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的良知与血质

2014-11-14 06:52满族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满洲满族祖国

〔满族〕关纪新

在纪念舒群老人诞生100周年的时刻,我想选取一个特别的鲜为人知鲜为人言的角度,谈谈我对舒群老人精神世界的印象与认识。

舒群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满族人,其先人为清代山东青州的驻防旗人。我们知道,正是清代青州驻防的八旗满洲将士,曾经以极大的民族牺牲,创造过有效阻击英国侵略军入侵中国的壮烈业绩,受到了远在西方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恩格斯的高度赞扬。

舒群的父系为青州八旗军中的镶黄旗满洲,母系则出自正黄旗满洲。舒群出生前夕,国内出现了辛亥鼎革,青州旗营解体,在关内各处旗族流离失所、贫寒不支并且蒙受舆论严重挤压的情况下,祖父率其父母及胞姐等一家数口,长途跋涉,返回遥远的黑龙江。年迈的祖父病逝于途中的沈阳,父母遵照老人遗愿,带着孩子继续北行,终于走回了位于黑龙江的阿什河地方(即今哈尔滨市阿城区)。那里,是他们家族代代传承记忆中的故乡。

返回阿城不久,1913年9月20日,舒群降生。可以想象的是,他的遗传因素当中,不单包括了满人血脉,也包含着先人那种不向命运低头的刚强倔犟,以及挚爱白山黑水故园热土的精神。

舒群奋斗的一生,是从反抗日本侵略开始的。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十八岁的他投身抗日义勇军,并为中共地下党的刊物撰写作品。十九岁,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第三国际在华基层情报站的站长;同时,他结识了金剑啸、罗烽、萧军、萧红等青年作家,为“北满”左翼文艺而工作。1934年,敌我斗争白热化,为摆脱日伪迫害,舒群奉命转往青岛,继续地下工作。在青岛,他被捕入狱,在一间德式牢狱的楼上监房里,他挥笔疾书,完成了那部令其一举成为20世纪30年代左翼重要作家的《没有祖国的孩子》。

《没有祖国的孩子》一向享有盛誉。而在我看来,它的意蕴却远未翔尽发掘。

“没有祖国的孩子”作品题目,首先定位了高丽男孩儿果里特有的身份与处境;小说中果里流亡异国,以亡国为耻,是其民族情感的自然流泻。作品写出了主权他落、国土沦丧给一国民众(哪怕是未成年的孩童)心理造成的重创。果里父亲是牺牲了的抗日志士,小小年纪的果里一样有过将刀子愤然“插进‘魔鬼’胸口”的壮举。此为小说的第一层用意。

再深一层,则是“我”与“我”的东北故乡,就在故事发生的时刻,也跌进了与高丽国民同等的厄运。“九·一八”使日军对东北全境占领成为事实,“我”步果里足迹也变为“没有祖国的孩子”,果里的悲剧行将在“我”及广大东北同胞面前重演。国家残破下的国民,从来就没有任何权益可言,小小的果里早已是一面镜子。

而更深一层的小说意蕴,读者们未必都能品读出来,那就是作者舒群身为具有满族血统的中国人,对祖国东北地方上演的伪“满洲国”政治丑剧的极度愤恨。中国东北地区近代以来被约定俗成称作“满洲”地区,它从来就是中国领土,自明清以降,满洲族裔更是将本民族祖祖辈辈生息其间的白山黑水,认作是中华不可分离的领土。青年舒群带着这样的立场和感情来看问题和写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有一段笔致深刻的话语:

“不像你们中国人还有国……”

我记住了这句话。兵营的军号响着,望着祖国的旗慢慢地升到旗杆的顶点。无意中,自己觉得好像什么光荣似的。

但是,不过几天,祖国的旗从旗杆的顶点匆忙地落下来;再升起来的,是另样的旗帜了,那是属于另一个国家的——正是九月十八日后的第八十九天。

日本强盗为达到疯狂侵华长期占有的目的,曾拉拢个别的满族败类,在东北地区拼凑傀儡政权“满洲国”。然而那个挂着“满洲”名字的所谓“国家”,历来就遭受到包括广大满族同胞在内的中国人民的一致唾弃。在伪满政权下艰难度日的满族民众,并未得到所谓“满洲国”丝毫的“恩惠”,相反地,也要同汉族等各民族民众一样过着屈辱无告的日子。自伪满政权扯起那面肮脏的旗帜起,具有反帝爱国光荣传统的满民族为数众多的志士仁人,便与各兄弟民族携手,跟侵略者及民族败类展开了不共戴天的斗争,可歌可泣的事迹不胜枚举。满族青年舒群,是极有骨气的中国人,他绝不愿做“没有祖国的孩子”。当伪满政权临头的时刻,作品中的“我”喊出“回祖国去”的心声,涉险偷渡去往关内,乃是体现出满族作家舒群与他众多同胞再鲜明不过的族心向背。青年作家舒群是个满族人,也是个最懂得“祖国”两字重量的中国人。他的前辈在国内民族歧视严重的环境下返回东北,体现了自身的民族心理;而他的作品小主人公在日寇侵占东北之际又毅然表达了回归中原的欲望,更展示了青年作家的中华情怀。这就是满族人,标准的满族人。

