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玲
在消费文化语境中,身体写作必须接受消费市场运行机制的作用,具有一系列商业化特征,具体体现在对身体与物质的强烈追求上。
身体出现在文学中,并非身体写作独创。早在郁达夫的笔下,身体已经以一种咄咄逼人之势给人以感官上的冲击。《沉沦》中“他”在浴室偷窥到的“雪样的乳峰”、“肥白的大腿”不过是男性视野中普遍出现的女性身体,在这一类叙事中,身体只是一个符号,可以重复使用,因为此处的身体是类化后的身体,身体作为一个表征,不需要人们给予其更多的内在关注,身体就是身体,是一个外在形象,在叙事中接受男性意淫。到二十世纪60、70年代,在宏大的社会政治运动背景下,身体已经不是单纯的身体了,此时弥漫的政治硝烟遮蔽了身体本身,将男女同化,使性别模糊,在文学叙事中男性依旧是铮铮铁骨的硬汉,女性却纷纷变成了无所不为的“铁姑娘”。此时的身体的地位是弱化的,作家们紧随政治运动,企图通过文学叙事来表现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先进与热情。进入80年代之后的中国,思想解放成为社会的热潮,人们对过去进行彻底的反思,人性及个人价值重新受到重视,男女平等的呼声越来越大,女性的地位真正得到提高。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女性作家群凭借其强大的内在力量,从以男性为主体的文学语境中独立出来,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关注。女性意识的觉醒,首先表现在身体意识的觉醒。80年代初期,以张洁、张抗抗、王安忆等为代表的女作家们,在叙事中开始重视身体的内在含义,以健康、强壮、真实的身体来表达对爱和美的追求。身体作为人性的物化寄托,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叙事的重要工具,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并且确立了其健康、正面的形象,得到大众的认可。但这一时期并未形成真正的身体叙事,身体充其量是性别自觉的文学表征。到十二世纪80年代中后期、90年代初期,身体叙事才正式出现。“经过思想躁动的80年代,而又为后现代理论所熏染的中国文学,很自然地选取了‘身体’作为叙事的突破口。”身体叙事成为女性写作的革命手段,通过对身体浓墨重彩的描写来打破长期以来的身体禁锢。以陈染、林白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将与男性对抗的主题弱化,不再强调男女平等,而是把目光聚焦于单纯的女性经验的叙事。身体作为女性经验的承载者,其主体性地位就此确立。
在消费文化语境下,身体的主体性地位的确立,无疑是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一大商机。随着消费市场的繁荣,文化艺术被强行纳入商品生产体系,文学作品作为商品,必然要接受商品经济的竞争机制。身体写作以其大胆、新奇、刺激的噱头,为文本提供更多的竞争砝码。图书市场的出版发行商,大打“身体元素”对作品进行华丽包装,如卫慧《上海宝贝》的封面,以作者的身体照片为主体进行暧昧设计,突显身体在文本中的主体性地位。而陈染《私人生活》中出现的大量插图,其中不乏女性的裸体。身体写作,从创作主体、关注视野、叙事方法等文本内在到封面、插图、广告语等外在包装,无疑是一件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商品,集众多商业元素于一身。
“物化”是马克思主义及其后学卢卡奇与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们所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弊端,它特指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霍克海默、阿多诺将“物化”理论运用到对文化的批判中,认为无论一切艺术都无法逃脱“物化”的命运,成为“物化”的表现形式。这一观点在身体写作中表现明显。
