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芦 刚
1
我是个丢掉了故乡的人。
妈妈总是在夜里从暖暖的被窝里把我掏出来,再慌乱地抓件衣服套住我,我们就扔了家,扔了那个地方的人和事,披星戴月地奔向另一个地方。
妈妈有一大卷白纱布,用胶布粘连在一起。妈妈还用鸭毛做了一个小圆垫,晚上放在被窝里,白天就用白纱布将鸭毛垫放在小腹那儿,再用白纱布一圈圈缠绕。只要见了熟人,妈妈就会抚弄着自己凸起的腹部说,不小心,又怀上了。不久,我们家就多出个孩子,神奇的像是用塑料大棚扣出来的,妈妈自然又解下白纱布和小腹上的鸭毛垫,肚子也就暂时瘪了。
再后来,孩子就消失了。不管我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们一家人会再找个夜晚悄悄搬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我们不停地搬家,不停地走,一些人和事也从我身边不停地消失。
1999年,柴禾垛上的葫芦有碗那么大的时候,我从满天星光中来到了丘陵深处的北星星河。
北星星河是姥爷那里唯一的一条河。
北星星河从云山流出,到姥爷家附近,河面已有三丈多宽。水浅浅的,磨盘大小的河卵石懒洋洋卧在浪花间。两岸柳树相接,鸟鸣幽远。白天里鱼儿跳跃,银光乱溅。夜色初临,蛤蟆搅闹不休。到了夜深人静时,清流幽幽,河面就流动着满天星星。
我们的行囊永远是那件蓝花包袱,无论走到哪儿,妈妈一定要带着它。
因为不通客车,是一辆农用三轮车把我们送进柴禾垛后的小院。出现在我故事中的姥爷并没有来抱我,妈妈一下车就把一个蓝花包袱塞给姥爷,执意让姥爷找个僻静处烧掉。邻居的一个瘦小的女人从我妈妈怀中接过我,她我几岁。姥爷还没转身,跟妈妈几乎同时回答。妈妈说我四岁,姥爷却说我是五岁。
妈妈的脸一下红起来,说姥爷,你能不能不说话!
那一年我究竟是四岁还是五岁,这是个让我很犯难的事情。我不知道是相信妈妈还是相信姥爷。之后每当有人问我年龄,我都要习惯性地迟钝一下,我是个不停在质疑自己真实年龄的人。
我们与邻居那个瘦小的女人无亲无故,妈妈还是让我喊她小姨。妈妈说小姨是她和爸爸在一个火车站用大碗面救回来施舍给邻居素怀远的。妈妈说,多亏俺心软积了这份功德,不然的话,凭素怀远那条烂命,还不知要打几辈子光棍。
小姨瘦瘦的,头发有些乱。小姨整天穿着像校服之类的运动服,月亮一样的颜色,我想不出她还会有什么颜色的衣服。
后来小姨的男人素怀远过来瞅我。几天后我才仔细观察了这个将要进入我故事的男人:四十好几,长长的眉毛,胡须有些泛黄,脸像是常年在太阳里晒过,黑红,多皱纹,每段皱纹里都埋伏了灰尘。他跟小姨站在一起,没人相信是夫妻,就像一对父女。
素怀远诡秘地对小姨说,没准是个偷来的货,长的谁也不像。
小姨不吭声,更没给素怀远表情。
北星星河地势高,霜天来得早。妈妈就摘了柴禾垛的葫芦,用锯拉开,掏出籽,做瓢。妈妈留一个葫芦,要姥爷给我做个鱼瓶。姥爷瞅瞅我,不情愿,就说,疼也白疼。
妈妈说,早晚让你变哑巴!
姥爷抄起锯,先拉开葫芦细的那端,从中间用凿子抠开,让它变成个漏斗。之后掏空葫芦粗的这端里面的籽儿,然后将那个漏斗倒插在葫芦中,再从葫芦顶端抠个直径三公分的眼儿,一个土鱼瓶就做成了。这个鱼瓶虽然不透明,但外形倒与渔具店卖的鱼瓶相似。我把鱼瓶放在河里的石头边,里面装着妈妈炒的豆瓣。那天我用鱼瓶抓到两条鱼,一条白亮子,一条柳叶。两条鱼好像认识,在罐头瓶里紧紧依偎。我让妈妈给我炸鱼酱,爸爸像闻到了鱼香味,就在那天回来了。
爸爸其实经常不回家,既使回了家也就住一宿半宿。但那次回来,爸爸一口气在家住了半个月。本来第二天爸爸说好是要走的,可因为小姨挨打了,爸爸因此留住了脚步。
那天上午小姨跟素怀远往苞米仓子里上苞米,实际就是将剥了壳的苞米棒子装进苞米仓子。小姨在苞米仓子上,素怀远在地上的苞米堆旁往土蓝里装苞米。素怀远将满满一土篮苞米举给小姨,小姨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故意的,抓土篮梁的手松了。本来素怀远那天上完苞米还要去蚕场看山,一个劲儿地斥责小姨。我想那天瘦瘦的小姨是累了,整土篮苞米连同腊木土篮就重重砸在素怀远的脸上。素怀远骂起来,又蹬着木梯子上去将小姨像抓鸡崽儿一样抓下来,薅住小姨头发,一个嘴巴抡过去。
爸爸踩着姥爷的长凳子攀上墙跳过去拉架。我攀上墙时小姨的嘴角已经流血了。爸爸和素怀远厮打着,爸爸很快就把素怀远压在苞米堆上。折腾了好一会儿,没有体力的素怀远不再骂人,仰躺在金黄的苞米堆里,大张着嘴喘粗气,露出的牙在阳光里,像苞米粒。
那天,爸爸留下来跟素怀远上苞米,姥爷在不停地编筐,只是姥爷咳嗽的声音比平日里大。
小姨躲在我家炕上哭,也许是伤心,停不下来。妈妈用勺敲了锅沿,说,让人睡了就得认命。
我找出鱼瓶。我说我出去抓鱼,小姨就止住哭,说和我一起去河边。
我把鱼瓶下在石头后面。
小姨说,咱俩玩藏猫吧。我藏柳毛子里,小姨左瞅瞅右望望,抓住我,把我举起来,乐的直晃,说,小肥猪,傻乎乎,钻进草丛露屁股。然后该小姨藏。我在另一丛柳毛子里抓住了小姨。
又轮到我藏了。
我先把屁股藏进柳毛子里,又抓一株柳毛子挡住我的眼睛,等小姨找。
我一点也不出声。后来有水声渐起,接着有虫子吱吱在叫。几只绿蚂蚱在我眼前的柳叶上蹦来蹦去。鸟在我头顶飞,其中的一只鸟身上有好几种颜色,嘴尖,叫起来细而短促,我想是鱼鹰。我这样不吭声地熬时间,渐渐觉得身子热,太阳在我头顶一动不动。我忘了过了多长时间。后来有喧闹声将我从柳毛子里吸引出来。我看见身扎围裙的妈妈和几个女人像对待犯人一样推搡着小姨,小姨的头发被妈妈一顿乱抓乱扯。妈妈对迎上来的爸爸和素怀远说,亏我跟得紧,险些给跑掉了。
小姨的运动服也被人抓得破了口子,我从小姨领口那儿看见了一根红丝线,红丝线连着一个葫芦形的绸缎包,包上还有一个金丝线绣成的菩萨枣图案。事后我问小姨,那是什么?小姨说是荷包。
我问小姨是自己的吗?小姨小声说,好男人送的。
我问荷包管什么用。小姨说,避邪。
我说我要不要戴?小姨说,你活得没有小姨苦。
小姨最终还是跑掉了。
半个月后有一天晚上,素怀远请爸爸喝酒,还炒了自己蚕场新下来的蛹。爸爸跟姥爷苦苦要出一瓶自酿的酒与那个素怀远喝。爸爸不停地说起药酒的功能,一直说到素怀远变成一堆飘着酒香的泥。
第二天早上,醒酒后的素怀远疯子似的跳进我家院子,用放蚕的“老洋炮”土枪顶住我姥爷,让姥爷交出小姨。
那天早上姥爷就坐在烟囱根儿一个长条凳子上,凳子上固定着一把利刃向外的刀,姥爷正在用刀破开编筐的白树条子和红树条子。一根根条子在利刃上一分为二,其间只有轻微的破裂声。姥爷只问一句,问我?也没停下手中的活儿。后来院子有些温度后,几只麻雀喳喳地低飞着。素怀远胡乱骂了几声,回到自己院子,踹猪圈门,踢鸡架窝。
就从那天起,我踩着姥爷那条长凳攀上那堵墙缝里长着三角菜的老墙,再也没见到抱我下车的小姨。
更让我糊涂的是,和小姨一样,爸爸也在那个早晨默无声息地从我的故事里私奔了。
我在当天还像往常一样钻进姥爷编的土筐中跟姥爷玩母鸡下蛋的游戏,但姥爷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公鸡叫声来呼应我。后来我踩歪了土筐时,手里拿的一个饭碗打碎了,妈妈就拿姥爷的白树条子抽我,断了一根,又换红树条子。姥爷佛一样,不拦不劝,不惊不怒。
晚饭时,姥爷特意为我炸了一碗酱,推到我枕头边。我屁股渗着血,坐不起来。妈妈用筷子搅开酱,里面是扁担沟儿鱼,腥腥的。妈妈抓起酱碗摔在地当央儿,说,亏你整天采药草,有伤不沾腥,该不是想让这孩子活活烂死!