《没有祖国的孩子》所能告诉读者的,还有一些。作品小主人公们就读的“东铁学校”,以中东铁路学校为原型。中东铁路,原为沙俄时代在中国东北实行军事扩张经济渗透的产物,十月革命后由苏维埃当局继承。到“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将苏联在中国东北的势力(包括东铁学校)逐出当地。而这篇小说恰好勾勒出俄苏所属中东铁路下设学校的结束场景。女教师苏多瓦是心向苏联政权的新型人物,她接收果里读书,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作为,但她的学生们并不都有这种意识。以往对此作品讲评,把三个异国孩童的友情也说成是国际主义举动,是不准确的。俄罗斯男孩子果里沙表现出国际间民族关系中“强势民族”高傲的心理定势,他瞧不起亡国民族的穷孩子,居高临下看果里,以为受侵略和奴役的民族必是懦弱使然。倒是作品里的“我”这个中国孩子,因与果里处境相近,说服了果里沙。世上的人们处在不同的民族位置,小说写出了这一点:接触、理解、友爱和尊重,是不同民族间最重要的东西。难得的是年仅21岁的舒群写出了如此意味深长的故事,这跟他的民族身份关系极大,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间也是价值独具的。满洲民族有过自身由弱势到强势,再沦为弱势的曲折经历,所以,也能在不同民族的言行里体察到更多一些的精神内容。

就像《没有祖国的孩子》所表达的伪满政权下,满、汉等民族不甘心做“没有祖国的孩子”一样,舒群前期作品里尚有《沙漠的火花》、《蒙古之夜》等描写蒙古族人民反抗日本奴役的小说,也显然是为在伪“蒙疆自治”政权下生存的蒙古族爱国同胞秉笔著史。

1985年,为编辑《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一书,我头一回扣响北京虎坊路舒群老人的家门。那会儿我还算是个“资深”青年,舒老却已年过古稀。老人给我的第一眼印象:这哪儿像是鼎鼎大名的舒群呐,不就是在东北乡间随处可见的平民老人么!我恭敬地说明准备编写一部有关满族文艺家的书,希望对方能够同意被介绍,还请教由谁来写他的传略为好。

至今叫我记忆犹新的是,老人的反映极痛快:“啊,写满族,写满族的贡献,太好了,我赞成!谁来写我么?我看就委托你啦……”

我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为了老人的爽快,为了他对本民族事业的真诚,也为了他给我的信任。说实话,当时我对舒伯伯一生的艰辛、成就与坎坷,还只是知晓一点点皮毛。

后来我多次去拜访老人。我听他关于生平的口述,写出了让他还说得上满意的“传略”。1987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编的这部包括“舒群传略”在内的《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当我趋前送书到老人手里,他是那么兴奋,咧嘴笑着,反复地说:“满族文学艺术,满族文化,该写,该多写!”老人提起笔,在我的一个本册上写道:“祝贺《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出版,为满族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舒群 一九八八、一、一。”

舒群老人,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东北乡野满人的脾气秉性,平易而略带些许倔巴,豪放又掺杂几分纯真。老人一生都是执著的文学家、无悔的革命者。他有着文学写作的非常天赋,却坎坷遭逢二十多年,直到接近古稀才再次获得充分展示;他有着革命组织家的果敢与坚韧,却无法“组织”好个人的命运与存在……

从少年到青年,从中年到老年,终其一生,舒群皆是同时代优异的满族人。他堪称为自己民族的无上良知,与浓浓血质。

①在中英鸦片战争的乍浦战役中,来自青州驻防的满洲爱国官兵“在佐领隆福(满族)的率领下,狙击敌人,连续打退英军组织的五次进攻。……守卫在这里的 276名满族官兵中,除43人突围而出,其余全部壮烈殉国。”(《满族简史》,第121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在镇江战役中,“英军集中全部兵力围攻镇江城,副都统海龄(满族)领导满洲八旗坚守阵地。从敌我双方军事力量来看,守城旗兵全部1500人(一说只有1200人),只有英军兵力的十分之一;火力配备上,旗兵是刀剑矛戟和弓箭,远比英军拥有的来福枪和大炮等近代武器差得多。虽然处在敌强我弱的劣势下,但旗兵仍能拼死力战,节节抵抗。”“英军乃集中炮火向城中轰击……方才闯入城内。满洲八旗为了保卫祖国神圣领土,进行更加猛烈的巷战。”“在守城的旗兵大部分牺牲后,战局已无法挽回,海龄遂举火自焚,壮烈殉国。……当时,仍有少数八旗官兵继续战斗。”(《满族简史》,第122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他们“血积刀柄,滑不可持,尚大呼‘杀贼’!”(《钞刻江苏镇江府建立青州驻防忠烈祠碑文》)这后一场血战,曾经引起了恩格斯的密切关注,他在当时撰写的《英人对华的新远征》一文中,详细描述了镇江战役的过程,肯定了清朝八旗军队在彼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决不缺乏勇敢和锐气。”他说:“这些驻防旗兵总共只有1500人,但却殊死奋战,直到最后一个人。”并且做出结论:“如果这些侵略者到处都遭到同样的抵抗,他们绝对到不了南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189页─第190页)

②据在伪满政权下生活过的老人回忆,普通满人与普通汉人当时一律被视为下等,是连偷偷吃一顿白米饭,也要查出来按“国事犯”惩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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