“一个女人如果要想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一间自己的屋子”,成为女性创作的物质基础的象征,为身体叙事提供意识上的空间。同时,这间“屋子”将人物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屋子”内的一切是独立而又孤傲的,充斥着女性主体对外界的恐惧和排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女性将视角从外部收回,专注于自我体验,展现一幅“私人生活”画卷。在这间“屋子”里,装满了一切和女性生活有关的物品,高跟鞋、香水、指甲油、口红、烟、咖啡、镜子、名牌服饰、电脑、浴缸、沙发、床等等。这些物品以高频率出现于身体写作的叙事中,以一种孤傲的姿态帮助读者去想象人物的形象。人物就是通过与这些“物”的沟通,来传达其内心体验。在陈染的《私人生活》中,作者赋予“浴缸”独特的涵义,成为女主人公倪拗拗在经历人生各种磨难及精神折磨之后的最终寄居场所。文中这样写道:
“雪一样白皙的浴缸上,头尾两边的框子平台处,摆放着那枝翠黄而孤零零的向日葵,它插在敦实的淡紫色的瓷瓶中,一派黄昏夕照的景致。浴缸旁边的地上,是一张褪色的麦黄草席,花纹缜密,森森细细,一股古朴的美。一根长条形的栗黑杠木镶嵌在白瓷砖墙壁上,上边随意地挂着一叠泛着香皂气味的毛巾,一件浓黑的睡衣,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睡眠的黑色。”
作者将以浴缸为主体的各类物体融合于一个方寸间,这个空间狭小,却承载者女主人公的全部安全感,她把浴缸当床,躺在里面才能安宁地睡着。在这段文字中,各类物体及其相应的色彩搭配,整体呈现出一种女性特有的丰富的感性视觉效果。女主人公通过物质达到精神契合的目的。
在男权中心文化下,女性没有独立的话语权,一切依附于男性。人类几千年文明史,也是一部男人的历史,众多文化名人中女性名人也只得以散见一二。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分工的重组,女性地位才逐渐提高。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意识到了文学传统中女性视角的匮乏现象,提出让女性自己书写自己的形象,抛弃让男人代言的幻想。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莱娜·西苏明确提出“妇女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并具体阐述了“躯体写作”的概念。她大声疾呼,女性必须冲破男性意识形态禁锢,必须从身体作为突破口,用自己独立的话语去书写身体的真实需求,进而真正打破男性话语的独霸权。以陈染、林白、海男、卫慧、棉棉等为代表的中国当代女性作家,对此理论进行了十分全面的践行,以身体叙事颠覆了男性的话语霸权,开创新生代女性身体写作热潮。
在当今这个消费化的时代,每天都有大量的生产资料投入生产环节,产生大量消费品流入消费市场,生产——消费——消耗——再生产的过程循环往复,整个消费市场呈现出一片繁荣之势。有人说,如今的消费大部分是为女性所承担,如果女性停止消费,那么男性也就没有了生产的动力。的确如此,在整个消费市场中,女性占有绝对的中心地位。例如,全球各大奢侈品牌的主打产品必是女装、皮鞋、化妆品、香水、皮包等,女性是这些商品的最终消费者。在文化娱乐领域也是同样的情况,杂志、影视的受众也大都是女性群体。就此,男性的消费中心地位崩溃。
在图书市场中,也是同理。在传统的文学领域,从事文学创作的大部分都是男性作家,相对比较出名的也大都是男性作家,而读者群体比较宽泛,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大批女性作家加入到文学创作的行列,而读者群体发生很大的改变,女性读者开始冲击男性读者的中心地位。当然,这和80年代的中国教育制度改革有着密切联系,教育领域实现男女平等,意味着将有一大批女性有足够的能力加入文化消费的行列之中。同时,随着商业化的进程,文学艺术不再是纯粹的文学艺术,更多的时候是商品,和其他商品一样,在消费市场流通。因而也和一般的消费品一样,针对女性受众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由于男性中心的地位的崩溃,作为消费文化的产物,女性身体写作紧抓时代的契机,创作针对女性受众阅读心理的文学作品,在文学叙事中,尽情展现女性的生命历程和体验,弱化男性形象,将叙事围绕女性展开。
1.男性形象的弱化