那天的妈妈太反常。
2
爸爸和小姨的私奔让素怀远在我这段故事中抢到了风头。
素怀远开始不断地出现在我家房后。他开始是低着头来回走,偶尔窥视一下我们娘儿俩,后来会停在窗外直接向屋里望。
那是个闷热的秋天。
自从爸爸走后,妈妈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显得很慌张,就好像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妈妈养成一个习惯,每晚睡觉前,总是用个包袱皮包裹上一包东西,放在自己枕头边。同时,妈妈在睡前一定打开后窗户。就算刮风下雨,妈妈也将窗户虚掩,并且留一个缝。
妈妈这样的做法,导致了后面一些事情的发生。
爸爸走后不到十天,我听到后窗外有很响的撒尿声。声音响起时,我想抬头看,每次妈妈都按我的头。有几次我还是看到了,是素怀远。他就正面对着我家后窗在撒尿,什么都不遮掩,像窗户贴上的一幅画。
有天夜里刮风,我被妈妈的喊声惊醒,我看见妈妈抓着一根腊木棍子细细的那头。棍子是从后窗伸进来的,它挑开了盖在妈妈裤头上的薄被子。
第二天起床后妈妈去了姥爷的屋子,问刚来时自己用来束腰的白纱布哪里去了。姥爷知道妈妈又要远走,劝妈妈说,冷天这么近,猫个冬再说。妈妈说不。执意要那白纱布。姥爷说白纱布连同那个蓝花包袱一起给烧了。妈妈不信,翻箱倒柜地找。
姥爷说,你走了,孩子谁管?
妈妈说,撂给你。
姥爷说,你放得下心就行。保不准哪天我把这孩子卖了,总能换些米面。
妈妈不做声。
好一会,妈妈说,隔壁那只馋猫,像叫秧子,盯上我了。
姥爷像只被激怒的公鸡,当即去了素怀远家,说死也要讨个说法。
半个下午过去了,姥爷却醉醺醺回了家,还拿了半筐茧。妈妈问姥爷跟素怀远究竟理论出个什么结果,姥爷只是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妈妈。
那晚我吃到了新下山的茧蛹。
那些日子,妈妈经常在姥爷去山外卖筐时搂住我无端地哭。哭过了她把我锁在屋里,拿筐拿镰刀沿着北星星河一直爬到最里面的云山,挖回细辛、龙胆草、天老星等药草,捣碎了敷在我的屁股上。妈妈那些天会忙着进山打山里红,采野弥猴桃还有山核桃,运气好时还能挖到野天麻,采到猴头等贵重药材让姥爷拿到山外面去卖。
有一天妈妈回来的很晚,头发又粘又脏,一只手捂腰,走起路摇摇晃晃。她从筐里拿出山铃铛叶裹住的一颗蛇胆让我和着水吞下,之后她就捞起个枕头躺在我身边。那天妈妈一直看着我,其间还小声哭起来。妈妈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把落瓤儿榛子,一个一个咬碎了给我吃,满屋都是榛子的香。
当晚妈妈把一些草药用剪子剪碎,本来妈妈是想捣碎那些草药,可一用力,头就流汗。妈妈把药敷在她自己腰上。那天妈妈跟姥爷说,她看见了一条野鸡脖子蛇。野鸡脖子蛇是毒蛇,这种蛇的脖子像野山鸡的脖子,五颜六色。妈妈觉得蛇胆蛇皮对我都有用,就打那条毒蛇,不慎伤了腰。
妈妈能下地干活儿那天,北星星河刚刚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天我家来了一个眼睛亮亮的男人,他是姥爷请进门的远房表侄。
姥爷用常年拴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自己行李下的腊木柜子,拿出用山参猴头泡的酒招待了这个眼睛亮亮的人。那天我注意到姥爷的腊木柜里装着两个大毛线团和几瓶酒。酒是姥爷自己采料用当地的苞米小烧泡制的,按所泡的野参灵芝野鸡脖子蛇天麻等药材的不同,分别摆在柜子的四个角。爸爸带走小姨的那个夜晚就是偷了姥爷柜子里的药酒巧妙灌醉了素怀远。姥爷几乎不动柜里的酒,姥爷一旦拿出腊木柜子里的酒,招待的准是他认为最尊贵的客人。
当天我吃到了香喷喷的蛤蟆。妈妈只让我吃了一只母蛤蟆。妈妈说小孩吃母蛤蟆会忘事,就如同喝了忘川的水。
那些蛤蟆就是那个眼睛亮亮的男人带给我们的。事实上姥爷拿出酒,并不是因为他给我们带了蛤蟆,重要的是这个人是村长,能管北星星河所有的事,当然包括我和妈妈落户口分口粮地的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后来才懂,喝了酒的姥爷反复说,他死也不相信女儿不能生养。那天姥爷不断地用拳头顶着那个男人的胸口,说他是匹种马。
那天在饭桌上他们吃着蛤蟆,还一直认真谈论着蛤蟆的事。
在北星星河,客从山外来,若能吃一顿酱焖蛤蟆,算得上是食口中的上品。许多年后我再也不吃蛤蟆,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来自村长到我家的那个夜晚。
那是个星星满天的夜晚。妈妈让我睡在姥爷的炕上,我哭着说不去,我跟妈妈睡。姥爷扯过一条还算白的毛巾一下捂住我两个耳朵,拔萝卜似的提着我上了他的炕,并且一口气用毛巾把我捂睡。
村长那夜没走。
接下来的许多天,村长一来,姥爷就会用毛巾捂住我的耳朵。
那些天姥爷编筐的速度飞快,还会哼上有关男女情事的乡间歌谣,人也多了精气神儿。只是第三场雪下来后,事情就有了变故。变故的起因是村长只要留宿我家,夜里就有人在我家房后来回走,雪被踩得嘎吱响。
姥爷拿了镰刀出去,堵住了听墙根儿的素怀远。
姥爷与素怀远在雪地里对峙着。
素怀远说,你个老牲畜,姑娘卖身爹看门。
姥爷怕遮不住屋里的事,没底气地说,你看见了?别胡说八道!
