

文末的场景不无凄凉。周立德骑着战马凯旋而归,但过往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饥饿的洪流吞噬所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大槐树下,一身戎装的年轻人既预示着未来的可能性,也暗示了现代性进程的单调与局促。在饥饿的国土上立国,意味着选择的逼仄和单一:唯有枪杆子里出政权。饥饿使得生理性的力量成为决定历史走向的东西,单眼这些人将从蒙尘状态脱颖而出,成为左右现代性历史进程的主角。在《绝秦书》中,饥饿充当了历史前行的源动力,它如喷发的火山,粗暴地焚毁一切。饥饿迫使人们滑至底线,回退到最基本的生理性需求。于是,历史被剥去所有华美的文化“衣饰”,失去了从容规划与预设的一切可能。与现代性进程的艰难启动相伴随的,其实就是一个经由饥饿检验诸种救亡保种方案的有效性及其限度的过程。显然,在经历了惊恐慌乱的失序状态之后,依循讲求实效的功利主义逻辑来治国安邦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绝秦书》并没有毫无惋惜地去吟唱一曲文化的挽歌,它至少希冀这一历史进程能有点文化的底色。不过相比而言,它更乐意让历史自身发言,尽管其语气冷酷而无情。

注释:

①(美)艾恺:《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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