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我仔细盘点过,在那座以姓氏冠名的村寨里,我父亲这一代人,识字者确实没有几个。族间的伯伯,一个念过私塾,一个参过军。族间的叔叔,一个当过社长(后来改称“社长”为“村民小组长”,毫不在意地透露了“上边”的傲慢),其他的什么也没干过。就是这么两三个人,能认能写几个字。
父亲当过工人。从工地回故乡时,他用铁钉钉了三只笨重的木箱子,并在上面刷上了绿油漆。木箱子里藏着几十斤电线,铜芯的,带回了姑娘草坡,也就是他的出生地。然后,送到一个叫“青山”的地方,找那里一个也是姓徐的铜匠打成了两口吊锅。其中的一口,伴随父亲和母亲至今。另一口,分家时分给了大哥一家。木箱子里还有几个会议记录本,黑封皮的,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看见,它们尘封了二十多年。由于我们家在土瓦房里用木柴作燃料,满屋子的烟尘钻进木箱,将过去洁净的纸张熏染得陈旧不堪,彩色插图也变得暗淡极了。当时我才知道父亲不仅认识很多字,而且书写还很工整、流利。我开始觉得父亲和别的农民不一样,第一次对他肃然起敬。
现在想来,我那时对父亲的敬意,其实是对文字敬畏的转移。在我的记忆中,不仅父亲本人,就连一字不识的母亲,也将文字奉为鬼神。这也许是,他们从工厂回来,很多有用的东西都不在了,却将看似无用的会议记录本保存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的,他们视文字为鬼神而非神灵。神灵是用来敬重的,鬼神则不同,常常是又敬又怕。文字之神,可能为他们带来福祉,所以敬之;文字之鬼,可能为他们带来灾祸,所以怕之。大哥和我的书本、作业本,以及一切有文字在上面的纸片,父亲和母亲都像对待鬼神一样对待它们。一些纸张,即使已经为我们所废弃,被姐姐妹妹用来“剪花样”、“贴鞋垫”,做女红,父亲和母亲也会深感不安。父亲对文字之神致敬,确实得到了福祉。大概是80年代中期,经一个在县城工作的亲戚帮忙,父亲凭着一个会议记录本里夹着的一纸“退职证明”,从此,每个月从乡民政所领到了二十三块钱。到了21世纪,这笔钱又有所增加。如果不是文字之神的保佑,当过工人的父亲曾经服务过的政府,永远不会再认他,给他这点生活困难补贴。母亲就是一个例证。她和父亲是同一个工厂的工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两样的,但跟父亲回故乡,由于疏忽,没有办“退职证明”,政府就不理她。父亲对文字之鬼的惧怕,也是有事例的:1997年,我在昭通师专读书,做家教挣一点生活费。那个小学生的父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从前的地下党员,受过迫害,坐了十多年牢,妻子在他入狱后受害致死,他平反后当过某县人民法院的领导,要退休了又娶妻生子。我为了挣五十块钱,受他之托,写过一篇回忆他从事地下革命的文章,说是党史研究室要刊用。这事让父亲知道了,身为一名老党员,出于对组织已有的了解,他生怕我惹祸,担惊受怕了好长时间,直到我1999年毕业并顺利分配了工作,此事才算过去。
之所以要在这时说到父亲识字,原因有两点:其一,在姑娘草坡,我是识字最多的徐氏子嗣。而更为幸运的是,我不仅因为“识字”而改变了命运,既可以不像父亲和母亲那样住在徐家寨子那么一个贫穷、荒凉的地方,又可以不像当农民工的兄弟姐妹那样四处飘泊、亡命天涯,竟然在一个县城住了下来,而且还以在父亲眼里黄金般高贵、鬼魂般神秘的文字,经营着他们永远不可知的人生,这就是我干了十来年的“文字工作”,以及一直在暗中进行的“写作”。我暗自庆幸的同时,也感到了酸楚。其二,这些年来,我用通行的“文字工作”养家糊口,却败坏了文字,罪不可赦;我用脆弱的“写作”捍卫尊严,倒也对文字充满敬畏,确有一颗谦卑之心。冰火两重天,这是人生多么难以调和的两极!我个人内心的冲突和争战可想而知。为了缓解或者说逃避灵魂深处的煎熬,我在此前的写作中,避开了自己的身世,避开了生我养我的徐家寨子,避开了与我血脉与共的亲人,避开了我卑微苦寒的家族,避开了我自己的和这一切无所归依的命运!但是,正如以“文字工作”安身,以“写作”立命的我,不可能避开文字本身一样,这一切实际上都是避不开的。所以,我必须重新正视并接受它们。