转过天,村长改在白天来我家。姥爷把烟囱根儿那个长凳摆在门口,将红条子和白条子从中间破开,把编筐窝篓的动作夸张到极限。北风在那个冬天一口气把姥爷吹小了许多。
我在那个冬天用木炭在那堵老墙上画蛤蟆。画累了,想进屋,进不去,姥爷在门上拴了死结。我就再往墙上画蛤蟆,越画越不像。我冷,求姥爷开门,姥爷不答应。我就抓起院中的雪块打姥爷,有的雪块打到姥爷脖子里,姥爷就说,等你妈怀上了,我就拖你进云山喂狼。
3
我很快又听到北星星河薄冰下的水流声,紧接着又看见冰凌花黄色的花瓣。小根菜冒红尖后,映山红东坡西坡红起来。贴近地面就有暖暖的风轻轻摇动,带起缕缕泥土的味道。2000年的春天对我们不知道有多么重要。妈妈挑了两个葫芦做的桶,沿北星星河一直向云山的方向走,她要到挨近河的一片片小水洼里找蛤蟆卵。妈妈用瓢将浮在水面的一胎胎蛤蟆卵舀进葫芦里,再集中到一个水洼里,用塑料布在水洼外圈起一尺高的墙。北星星河的人把这个培育蝌蚪的水洼叫做蛙圃。
妈妈是个心细的人。蛤蟆卵放进蛙圃后的第三天上午,妈妈突然发现蛙圃里的蛤蟆卵像是被翻动过,再仔细观察,发现所有的蛤蟆卵都被翻了个儿。开始,妈妈以为是蛤蟆卵被风吹翻,但后来妈妈突然惊慌起来,她意识到这是有人故意捣乱。
多年后我向教生物的老师求证了这个问题。蛤蟆卵分动物极和植物极,动物极一般向上,为细胞核所在,原生质比较集中,发育过程中分裂速度较快。也就是说,一旦蛤蟆卵被放反了,动物极朝下,就会导致蛤蟆卵不能孵化。
妈妈急忙找来姥爷。姥爷看着这些被翻转的蛤蟆卵,脸色变得很难看。姥爷说,肯定被人做了手脚。可这样做,究意为了什么呢?
姥爷看了蛙圃外那一圈脚印后跟妈妈说,素怀远是心里记着你男人的仇,想毁了你的日子,把你挤出北星星河。
姥爷去山外卖筐时特意找到了那个村长。村长当天就住在我家,吃着饭村长敬姥爷酒说,看来,俺妹子养孩子不在行,可养蛤蟆那得算个高人。这次要不是她心细,着了驴操的素怀远的黑手,日子就甭想见光亮儿。
姥爷问,那蛤蟆卵翻上翻下的还藏着学问不成?
村长说,仗着我手头有这点儿实权,才讨着秘方。老辈人养蛤蟆乖巧得很,他们说那蛤蟆卵是有个反正面的,一定要正面向上。你们要发现晚了,这蛙圃就会像俺妹子的肚子,一个崽儿也别想孵出来。
清明后的半个月,妈妈背我去那个水洼时,我就看到了蝌蚪。
在我看到蝌蚪的那些日子,妈妈拿锹挨着有塑料墙的水洼又挖起了蛙圃。蝌蚪在长,大一点就要分散一部分,防止蝌蚪过密会缺氧,也怕食料不足影响蝌蚪正常发育。这样,养蛤蟆人就要按蝌蚪密度再挖三至四个蛙圃。开始姥爷也来帮妈妈挖,姥爷那时的身体有些虚弱,挖几下喘气就粗,还咳嗽。但那咳嗽声和一些痛苦的状态变得很夸张。那时我并不知道其中隐藏的什么。
姥爷不再帮妈妈,就坐在不远一块石头上看妈妈。我也会跑到姥爷身旁,姥爷那时瞅我的眼神儿多了几许温和。姥爷有时也四下里望,听松风,听流水,看太阳远远近近,看白云悠悠荡荡。
妈妈没能在冬天里怀上孩子,但那个种马一样膘悍的村长却让妈妈在北星星河养殖蛤蟆。妈妈和我都没有户口,北星星河没有土地属于我们。能养上蛤蟆,妈妈很知足。早晨起来,妈妈会洗两遍脸,梳两遍头,对着镜子连做几种表情。
那是一段幸福时光。但我要强调,那幸福的时光属于我而不属于妈妈。
姥爷不再沿河而上,同时每天都找个借口想留我在家。这时妈妈会坚决地给我穿好衣服,带我进山。后来我才知道,素怀远一直在纠缠我妈妈。素怀远经常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妈妈身边,让妈妈尖叫。素怀远会在妈妈经过的小路边唱上淫荡不堪的小调。更让妈妈无法躲避的是,素怀远总在妈妈的蛙圃对面冲着妈妈夸张地小便。
北星星河边的草很柔软,我走一段就会被妈妈拉下一段距离。通向蛙圃的路开满了婆婆丁花时,就会有小虫子出现。至今我见了虫子,总有一种温暖升起,我爱虫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病。北星星河边,绿色的虫子有乖乖、蚂蚱、螳螂;红色的虫子有花大姐、毛毛虫、瓢虫、蜈蚣;黑的有蟞盖儿、蚂蚁等等。我趴在浅草间,跟它们爬,跟它们蹦,跟它们说话。我把时间大把大把地掏出来分给它们,它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伙伴、如同兄弟姐妹。那时妈妈不让我跟别的孩子玩。北星星河没有幼儿园。妈妈除了叫我数一二三之外常常向我许愿,说我爱画画,要到山外给我找会画画的幼儿园。我说幼儿园还要会唱歌。妈妈说想去那么好的地方就得乖,就要听妈妈话。
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我就让妈妈担心得不得了。
我跟虫子玩,自然拉下点距离,跟不上妈妈。等我到了蛙圃边,我看见妈妈正和素怀远厮打,素怀远刚把妈妈压在身上。我跑过去拉素怀远的脚。素怀远说,我他妈弄死你!妈妈一边与素怀远厮打,一边喊我,让我跑。我不听,我抱住素怀远的脚,不停地哭,但我一直不松手。
素怀远松手了,抓起放蚕用的土枪,丝毫没有伤害我的凶模样,反而瞅着我突然笑起来。他悻悻地吹着口哨向云山走。素怀远常年放春蚕,他的柞蚕场就在云山上。
素怀远走后,妈妈借着蛙圃里水理好刚刚弄乱的头发,然后就抱起我,把我的头搂在她胸口。那一天妈妈不离我左右,从那天起,我发现妈妈的眼神儿变得迟钝。妈妈会盯着一朵小花或一棵山里红树呆呆地看上很长时间,她甚至会仰头看一朵白云,痴痴地看着那朵云飘到山那边。
从那以后,我们常常在山上和素怀远碰面,妈妈时不时地念叨起素怀远。妈妈看素怀远的眼神也是冰火两重天,一会迷离,一会又充满仇恨。
一个星期过后,我又看见素怀远一点点靠近妈妈。这次素怀远蹲在妈妈身边看蛙圃中的蝌蚪,素怀远对妈妈说,等蝌蚪放河前你得买些生石灰清河。我刚抓了蚂蚱往妈妈身上贴,妈妈就说素怀远,咸吃萝卜淡操心,少在我这儿劳神。
素怀远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
妈妈活儿忙,很少管我会做些什么。我几乎每天都把我兜里装满虫子。我常常捧着虫子,身上爬着花大姐和蚂蚁,突然出现在妈妈身后。吓了一跳的妈妈会猫捉老鼠似的让我先跑一圈之后再捉住我。我依偎在妈妈怀里,小虫子会从我的身上爬到妈妈身上。妈妈静静看着我,之后叹息,再后来会泪流满面。
那个春天我吃到了好多姥爷亲手做的各种野味。我吃蛇肉,那三棱剌儿还伤到我的牙龈。我还吃北星星河人叫做“状元骑马”的那道菜,就是公山鸡和野兔炖成一锅。我还喝过“飞龙汤”,是北星星河一种叫树鸡的鸟和着天麻熬制的。这些美食都是素怀远为姥爷供给的。
素怀远在那个春天的黄昏常常来我家,他把他打来的野味都送给了姥爷。素怀远还在他的柞蚕场周边一天割一梱条子,有白条子也有红条子,甚至还割到编土篮用的腊木条子。姥爷对着这些东西很有兴致,他甚至一天就能编好一只筐。有一天妈妈不让姥爷收素怀远的条子,可姥爷说,有人白送,这没什么不好。妈妈说,这种施舍让我恶心。姥爷劝,你就收收心吧!一生无百顺。恶心不恶心的日子你都得一天一天过。妈妈说,就算过,我也不跟他过。
姥爷就严肃地说,终归是咱理亏。毕竟是你们俩口子把个女人卖给他,你男人又偷走他的女人。
妈妈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姥爷,再提这烂谷子,非让你变哑巴。
姥爷叹口气说,你不能像片核桃叶子一生在北星星河上漂。
妈妈说,我上了秋就走。
姥爷叹口气说,我是块有今天没明日的朽骨头,早扔晚扔都是一捧泥。但你得给孩子个安稳。好命歹命,孩子这辈子算是跟你,你该给他个根。还有,这些天我老是做梦,梦见你变成了一块树叶被北星星河的水悄悄领走,剩下个孩子,天大地大,竟没个活处。