在陈染、林白、卫慧等人的文学叙事中,女性占据着绝对主人公地位,并且是唯一的。她们的文字总是围绕某一位女性的生活展开叙事,其中关注的是女性个人体验,在故事的情节发展中,男性处于从属地位,并且不是单一的,往往根据女主人公的成长经历设置若干位男性形象。以卫慧的《上海宝贝》为例,其中女主人公倪可身边有两位男友,一位是温和柔弱带有传统女性特质的男孩天天,一位是精力旺盛、挚烈放纵的有妇之夫德国人马克。除了形象、气质、性格上的强烈对比,天天和马克在性爱问题上也具有强烈反差。天天以一个有着“脆弱而美丽的五官”的沉郁的性无能者形象出现在文本中,本身就是一个被弱化了的形象。他软弱而消极地对待生活,不愿走进社会,生活来源是母亲寄来的丰厚生活费。在生活中他极端地依赖女主人公,甚至在性爱上都无法展现一点男性的刚强与威严,他的性无能,使得女主人公常常趁他熟睡时躺在他旁边自慰。与天天完全相反,马克的性能力超强,他极大地满足了女主人公在性爱上的本能的需求。女主人公十分享受和马克在一起的性爱经历,完全臣服于马克的男性权威之下。和马克在一起时,仿佛只剩下了性这一件事,他们无处不欢,包括公共卫生间的快餐式性爱。马克身上的强大的性诱惑力让女主人公常常欲罢不能,甚至还会产生幻想,幻想他穿着纳粹军服粗暴地与她交欢的样子。这和天天的软弱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在身体叙事中,常常存在这样两种男性形象,并且后者出现的频率更高。在女性中心地位之下,两种男性形象都是弱化了的,都是女性形象的附属。软弱的天天,满足不了女主人公的情欲,却承受着女主人公的真正的爱;充满激情的马克,足以满足女主人公对情欲的一切幻想,却只能给予她肉体的愉悦。透过两个截然相反的男性形象,作者表现的是女性身体与精神的分离,以及不受精神左右的身体本能渴望。女性身体意识的觉醒,让女性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身体的需求,也更加大胆地追求情欲的满足。在此,男性形象的弱化,实际上就是女性情欲追求的强化。
2.女性形象的强化
仍然以《上海宝贝》为例,女主人公倪可是一个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女人,是天生的美丽尤物,对男人有着致命的诱惑力,是闪着光泽的毒苹果。在性爱上面她似乎从不满足,她沉溺于和德国情人马克的性爱游戏中,面对性无能的男友天天,她也是以手或器具去满足随时高涨起来的欲望。她通过灵与肉的分离寻找精神愉悦的切入点,最终达到灵与肉的契合。她虽然出轨,但对天天的爱是纯洁的,她从内心爱着这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柔弱的男孩,在精神上她需要这个男孩来承受她内心对爱的向往。面对德国情人的诱惑,她并没有采取抗拒,没有丝毫抵抗地,甚至是带着兴奋接受德国情人的“强奸”,在发生粗暴的性关系后面对德国情人的道歉,她却说:“你并没有强奸我,没有人可以强奸我,你不要老是说sorry,sorry,那很不礼貌的。”没有人可以对她实行强奸,因为在本文中,她才是最强的,男人不过都是为了满足她或精神或肉体上的欲望而存在的。这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高峰,身为女人的倪可,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有权利不按照一般思路走保守的道路(名牌大学毕业,找个稳妥的工作,嫁个稳重的老公),有权利尊重身体欲望选择强健、充满诱惑力的男性做爱,甚至是在面对性无能的男友时,有权利用手或器具解决膨胀的身体欲望。是她“强奸”了所有男人,面对她身上散发的带着毒液的性诱惑,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这一类女性形象都基于男性中心地位的崩溃,女性不只意识到要打破男性独霸话语权的局面,争取男女平等对话的权利,而且将这种意识凌驾于男性之上,寻求独立、强权的自我表达。再没有人可以禁锢她们的欲望,她们已经得到了一个新生时代。
身体写作作为消费社会发展的结果,与消费文化语境密不可分。身体写作之所以能够在消费社会中长期存在及发展,都市生活的多元化及大众传播方式新型化为其提供广阔的存在维度。
身体写作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以都市生活为大背景,通过身体叙事展现在都市中女性自我成长经历。都市生活为身体叙事提供“一间自己的屋子”以及比“一间自己的屋子”更为广阔的存在维度。