于是,我决定让父亲和所有亲人进入“写作”。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某种意义上的感恩。但有一点,我自己是非常明白的,那就是:对我的身世、寨子、亲人、家族,以“文字”作报答,它们并不需要,也不理解,更不接受;而这种所谓报答,我并没有付出什么,反而得到了更多、更大的好处,简直就是一种自私,一种索取,至少,我会因此而不那么酸楚了,也不那么煎熬了,还部分地实现了自我救赎。进一步说,对于父亲,对于那一切,我其实无以报答,什么都不能给它们,而它们却把一切都给了我,这其中也包括命运。
能不能给识字的父亲找出一两个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文字来?我想了又想,想出两个字来,它们是:水,土。
水,土,在父亲的生命中,孰重孰轻,不可妄下结论。但可以先从土说起。
姑娘草坡,是由若干个悬崖托起的山坡。它不具有整体性,是数不清的小山坡,绝大多数呈弧形,以并不舒缓的坡度,斜向上,叠加在一起,看起来混乱,破碎。在叠加的过程中,又造成了新的悬崖,山沟。悬崖上,山沟边,地形就更陡,但好在生长着一些树木,有核桃,板栗,油茶,油桐,棕榈,杉树,栎树,青冈,以及其他“杂木”树。而杂木树中,既有乔木,也有灌木,有用作木材盖房子的,也有用作燃料做饭吃的。这些树木,在视觉上减缓了姑娘草坡的山高坡陡、沟大谷深。人心宁静之时,也能感觉出山清水秀来。树木之类,这是现在的情形。而在父亲他们的童年时代,这里还有大片的森林,松树大到几个人将手臂牵在一起方能合围,林边小道荆棘丛生,虎狼成群。姑娘草坡之上,又是若干个悬崖,而某个悬崖的上边,有一小个“坪”,分布着我们村最为平整的耕地,刚下户时,一家有一两亩,后来大家庭分成几小家,那点平地就被分割成几份了。那里叫“梁山地”,离我们徐家寨子将近有十公里那么远。我们的耕地,就在这样的陡坡上,或者悬崖上。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聚居在徐家寨子,属于姑娘草坡的地盘上,别处,就没有人家了。
而父亲并不是在徐家寨子出生的。那时候,奶奶、伯伯他们一家住在一个悬崖之上,那里只有一小块平地,条状的,其实是一个山脊。如果从徐家寨子前往梁山地,到那个山脊,就走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爷爷常年在个旧的矿洞里讨生活,对奶奶她们来说,那是一个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的地方。1937年,父亲的降生,让不到三十岁的奶奶更加绝望:养活两个孩子,比养活一个难。今天,我很难想象,在那个悲苦的山脊上,更加悲苦的奶奶,当着不到七岁的伯伯的面,一边流泪,一边往刚刚生下来几天的父亲嘴里塞土,想要闷死他。塞了几把土之后,奶奶还是下不了手,就把父亲抱到茅草房下边的一个岩洞里。几个时辰之后,一个比奶奶年长,我们称之为“二奶奶”的妇女,把父亲抱了回来,交给奶奶。二奶奶一家是奶奶她们的邻居,许多年之后,她家搬到了乡内一个叫“官寨”的地方。奶奶往父亲嘴里塞土时,二奶奶躲开了。父亲的哭声从附近的岩洞里传出来,对二奶奶也是一种煎熬,她虽然躲在家里,但泪水还是止不住流下来。两个同命相怜的妇女,泪流满面地抠着父亲嘴里残留的泥土。哭哑了的父亲,吸着奶水,吞入腹中的泥土,奠定了他的生命基调。这件事,是父亲长大成人之后,二奶奶告诉他的。父亲对我转述完此事,接着说,即使二奶奶不把他抱回来,奶奶在泪水流干之后,也会把他抱回来的。endprint
奶奶之所以养不活父亲、伯伯,原因是她们没有土地,就连她往父亲嘴里塞的那几把泥土,也是别人的。否则,根据父亲的描述,勤劳、能干如奶奶的妇女,怎么可能养不活她自己和两个小儿呢?