4
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写到故乡之类的作文时,我都从一条河写起,然后会写虫子,甚至加上各类虫子的插图。我不止一次提到美食,那种味道是永远不能被替代的味道。我把这一切都用故乡作定语,可每次用到故乡这个定语,我就有种被人偷走了东西的忧伤。
我时常陷入迷惘,我不能容忍我自己对故乡这个定语充满疑惑。有段日子我天天在焦虑,我恨我自己,我有几次甚至产生了让自己消失的冲动。我觉得我好像在什么时候丧失了归属感。具体是什么时候让这种感觉开始消褪,我从大脑的记忆深处提取了几个段落后,我觉得有些段落还是可以说服我。
四月末的一天黄昏,素怀远下了柞蚕场沿北星星河回家,他照例停在蛙圃前。蝌蚪长出四肢,蜕掉尾巴,变成浅棕色小蛤蟆。一些稍大的小蛤蟆靠近了塑料布蹦来蹦去。素怀远对我妈说,过几天该放河了。
这里我要说,我已经明显感觉妈妈和素怀远的关系和气了许多。
养蛤蟆的人在小蛤蟆完全蜕尽尾巴后,就拆除蛙圃的塑料布,小蛤蟆就会根据自己的体能从蛙圃里跳到北星星河,或蹦进草丛山林,开始进入独立生存阶段。北星星河的人把这件事叫作放河。妈妈虽然对素怀远提及放河时机半信半疑,但看着乱窜乱跳的小蛤蟆,妈妈也想选个日子放河。
第二天,妈妈和我起床比平常稍晚了一会儿。我那天跟在妈妈身后,妈妈走得快我就跟着快,妈妈走得慢我就慢。我要粘住妈妈,因为那天我看见一个小孩背了一个全是虫子图案的书包。我就跟妈要书包,书包上还要长满虫子。我要像公鸡一样起早,我要上学。
我当时实在不知道我的要求对妈妈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奇怪我的小小的要求为什么一下子就堵住了妈妈的话。
妈妈一路上不说话,闷得像葫芦。倒是北星星河叮咚在响,一路流远,像歌谣起伏。北星星河各类乔木和灌木枝头的叶子片片舒展,满目青翠,正逢北星星河人说的大山关门的时令。蝉声细碎,蝴蝶斜飞,马蹄莲争奇斗艳。
因为上学的事,我不让妈妈的心情好起来。我不停地指着我看到的各种小虫子跟我看到书包上的虫子图案相比较。我一路上不停地跟妈妈保证一件事,我说我上了学会天天学歌唱给你听。那个时候我还不能唱一首完整的歌,只记住妈妈愿意唱起的那首《星星谣》:
一颗星星远
一颗星星近
颗颗夜的眼
颗颗菩萨心
星星不藏故人泪
山前山后送远人
我跳到妈妈前面,把这首歌唱得断断续续。后来我就有些怕,因为我耍尽了伎俩,妈妈就是不吭声。我只好抓住妈妈的一只手,努力地压在我的头顶上,模仿着妈妈平日里抚摸我的样子。我们娘俩向前走着,有风刮起,妈妈的脸一直阴沉。我仰头看着妈妈说,妈妈不生气,我不要书包,我不惹妈妈生气,我永远不上学了。
那天的气氛实在压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潜伏在附近。至今我都相信自己的感觉。果然,那天上午十点多钟,就有不好的事情沿着北星星河顺流而下了。
十点,我和妈妈到了蛙圃。本来素怀远建议妈妈过个三五天再拆了塑料,给小蛤蟆“放河”,可妈妈对素怀远的建议始终心有余悸,甚至充满逆反和敌意的情绪。十点刚过,妈妈几乎就是在这种心理的支持下一口气拆除了第一个蛙圃的塑料围墙。
我趴在有了温度的草丛中。耳朵贴在草上,我听到小青蛙沙沙的蹦跳声。这些小蛤蟆就从我眼前的草叶上快乐地跳动,呼吸空气和阳光,之后又被北星星河的流淌声诱惑,开始向北星星河挨近。
但眼前这一切都被妈妈的一声尖叫划破了。
妈妈当时拿着镰刀穿梭在蛙圃和北星星河之间的灌木丛中,她不断地用镰刀敲打着羊奶树、狗尾草和柳树毛子,妈妈想用这夸张的动作吓跑灌木丛里的蛇。蛇是让妈妈最头疼的动物,它们会嗅到蛤蟆的气味,只要妈妈打个盹,非有蛤蟆遭到攻击不可。
但妈妈的尖叫并非来自灌木丛中的蛇,是北星星河里的景象让她惊悚万分。
先是北星星河里的鱼向岸边乱窜乱拱,有的鱼甚至直接跳到岸边的沙土上,还有那么多鱼挣扎一会儿后翻出了白白的鱼肚。紧接着河里传出了尖锐的吱吱声,一些肥胖的水蚝子拚命往石头上撞,不停地抽搐,最后伸直了腿。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一条条水蛇,它们高抬着头,嘶嘶叫着在北星星河上翻转,几条大一点的水蛇甚至窜到妈妈的脚前,扭曲几下慢慢死掉。但随之而来的一幕让妈妈面如死灰,全身抖动。
刚从蛙圃跳入北星星河的小蛤蟆接二连三地乱窜乱蹬,稍后就翻了个儿,伸直了腿,露出红白相间的肚子,树叶一样顺流漂下。
在妈妈的尖叫声中,我看见北星星河变成了墨绿色,河面上飘浮着被捣碎的核桃树叶。
妈妈看着挣扎的蛤蟆,身子开始发抖。我还没听清妈妈在喉咙里骂了一句什么,就看见妈妈拎着镰刀向北星星河上游跑,我扔了手中的蚂蚱,跟着妈妈跑。
在北星星河上游,不规则地排列着一块块大石头,石面像一张张床,北星星河的人称这些石头为十八铺炕,河水就围绕着这十八铺炕汨汨流淌。平时的石面上落着鱼鹰、布谷鸟还有红脖子山鸡。有时还会有蛇盘成一个圆盘在上面晒太阳。
但我们今天看到的石面却是另外的模样。石面上堆着墨绿色的核桃树叶子,素怀远光着膀子用石头捣着那些核桃树叶子。核桃树叶子被捣碎后,墨绿的汁液从石面流入北星星河。
核桃树叶子的汁液具有很大毒性,北星星河的人经常用这种汁液浸了食物去毒死野兔和山鸡。每逢夏季,北星星河人会把北星星河的支岔用泥垒上,之后就用木棒或石头捣碎这核桃树叶子,这是北星星河人流传至今的捕鱼方法。
被激怒的妈妈跳过一块块石头,一边骂一边向素怀远冲去。
一直在专心捣核桃树叶子的素怀远并没有看到妈妈。等素怀远发现妈妈的时候,素怀远本能地跳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妈妈抡起镰刀向素怀远头上砍去。素怀远一歪头,镰刀砍在他右肩上,血滴在石头上,又流入北星星河,在墨绿的水面划出一小道暗红的线。
素怀远抢过妈妈的镰刀,冲着妈妈骂,你个驴操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素怀远一把薅住妈妈的头发,挥起手臂,一个嘴巴很响亮地抡在妈妈的脸上,像他当初打小姨时一模一样。
5
姥爷说,是妈妈误解了素怀远。
素怀远曾劝妈妈晚几天放河。北星星河是一条原生态的河,浅浅的,却从不干涸。树叶子层层叠叠,清水穿流其间,靠近河,有浓浓的草木味道在弥漫。水耗子、水蛇特别多,它们都是蛤蟆的天敌。素怀远那天捣核桃树叶子,是为了毒死北星星河中的水耗子和水蛇,像养鱼养虾人在放苗之前用生石灰或其它药剂清塘一样,这样才能保证小蛤蟆被放河之后,到长成大蛤蟆并且有了防范天敌本能,使这个时间段里不受水耗子和水蛇的攻击。
素怀远暗地里想帮妈妈,但他不知道妈妈会突然拆除蛙圃的塑料围墙提前把小蛤蟆放河。
连续几天,妈妈不说一句话。一个人呆在家中,沉默得像一件器皿。
我和姥爷天天去北星星河。
核桃树叶子的汁液毒死了一些小蛤蟆,但大部分小蛤蟆还在,况且核桃树叶子的汁液顺流而下后毒性也很快消退。
我从那段日子里看到了姥爷的脆弱。
先是为了打一条黑斑点的铁树皮蛇,姥爷被一丛叫狗尿台的灌木绊了个跟头,人摔得直哼哼,倒让蛇慢悠悠地逃去。之后有一天气温突然上升,我看姥爷摇摇晃晃走几步就栽在草地上,我喊姥爷可姥爷半天才应了声。当天回家,姥爷的脸已被石头磕得乌青,妈妈给姥爷涂了好几遍药酒后姥爷才喊疼。那晚,妈妈又给姥爷炒了盘芹菜芯。
姥爷说,你都把素怀远给伤了,好赖也得赔个不是。请他来喝一口。
妈妈白了姥爷一眼,说,好话歹话你都说尽,我看你肚子里的话剩不了几句。不行!