“一间自己的屋子”是女性内在的安身之所,在房间里,女性可以完成一切自觉的幻想。在房间里,女性可以大胆地完成最私密的动作,比如:把两腿叉开。林白在《房间》里甚至粗暴地喊出“把两腿叉开”,她认为,“‘把两腿叉开’,这是一个最后的姿势,这个姿势令我们绝望和恐惧,任何时候这个姿势都会使我们恐惧。那个使我们成为女人的隐秘之处是我们终其一生都要特别保护的地方,贞操和健康的双重需要总是使我们本能地夹住双腿。”对女性而言,两腿之间的那个开口,是最为隐秘的,最不可能暴露的地方。只有在房间里,女性才可能做到这个动作。无论是面对空气还是男人,将两腿叉开暴露出那个最为隐秘的开口,至少需要一个独立的房间。没有这个独立的房间,身体叙事不免会沦为一般的色情小说,而叙事本身也就成了单纯地取悦读者感官刺激的工具。身体写作的目的不在于取悦感官刺激,而在于全面、自我地表现女性的内心成长之路。这条道路是私密的,充满自我体验的,却也是大众的,人人皆有却不敢言说的。
传统的大众传播,主要依赖于图书、报刊、杂志、影视、电台等途径,在文化传播中,每一种途径都设置有独立的严格的审核制度。在传统中国,一部文学作品的问世,需要经过复杂的编审程序,面世之后还要接受严格的思想反馈,一旦意识形态存在偏差,就有可能临时被“封杀”。所以,在90年代,身体写作因为叙事的大胆和露骨,曾一度受到抵制,在正统的文学批评中,是被唾弃的对象。步入21世纪后,新的大众传播方式——网络的普及,无疑是为身体写作提供了存在的活力。在网络未普及之前,作者与读者缺乏面对面的交流和沟通,二者之间隔着出版商,作者看不到读者最真实的需求,而读者也无法干涉作者的创作。在这样的条件下,一部作品的问世是艰难的,而像身体写作这样有着特殊含义及意识导向的作品更加难于出版发行。而网络的普及,使得作者可以直接与读者交流,甚至能够调整程序,出现先网络连载再出版发行的先例。随着网络的发展壮大,人们通过一台小小的电脑,便能免费享受到图书、报刊、杂志、影视、电台等一系列大众传播物。网络消费成为消费文化语境中的一个新型方式。身体写作借助网络平台得以更迅速地与读者见面,同时也减少了来自外界的干预,以最真实的面貌问世。通过网络,作者也能及时地获取到读者的反馈信息。获取到读者的信任,身体写作的出版发行也就减少了大部分阻力,因为在消费时代,一切都以市场竞争力为准则。当然,市场的调节能力也是具有片面性的,在刺激出版行业的同时也暴露出一些问题,如“木子美”现象的出现。人们普遍把木子美归于身体写作群体之中,这一点笔者并不不赞同。木子美通过网络文字暴露自己的性生活,在当年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一度“火”了起来,并引起众多后来者效仿。这种靠单纯暴露隐私和性体验的网络文学,不具备身体写作的深刻内涵,也不足以引发更为深刻的社会反思,只能随着网络的高速运作而很快被读者遗忘。而真正的身体写作,新旧大众传播方式的共同运作下,朝着更加成熟的方向发展。
总的说来,身体写作是消费文化语境中产生的一个特殊现象,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它的存在具有合理性。它具有消费时代的典型商业特征,关注消费时代女性独立的生命体验和精神价值,构成身体写作的各类元素真实地反映出都市生活的多元化,同时也体现了男女在都市生活中的性别对抗特征。从陈染、林白到卫慧、棉棉,身体写作由最初的探索到成熟的践行,与消费文化语境密不可分,同时接受着消费市场的调节和监督。至于身体写作未来的发展倾向,在此不做具体论述。
注释:
①张春梅,《身体的辩证法——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身体叙述”》,《文艺研究》,2008年12月,第70页。
②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三联书店,1989年,第2页。
③陈染,《私人生活》,作家出版社,2004年4月。
④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编选《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⑤林白,《房间》,节选自《大声哭泣》,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10月,第2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