以此推断,父亲一生热爱、钟爱、珍爱、疼爱、喜爱、酷爱、溺爱土地,完全就是命运使然。
奶奶留给父亲的记忆,主要是两件事。一件事,是在父亲五六岁时,家里遭了劫匪。奶奶被绑在茅草房里的一根木头上,劫匪用尖刀背敲她的脑袋、肩膀、背脊、手背、膝盖、脚踝,逼她说出矿上的爷爷带回来的铜板藏在哪里。伯伯、父亲则被劫匪把他们从地面上提起来,又抛下去。奶奶以巨大的勇气承受着灾难,但在残忍的折磨面前,作为一个孤苦无告的弱女子,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劫匪用尖刀柄一点一点地敲击茅草房的地面,他们最终发现了异样,从一个角落里挖出了一只瓦罐,但里面只有八九个铜板。这几个铜板,伯伯、父亲也不知道,是爷爷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奶奶什么时候埋下去的。
另一件事,是父亲七岁时,奶奶离世。奶奶因崩症猝死,十分悲惨。这种妇科病被认为是不洁的,所以,那些慷慨行善的地主都不愿恩赐一小块土地安葬奶奶。最后,同样一贫如洗的奶奶娘家人,以及同情和可怜伯伯、父亲的乡邻,携他们兄弟跪在一个地主面前,跪下去就不站起来,这个地主终于心软,才答应施舍一小块地方,条件是将奶奶遗体火化后再下葬。父亲肯定不知道“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词,但他却与十三四岁的伯伯,替不幸早逝的奶奶经历了这样的境遇。
我想,安葬奶奶之凄惨,加深了父亲对土地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很难说就是那一连串的“爱”。
2010年清明,伯伯、父亲,以及伯娘、母亲,还有我们在家、回家的兄弟姐妹、兄嫂弟媳,去给奶奶上坟。奶奶安葬在另一个寨子附近的山冈上,周围是一片油茶林,山林承包下户后,户主是祖辈从徐家寨子搬过去的一个堂兄。与堂兄商量,我们砍掉了一些油茶树,希望艳阳、明月能朗照奶奶的坟头,以温暖和慰藉她冰凉孤寂之魂;我们护起了四五株白芷树,希望它们很快长得又高又大并万古长青,代子孙后代陪伴着命比黄连还苦的奶奶。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去上坟。那个山冈,那么小,那么矮,但作为给奶奶予归宿的土地,每一粒尘埃里都藏着奶奶的命,我第一次感受到它有无穷之大、无上之高。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用了三十多年时间,才理解了这里的土地,对奶奶,还有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奶奶亡故后,伯伯、父亲给人干活、放羊,讨口饭吃。由于父亲年纪小些,干不了更多更重的活,而放羊一般也只需要伯伯一人就行了,他就难免遭拒,欲与伯伯相依为命而不得,睡过屋檐下,吃过百家饭。这样维持了两三年,爷爷总算从“远在天边”的个旧回来了。
爷爷回来后,把那个山脊上的茅草房拆了,扛去几根木料,搬到了现在的徐家寨子,融入了这个家族的居住地。
在徐家寨子盖起了一间新的茅草房,爷爷、伯伯、父亲,开始拥有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拥有,直到今天,房子下边的土地也还不是农民的,只能说,那一小块土地,接纳了他们,使他们有家可归了。半辈子“跑厂”的爷爷,终于安顿下来,不想再离开了。以至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好些年之后,父亲当上工人,并与在同一个地方当工人的母亲成了家,将爷爷接过去,准备就在那里生活,不出半个月,爷爷就坚决要回去了。