姥爷没了声音,像倒进杯里的酒。
妈妈看姥爷吃得很慢,问姥爷,近些天你的脸发红,哪儿不得劲儿?
姥爷说,喘气费神儿,胸口像长棵树。
妈妈说,没准儿是福份,省得你事事瞎操心。
第二天,妈妈早早就找出葫芦鱼瓶让我背上。妈妈说要给姥爷采些去火降压的苦龙芽,找了筐带我去北星星河。
靠近蛙圃时,素怀远从后面跟上来。妈妈想跟素怀远说话,素怀远却扭过头去看山。素怀远那天的装束很奇怪,他光着上身,腰上缠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看不清,鼓鼓囊囊的往下坠。素怀远的右肩用纱布斜绑着,伤口处不知道敷的是什么草药,绿的汁和丝丝的血渍露在纱布外。我知道那草药和那纱布的缠绑方式一定是姥爷的手艺。但那纱布是旧的,我看过那纱布粘连的模样,我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就是妈妈这些年用来缠腰的纱布。
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就在素怀远上了蚕场后,我把葫芦鱼瓶下到水里。
那天的鱼就是不往葫芦鱼瓶里钻。我后来感觉到那些鱼是受了惊扰。我很快就发现,惊扰就来自素怀远的蚕场。
平常日,素怀远的蚕场难得听到一声土枪响,可从那天起,素怀远的土枪声却连连响起。因为素怀远的蚕场就在云山上,蚕场的底角与北星星河相接,素怀远的土枪声音就显得特别大。
土枪接二连三响过后,我看见妈妈的脸上有了惶恐的表情。妈妈看着响枪的地方嘴里不停地在唠叨着。
紧接着又有爆炸声响起。
我终于辨清了这种响声就是一种叫“二踢脚”的花炮发出的。我想起素怀远上山时腰间缠着的那个大口袋,原来那口袋里装的竟然全是花炮。“二踢脚”实际就是双响炮,粗粗的,引信很短,一响在地,另一响在天空。后来我才看仔细,素怀远并没有把炮坐在地上,他就用手握着花炮燃放。更让人不解的是,素怀远把花炮的另一头对准了北星星河。因此这花炮的第一声响在蚕场,而第二声并非飞向天空,却是居高临下直接冲向北星星河,在北星星河面或者在北星星河岸边的灌木从、草丛中炸响。
许多年后我开始耳鸣,我觉得北星星河树丛中所有的蝉都飞进我的耳朵里。我知道导致耳鸣的原因有许多种,但我始终认定我的耳鸣应该是素怀远的土枪和花炮发出的声音所致。那种声音从那个夏季发端,一直伴我左右,不绝于耳。我常做梦,有时被梦境中的声音突然惊醒,我会在短短一刹那惊出冷汗,因为那个夏季的土枪和花炮一直在我命运的上空盘旋。
北星星河这个地方多蛇。
在土枪声和花炮声相继响起后,北星星河的灌木丛里开始窸窸窣窣地响。我并不会被这种声音吸引,我守在葫芦鱼瓶前看着鱼来鱼去。鱼不进葫芦鱼瓶,我的心火烧火燎。失去耐心后我不再去等待,因为既使抓住了鱼,妈妈也会炸成鱼酱并把鱼酱碗放在姥爷面前。姥爷吃东西时从不瞅我,他会一口气吃尽碗里的鱼,直到吃得直咳嗽,才肯停嘴。姥爷的贪嘴极大地干扰了我抓鱼的兴趣,而素怀远的土枪和花炮断断续续地在北星星河的水面上炸响,鱼就烦躁起来,不去钻我的葫芦鱼瓶。我索性捉了些小虫,我趴到一块长条形的大平板石头上,这块石头一大半伸在水里,另一半藏进岸边草丛,北星星河的人叫它“棺材石”。
我在石头上跟虫子玩的时候,我会将身子探出头,看着水中的景象。因为“棺材石”附近水稳,我看一团小鱼,分分聚聚,上上下下,它们游得轻灵。它们又短又细,但快起来会超过我的眼神儿。阳光打在小鱼的背上,它们瞬间变成世界上游动着的最细的光芒,它们让北星星河快乐着。
我又看到了狗虾。
这是北星星河独有的水生物,与袋鼠不同,这种虾是母虾背负着小虾共游。狗虾游动时,严格讲不是游而是像狗一样跳。小虾粘在母虾后背上,跟母亲在完成一个节奏。这个画面一直烙印在我的心尖上,我被那种温暖持久地感动着,它们一跳一跳的,不停顿地变动方向和地点,我瞬间进入一种迷幻的状态,我不知道它们是虾还是星星,我甚至怀疑它们是飞翔在天空。
我知道它们的幸福就在北星星河,北星星河是它们的故乡,北星星河是它们的水房子。我想我的幸福可不可以也在北星星河?哪怕一点点,一丝丝,平静而安全。
我趴在“棺材石”上,太阳照在我后背上。我开始看着腐朽的树叶从眼前流过,可刚看过几片枯叶后,我发现枯叶中竟然有小蛤蟆也顺流而下,而且这些小蛤蟆有的在挣扎,有的已经死掉。这时候又有花炮在河面炸响,我似乎一下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这些小蛤蟆刚入水或进入草丛中,生命十分脆弱,意外受到了土枪和花炮的持续惊吓,有的蛤蟆就在惊惧中死掉了。
我从“棺材石”上往后退,我想把眼前的事情说给妈妈。就在我像水蝼蛄一样往后退时,我猛然听到妈妈凄厉的一声尖叫。我吓得全身一颤,等我回头时,我看见妈妈一下撞在“棺材石”上,她用右手从我脚跟儿猛地抓起一条野鸡脖子蛇,妈妈用力把那条蛇想往远处甩去,却撞在一棵白桦树上又反弹回来。蛇落在妈妈的左腿上,蜷缩了几下。我听到妈妈又尖叫了一声,接着妈妈开始喊叫着,并且泪流满面。
妈妈被这条蛇咬中了。
妈妈哭出了声。我坐在“棺材石”上,我被妈妈痛苦的样子吓呆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我哭着喊着去拉妈妈,我想让妈妈不痛苦,我想用力扶着妈妈坐起来,可我刚碰到妈妈左手,妈妈又尖叫了一声。
6
妈妈不仅仅被毒蛇咬中,更让妈妈痛苦的是,她的左手手腕脱臼了。
当时我从石头上后退时,有条比鸡蛋稍细的蛇正爬上“棺材石”,我并不知道我当时的处境会有多么凶险。妈妈看到了眼前这可怕的情形,一下扑向那条蛇。扑倒的一瞬间妈妈的左手臂结结实实地摔在“棺材石”上,使手腕当场脱臼。正是由左手的疼痛,干扰了妈妈抓住蛇后抛蛇的方向和力度,导致那条大蛇撞树后又反弹到妈妈身上才酿成灾祸。
素怀远跑来时,妈妈额头排列着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卷缩在“棺材石”边。素怀远去抓妈妈的左手,妈妈就用另一只手猛地推开素怀远。
素怀远的土枪就顺在妈妈身旁,妈妈用手去抓那土枪。
妈妈指着土枪求素怀远,你轰死我吧!我疼呵,我想我血里都是毒,我想我活不过今天。
素怀远红了脸,去抱妈妈的腰。
妈妈大声喊起来,你让我死,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吧。妈妈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放声大哭,求求你,你就一枪轰死我吧!我不要这一切,我什么也不要,你就当回观世音,让我远离苦难,让我死!
素怀远去扶妈妈,想让妈妈坐起来。
妈妈哭着喊,疼,我要疼死了!
素怀远猛地扶起妈妈。素怀远这一用力彻底弄疼了妈妈。妈妈用右手抓住素怀远的头发,并且用力左右拉动。素怀远也被妈妈激怒了,他一下扔下妈妈,把妈妈的手从他头发上猛地抓开,素怀远蹭地站起来,马上又猫着腰抓住土枪。
见素怀远要走,我连忙搂住素怀远的腿,素怀远却往四面草丛环顾了一下,迅速地向一种叫芦豆儿根的草跑去,用手三两下就掏开芦豆儿根底下的黑土,抓出嫩根放入嘴中嚼碎、咽下。之后素怀远来到妈妈的左侧,从兜中掏出一把小刀。
素怀远用小刀嘣一声挑断了妈妈的裤带,扯下自己腰间装花炮的口袋垫在妈妈腿下。又一下扯掉了妈妈的裤子。妈妈只穿了裤头,身体就晒在太阳下。妈妈已无力挣扎,素怀远俯下身子,吮吸妈妈伤口上的蛇毒液。
素怀远把妈妈覆盖了。多少年后,我都在回忆素怀远当时为妈妈吮吸毒液时那笨拙但却意味深长的动作。
素怀远吸完了蛇的毒液,脸已涨红,嘴唇有些肿,好在素怀远山里生长,经历过类似的事,嚼碎芦豆儿根,先为自己消了毒。素怀远将附近的山核桃树细枝顶端的叶子拧掉,扒下两条山核桃树皮,一条扎紧妈妈的左大腿,防止蛇毒向上漫延,另一条拦腰顶替了裤带。
素怀远将妈妈背到我家门口的路边,拦下一辆农用三轮车要去镇上的医院。
姥爷看着妈妈,不住地叹息。
素怀远说姥爷,别瞎转转,回屋得拿些钱。
姥爷回屋,忙活了一气捧着一个大毛线团出了房门,却不朝车前走。在此之前,那个毛线团一直藏在姥爷箱子里,我一直都想知道姥爷线团里究竟缠着什么东西,可每次靠近那个箱子,都会遭到姥爷的一顿臭骂。
素怀远看着姥爷磨磨叽叽,骂了声,操!你到底有没有钱啊。
素怀远急了,跑进自己家,拿了钱,折回身便上了农用三轮车。素怀远对姥爷说,晌午天热,蛇多鸟儿多,替我去蚕场补几枪。
妈妈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我,又看着姥爷,说,你不能委屈孩子。
妈妈住院的日子里,我跟着姥爷每天都沿着北星星河向上走,一直走到素怀远的蚕场。开始几天我在当初素怀远捣核桃树叶子的十八铺炕那片大石头上蹦来蹦去,看小鱼,听蝉鸣,跟小虫子说话。但天气天天在升温,石头也开始热,让我的肚子有了灼热的感觉。我就跟着姥爷穿行在素怀远的蚕场里,我走得快,不知不觉就跟姥爷拉开了距离,也不知姥爷去了哪里。
蚕绿得透明,爬行在柞树枝和柞树叶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蚕场里的灌木早被砍光,柞树与柞树之间是绿绿的草,软软的,滑滑的,草上有虫子钻来跳去,让我抓不到。草上有蝴蝶在飞,翅膀有黄色红色,像飞翔的花儿。我在蚕场里不停地追,眼看蝴蝶就落在眼前,轻手轻脚地挨近,那蝴蝶又飞到几步远的草丛。蚕场里闷热,我不停地流汗,后来就有凉风吹过来,我才知道我到了蚕场最高处的一个山梁。
我竟然看到了姥爷。
本来,跟姥爷约定,姥爷想找我,朝天放一枪,我就会跑到响枪的地方。我那天却想不到姥爷会站在山梁上。姥爷向远处痴痴地张望。丘陵相接,绵延不绝,丘陵深处是断断续续的民居,炊烟慢慢上升,一直摸到天上的云。山梁上是一条路,伸到密密的树林里,不知道尽头会在哪里。我不知道姥爷一直向远处张望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想姥爷一定能知道这条路会一直通向哪里。
山梁下面有一大片带刺儿的灌木,灌木枝头有果实,形状像桑椹,绿颜色。我问姥爷,姥爷告诉我这种果实叫菩萨枣,吃了会有好运气。我去采,姥爷说,吃早了不灵,等过些日子,我带你来摘。
那些日子素怀远的心两头牵挂。白天在医院护理妈妈,傍晚回来进蚕场匆匆摘几筐蚕,赶上第二天早晨再奔山外卖掉。
素怀远说总会给妈妈凑齐药费的。
那些天蚕长得飞快,渐渐吃净了柞树上的叶子,转眼就到了移场时节。北星星河的人所说的移场是蚕民之间的术语,放春蚕分蚕场和窝蚕场,蚕在生长过程中很快会吃净第一个蚕场里的柞树叶,这时蚕民就会把蚕捉进蚕筐放到另一个新蚕场,也叫窝茧场,这个过程就叫移场,是蚕民最累的时间段,也是蚕民最难拿捏的时间段。移场移早了,蚕会误了时令难以作茧;移场移晚了,蚕会因为吃不到柞叶顺着柞树往地下爬,难以收拾。
素怀远看着蚕场里一株株柞树叶尽枝残,有的蚕已开始把头掉转朝向柞树的根部,火烧火燎的素怀远就一个人顶着星星抗着蚕筐在夜里移场。累上大半夜,在蚕场窝棚中打个盹,稍作缓解后又挑着两大筐蚕堵车去山外的集市卖掉,拿着钱再为妈妈续补住院押金,满嘴血泡,人也很快瘦了一圈。
姥爷倒把日子调出了滋味。
每天看完山遛完河之后,姥爷就会为我变个戏法。姥爷会从裤腿里袖子中突然就变出了又胖又绿的蚕。这些憨态可掬的蚕很快和着小白菜被姥爷炒成他的酒肴。香香的蚕肉就放在姥爷的下巴底下,偶尔才让我吃一羹匙蚕肉。一天傍晚,姥爷喝足了酒,碗里还剩了点蚕肉,姥爷让我站在地上,开始喊着口号让我向左转向右转再向后转,姥爷眯缝着眼睛端详着我,用羹匙盛上蚕肉晃在我眼前说,要想吃肉就得跟我学话。
姥爷说,不是一家人儿,进了一家门儿。
姥爷又说,进了一家门儿,也不是一家人儿。
我很快吃光了蚕肉,我不再跟姥爷学,我得用舌头舔净菜碗。
姥爷眼睛红红的,他喝多了他自己泡的酒。姥爷后来把我揽入怀中,不停地在重复一句话:究竟是谁身上掉下的肉呢。
7
出入我故事的人就那么几个。
从爸爸和小姨走出我故事之后,心中有一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被动地等着又有什么人将要从我故事中消失。
我后来认定让我加速离开北星星河的起因就来自妈妈出院的那天晚上。
那顿晚饭除了姥爷炒好的八个菜外,素怀远又带回了鸡肝、猪爪和高丽咸菜。姥爷从他柜中拿出药酒,跟素怀远对饮。姥爷让妈妈也喝一点,妈妈怕酒的度数高,姥爷去外屋说给妈妈的酒加勺糖变变口味,妈妈用舌尖舔了舔酒,就不再推迟。
姥爷那晚不停地热菜,热好菜姥爷开始不停地劝酒。我头一回看见妈妈的脸红得像朵穿心莲。素怀远喝得直喘粗气,喉咙里像有水在流。姥爷不断地往素怀远的酒碗里倒酒。素怀远说喝不动了,这酒一直在喉咙眼儿刮旋风。
妈妈在那一刻也变得满脸潮红,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碗中的酒。我隔了那么多天才见妈妈,吵着让妈妈夹菜给我,可妈妈还是盯着自己碗中的酒,好像那么多心事都藏在其中。素怀远说再喝我就翻不动墙了,却又把酒碗扣在自己脸上。