父亲离开故土,是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之后,一个叫“毛家村”的地方,就和父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父母在毛家村,生育有一子一女,但都先后夭折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子女,都是他们回到父亲的故乡姑娘草坡后出生的。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毛家村如同奶奶、伯伯、父亲心目中的爷爷去的“个旧”,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直到有了一定的地理常识,我才得知毛家村所在的县——会泽,归鲁甸所属的昭通管,也就说,它与姑娘草坡在同一个地区。后来划归曲靖了,但它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更遥远。尽管知道了这些,在高中毕业前一直没有走出县境的我,仍然想象不出毛家村究竟有多近。2006年夏、秋、冬至2007年春,因为承担昭通日报社的一项“文字工作”,我在昭通境内的金沙江两岸漫游大半年,第一站就是巧家县蒙姑,在那里,作为支流的小江、以礼河汇入金沙江。小江来自昆明市东川区。而会泽县以礼河的上游,就是毛家村。巧家是与鲁甸临牛栏江相望的一个县,在蒙姑,我对毛家村之近,首次有了直观的感受。
毛家村有一个水库,有一个水电站。作为这个水库、水电站工地的建设工人,从姑娘草坡到毛家村,父亲的生命,继“土”之后,出现了“水”。在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至60年代初,这个水库、水电站,是国家投资建设的重点工程项目,并且有苏联援建的背景。这对来自姑娘草坡,又是那样出身的父亲来说,哪怕只是工地上的一名小工人,也置身于一个社会大熔炉了。在那里,父亲经历了他人生中的大事。
首当其冲的是他加入了中共。因为加入了中共,他在工地上才会争当干活的先锋模范,才会当上支部书记,才会学文化,才会作会议记录,才会以党代表的身份监督食堂,才会躲在食堂的一个角落里吃掉一大坨厨子夹给他的肥肉,才会以特殊的方式了解世道人心,才会在政治运动中魂飞魄散,才会亲历了一个挨斗的工人用雷管和炸药了结自己的生命后赶紧逃回故乡当农民,才会当上生产队长,才会派不出民工就自己去修水库修公路,才会去区上、县上、地区开会,才会见到县长那么大的官,才会对我谈起县长的公文皮包,才会对我强调县长讲话前要清嗓子,才会变成贫困党员,才会成为老党员,才会去找村总支书记要党中央给的七十岁以上农村老党员的生活补贴,也才会被村总支书记辱骂。
同样重要,或者说本来更重要的是,他遇上了母亲。因为遇上了母亲,才有一个女人跟他回故乡,为他生儿育女,与他一起盖房子、种地,一起给爷爷送终,一起贫病交加,一起苟延残喘,一起坐在家门口看天晴下雨日出月落。当他年近六十,一条腿被石头砸断,在床上躺了三四年,才有恩人照料他。七十岁查出支气管扩张,才有老伴含着泪水逼他戒除吸了几十年自己种的优质旱烟和买不起的劣质纸烟。endprint
不太重要的是,他见识到除了“土”之外的事物。比如作为水库、水电站的核心的“水”。这样的水比土复杂、丰富多了,简直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步。再比如“组织”,又比水和土加在一起还要复杂、丰富,最终成为不解之谜、难言之隐。如果没有这些见识,一个农民,父亲是几乎不可能理解水啊,组织啊之类的东西。