姥爷更是兴奋,用筷子敲着碗边,竟然唱起了《月儿刚正东》:
月儿刚正东,
河里满天星。
小奴一个人走路哎咳哟,
好心酸,
孤零零,
单等四小打灯笼。
那是我听到姥爷唱得最好的一首民谣。可有了民谣的那个夜晚,素怀远一直在妈妈身边不停地喝酒,我都从后窗看见云山顶上的星星了,素怀远还是不走。
姥爷又用毛巾捂住我的耳朵,拔萝卜似的把我带到他的炕上。我大声哭,我说我想妈妈了,我要跟妈妈睡一起。姥爷就捏我的鼻子,并用毛巾堵我的嘴。我开始感到全身都热起来,我喘不出气,我用脚蹬姥爷,姥爷手上加了力量。后来我开始出汗,再后来我眼前有亮光跳来跳去,一闪一闪的全是星星。
我在第二天早上昏沉沉的起不了床。
妈妈问姥爷,是你把孩子抱这屋的?
姥爷不吭声。
妈妈问姥爷,你把孩子怎么了?
姥爷还不吭声,像北星星河里的石头。
妈妈问姥爷,你在我酒里除了加糖你到底又加了什么?
姥爷忽然有了笑容。
妈妈说,你千万要记住,我炕上若是野汉子人来人往,是你把我卖出去的。
在我记忆中,这是此后妈妈用最多的汉字跟姥爷说的一句话。因为过了些日子后妈妈开始呕吐,妈妈说她看什么都想呕吐。
这是让姥爷几乎发疯的信息。尽管姥爷频频地出山卖筐,变着样给妈买酸果,但妈妈面对姥爷絮絮叨叨的问话仅用呃或嗯来回应。
那些天妈妈很少问我的事。
我在那个夏天开始疯长。我央求姥爷在卖筐的时候带我去集上,我很快就赢得了这个权利。姥爷一头挑筐一头挑着我,慢慢上坡,慢慢来到蚕场上的那道山梁。我来到那片带刺儿的灌木丛用手小心地触碰菩萨枣,这些菩萨枣已经泛红。
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夏天,风很软,天是闷热的。据说那样的天气很适合放蚕。素怀远的蚕获得了丰收。姥爷让素怀远把钱带到镇里存上。素怀远说费那力气没有意义,素怀远看着妈妈说这钱很快就会有用。
妈妈看河的活儿素怀远也硬要担当。
因为天出奇的热,这对于养蛤蟆的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蛤蟆边生长边逆水而上,并爬上石头钻入草丛最终上山。一旦天热,太阳烤灼了石头,蛤蟆蹦到石头上会烫裂了肚皮,蛤蟆的整个身体会粘到石头上直至死亡。蛤蟆上山,非常有规律,蛤蟆从不改变上山的路线。
这下倒忙坏了妈妈。妈妈得砍下大叶片的树枝铺在石头上,而且要一路铺上云山。素怀远匆匆卖了茧,怕妈妈一个人砍树铺蛤蟆道会伤了手腕,只得剩了两袋子大茧在仓房里,急匆匆地帮妈妈砍树枝。
按节气数日子,那应该算是那个夏季的最后一天。
姥爷从柜里捧出了那个蓝花包袱,包袱隐隐约约有大毛线团和丝织之物。姥爷还拿出一瓶泡着天麻、人参和蛇的酒。姥爷挑着我慢慢上山。每走一段路,累了,姥爷就喝一口酒。我们到了梁上。姥爷坐在那丛带刺儿的灌木旁。
我看见了刚刚熟透的菩萨枣。
菩萨枣紫红紫红的,弥漫着浓浓的清香。我采一颗吃下去,甘甜,醇厚,好像全身都开始有了菩萨枣的味道。我不停地采,不停地吃。不知为什么,那天我好想采一颗菩萨枣给姥爷。我采了一颗大的菩萨枣给姥爷,姥爷说我不吃,我若吃了你就不灵验了。
说着话的姥爷根本没瞅我,他一直往山梁下的北星星河里看。我顺着姥爷看的方向望下去,我看见了妈妈。妈妈头顶着一片大树叶,就坐在北星星河里的“十八铺炕”上。素怀远不停地往石头上铺树枝,一点点地铺近了妈妈。
姥爷突然一把揪起我的耳朵。也就在个时候,我看见挨近了妈妈的素怀远和一大堆长满树叶的树枝瞬间遮住了妈妈。
姥爷挑着我,不停地走。
累了,姥爷就喝口酒。我后来看姥爷脸色开始红润起来,我听到姥爷粗粗的喘气声。我再看姥爷的脸,就发现姥爷的脸紫红紫红的,像菩萨枣。
姥爷下了山梁并没有去集市。
姥爷选了相反的方向走。姥爷不停地喝酒,而且尽力地加快了脚步。太阳走在当空,热浪不住脚地往下流。我都觉得我的脑袋在长大,在膨胀,就像妈妈出院的那个晚上我被姥爷用毛巾塞住嘴巴的感觉。
我不知道姥爷要带我去哪里。
天色渐暗后,我们到了一个村子,村口并排长着四棵大柳树。我躺在筐里觉得自己在悠悠的晃。我看姥爷也在悠悠的晃。姥爷问我,包袱呢?我说抱着呢。姥爷说,那个包袱管命,抱得住不?我说抱得住。
姥爷不再说话,晃几步,人就倒下了。
8
我是在夜里被人送到了派出所的。
姥爷因为突发心梗,撒手西去,再也不能关怀或者诅咒我的未来,我也在之后的时间里不停地用风和阳光把一个老人从我的生命中变小挪远。
当天,派出所的人打开了蓝花包袱。
包袱有个毛线团儿,毛线团儿层层裹紧的是一套小衣裤和一双小鞋子。
我想起我们一家人刚来北星星河的那个晚上,妈妈一再摧促姥爷烧掉这个蓝花包袱,不知为什么,姥爷还是执拗地把它藏匿起来。
衣服和鞋子的布花纹很新,但布料好像已被淘汰。这套小衣裤和这双小鞋子曾经温暖过我,更重要的是姥爷最终也不肯将这些小小物件烧毁,从而给派出所的民警提供了破解我身份之迷的最重要的线索和原始物证。
第二天一个警察阿姨抱着我坐着一辆警车又来到了北星星河。他们想抓住妈妈,同时也渴望寻访一下周边的乡亲,试图找出更多与我相关的东西。
车停在我曾经的家。
素怀远正为姥爷操办着丧事。
院门左侧有个松木竿挑着九尺红布,这是北星星河满族民风中报丧的习俗,北星星河人称之为悬挂红幡。幡在门左,迎合男左女右的讲法。家里家外一切沾红的物件都用粗糙的包装纸打上了一个十字,所有的挂画和照片都被倒扣在墙上。姥爷的灵柩停在院当中,灵前一张老照片已被放大,照片上系着一朵黑纱缠扎的花。
姥爷平平静静地看着世界,不知是看透了还是在疑惑,默不作声。灵前有腊木和细松木挑起的满族黄白红蓝等八种颜色的条幡、球幡和空心幡,幡顶的穗头纸在风中哗哗作响。灵两侧是一幅对联,用灶坑中的老木炭写在白纸上,上联是:守孝不知红日坠,下联是:思亲唯望白云飞。按老满族的习俗还应该加一横批,但姥爷的灵上没有,没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姥爷身后之事已无人承继。我在很多年后参加了一个满族老人的丧礼,我在灵前也看到了与姥爷灵上一模一样的对联,那副对联比姥爷的那幅果然多了横批,我看了横批心中就有些不忍,横批就四个字:可当大事。
满族老人病危时,儿女们要及时赶回来并守候在身旁,恭听遗嘱。老人归天后,儿女得用擀面杖指西方,并呼唤逝者“往西方大路走”,用来指引逝者灵魂顺利地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姥爷走了,要去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时间的地方,可妈妈却了无影踪,我的身份又得不到乡邻的认同,不能用擀面杖为姥爷亡灵指路,我不知道,姥爷将魂归何处。
我看到冰冷的姥爷头朝西方,左手攥七枚铜钱,右手握着一根拴有干粮的小木棍。幽幽冥途,我不知姥爷如何用钱买来温饱,更不知姥爷如何用打狗棒驱散拦路恶狗。
姥爷灵前,供奉着一只鸡,十个馒头,五碗饭菜。灵前有装满沙子的一只碗,碗中燃香三支,碗旁奠酒一杯。碗杯之间是一盏独捻儿的豆油灯。据满族习俗讲,此灯要持续添油直到由逝者的子孙后代虔诚地放进墓中,被称作“长明灯”,一是保佑灵魂一路走好,二是保佑磕头子孙前途光明。
多少年后我一直面对履历表上“民族”一栏耿耿于怀,我不知是该添入汉族还是满族。我不停地怀疑自己,我得了疑神疑鬼的恐惧症,我不停地在质疑自己,质疑与自己相关的一切。
那天,乡亲们闹闹嚷嚷,最终还是给我让出一条缝,他们反复正了正姥爷灵前用来跪祭的黄绸垫,乡亲们推搡着我,让我给姥爷磕头。就在我战战兢兢想下跪的一刹那,一个人一下子把我抓起来,老鹰捉鸡一样将我扔在一旁。
扔我的是素怀远,他面色灰白,冲我喝斥道,滚,你这害人的外姓货,别脏了老太公的血脉。
姥爷那个当村长的远房表侄也在姥爷的灵棚里。他告诉警察,说妈妈卷走了素怀远卖大茧的钱不知去向。
身披白布重孝的素怀远说妈妈不会走远。他一遍又一遍告诉前来祭奠的人,他说妈妈一定不会走远。
村长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素怀远不理村长。
素怀远在乡亲们的怂恿下,撬开了姥爷的柜。
那个腊木柜里除了药酒之外,竟然还有一个毛线团儿,与我怀抱的那个线团大小相同。
素怀远当众拆开那个毛线团儿,令人惊讶的是,毛线一层一层缠满了面额不等的钱。
素怀远数了数,这些钱用来买回酒菜招待前来吊丧的人之后,竟然可以买回一口上好的棺材。
村长说怎么也得有两对儿花圈。素怀远想起自己家仓房里没来得急卖的两袋大茧,低价处理了一袋后,不多不少,刚好给姥爷买回两对儿花圈。
警察阿姨让我在屋里屋外都录了像,录完像又要带我回派出所,说我还得跟那些小衣裤和小鞋子一起录相,派出所说电视台急等着播放。
我要去北星星河,我说妈妈一定会在蛙圃旁等我。风从北星星河吹过来,我听到了蛤蟆的叫声。警察阿姨不让我去。她抱我走过姥爷的灵棚,姥爷的灵棚面朝着大门处的柴禾垛,柴禾垛上有妈妈清明后种下的葫芦,已经长得有碗那么大。
再后来的一天,有一对夫妻来到我身旁,他们把我包里的小衣服和小鞋子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他们发疯似地扑过来,一下把我搂在怀中。
哭累了,他们让我坐在他们中间。他们说我是他们的孩子。
我要离开北星星河了。
在我上车前,一个人挤到我身旁,是素怀远。他掀起我的上衣,蹲在我身旁,从怀里拿出一个葫芦形的荷包,系在我的腰上。这个荷包要比小姨的那个荷包大了一倍,外面金丝绣成的图案也是一个大大的菩萨枣。荷包被碰到,竟然丁当作响,后来我才知道,里面有解食刀、扇套和火镰之类的物件。素怀远拉着我,让我一生都要当命一样珍惜,还当着众人面让我发誓,别忘了你妈。
我发完了誓,素怀远忽然搂紧了我,失声痛哭……
我们的车是夜里出发的,我不知道那个夜晚是阴是晴,天上究竟有没有星星。
我说我不走,我要回姥爷的家.
派出所的警察和那对夫妻不同意,我说你们若不让我回家,妈妈会堵在路上把你们的车推翻。没人相信我的话。我又说,妈妈一定会来找我。我会像妈妈一样突然让你们谁也找不到我,永远也找不到。
但他们就是不相信我的话。
至今想起那一夜的事都让我唏嘘不已。
那天车一发动后,我就在车里乱蹦,不停地乱蹦。那对夫妻争着抢着来抱我,车走得很快,两个人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到底走了多远我已记不清了,司机忽然喊,有人。
我在司机惊慌的喊叫声中抬起头,我隐约看见车前站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好像冲着我在笑。就在这一刻,司机的方向盘剧烈扭动,整个车身剧烈一抖,就翻下了一个壕沟。
后来回忆一下,那天晚上,那对夫妻执意要带我离开北星星河,他们说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因为天黑路况不熟,疲惫的司机打了瞌睡。再后来,司机的说法和我看到的情形非常相近,我坚信在那个夜晚,有一个女人扑向我们的车。那个女人头发长长的,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嘴。那张嘴冲着我,不断地喊着什么。我认定那个虚幻的女人就是我的妈妈,那个夜晚她喊到了我的名字。
但最后被认定的事实是,那只是普通的一场车祸,源于司机的疲劳驾驶。
那个夜晚,不知是被人推的还是凭着我的努力,我最终还是从车里出来了。我看四野黑漆漆的,我惊恐不已。这时我隐约听到了水声,跟北星星河一样的水声。我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开始跑。我习惯了黑夜,我喜欢在黑夜里颠簸。
我寻着有流水声的方向跑,我不停地喊妈妈。我一直坚信,那个夜晚妈妈就在我附近,也许妈妈怕别人认出她,才故意藏起了眼睛和鼻子。也许妈妈知道我的消息,她选择了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拼命再看我一眼。
那个时候我还特意停下了脚步,因为我在呼喊妈妈的同时,我的身后也就是车的方向传来哭声,并且有人连续不断地喊着一个名字,据说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凉风打在我脸上,我忽然觉得我额头上有热乎乎的液体流下来,我想我受了伤。我用舌头舔了舔那液体,咸咸的,腥腥的,甚至夹杂了一丝丝臭味,我知道这是我的伤口在奔跑。
我开始在奔跑中忘记了恐慌。
黑夜里我只想找到一条路,我要听到水声。
我想接近一条河,只要能找到河我就能找到方向。我想要跑到那个有星星有水声的地方。
我跑,我沿着一条河的方向不停地奔跑——我不想让车里那对夫妻追上我,我怕他们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