2007年秋,我乘班车去昆明,第一次见到毛家村水库。2000年,参加工作一年多以后,一个鲁甸的朋友带我去过昆明,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县境,这一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但当时,鲁甸到昆明的老公路,虽然大半天都在会泽境内跑,但并没有经过毛家村水库。这是父亲的水库啊。不,这种说法是极端错误的!应当这样说,几十年前,父亲曾是这个水库的一滴水。即使换成了这样的说法,依然是不准确的,并且毫无意义!水库的大坝,镶嵌着这样几个大字:亚洲第一土坝。这肯定是父亲回故乡之后,究竟之后多久不知道,反正是之后,才镶嵌上去的。因为事后我向父亲求证过,他并不清楚这个大坝有多大,在世界上算老几。大坝建起来了,当年的工人安在?那个挨斗的工人,一声炮响,生命粉碎,几十年过去了,他还魂何方,超度转世为何人何物?是否依旧孤魂野鬼一个,还在此地飘零?而像父亲这样健在的工人,他们的境遇,像不像一只蚂蚁,爬过大坝,因其渺小,攀不上这样庞大、伟大的事物?这个水库,班车在沿边的昭待二级路上行驶了十多公里,才被抛在后边。
过去,在姑娘草坡日子过得苦寒不堪时,我们做子女的,就会抱怨父亲,责怪他不该带着母亲回来。我们不知道毛家村水库、水电站是怎么一回事,以为只要父母不回来,就可以永远在那里,一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许多年过去了,我从此地路过,也无法猜想,有没有一个工人,可以在这里生活。
父亲带着母亲和两个孩子,是1962年离开毛家村的。不去查资料,不询问父母,我无从得知当时水库是否竣工蓄水,水电站是否建成发电。再说,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对父亲来说,这仅仅意味着,他离开了水边,回到了土上。
我出生于1976年。我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夭折后,1965年,“大姐”出世,之后,“大哥”、“二姐”、“三姐”降生,在我之后,妹妹出生。我们兄弟二人、姐妹四人,都是父亲和母亲从土里刨食养大成人的,尤其是我,还在他们的供养下,也就是姑娘草坡那片土地的供养下,完成了小学到大专的学校教育,得到了国家分配的工作岗位,摆脱了农民的命运。大哥上过学,读到初中二年级。妹妹读过书,上到小学二年级。现在,他们都在同一个乡当农民。从归宿上讲,他们和父母一样,都是土命。
组织决定着国家的命运,国家支配着农民的命运。那些年,父亲和母亲,我们一家,命运其实都是埋在土里的。在生产队合作社时期,父亲备受土地的折磨,也许怨恨过,悲伤过,无奈过。事实上,土地是不会折磨人的,是人在折磨人。年富力强,当生产队长的父亲,没有偷过懒,没有耍过滑,没有睡过安稳觉,没有吃过饱饭。姑娘草坡的土地是无辜的。
在我几岁的时候,土地包产到户了。命运把农民自己的东西,暂时还给了农民,这让父亲喜出望外。年近五十的父亲,将自己的后半生,以及全家人的命运,和盘托出,交给了承包到手的土地。由于缺乏对历史的了解,缺乏对执政的洞察,缺乏对“文字”的把握,直到今天为止,父亲都不清楚土地承包政策设计的背景、目的和影响,至于在近期一份据说很重要的文件里,将土地政策“长期不变”改为了“长久不变”,他更是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父亲只知道感恩,一是对分给他土地的人感恩,二是对土地本身感恩。父亲永远不知道,作为这样一个国家的农民,对土地本身感恩就够了!而农民的那份恩情,只有土地本身,才是当之无愧的!
在姑娘草坡的土地上,农民只种五谷杂粮,不种“社会主义”,养分就够了,收成就大了。
土地承包时,我们一家八个人口,在徐家寨子,分到的土地算是相当多的。但对于土地,父亲是贪婪的。父亲带领母亲和能够干活的子女,拼命开荒,姑娘草坡叫“小片开荒”。不幸的是,有一天,荒地里荆棘上的一根刺,钻进了父亲扬起锄头的一个指关节。母亲和寨子里好几个妇女,用缝衣针给父亲挑刺,刺深入骨髓,挑不出来。父亲的这根指头不可避免地变肿了,直到那个关节流脓、溃烂,才将松动了的刺取出。这一遭遇耽误了父亲一生中最为宝贵的时间,可开垦的荒地,都被邻居们争着开完了,要不然,他会开垦出姑娘草坡最多的荒地。贪得无厌的父亲,做了一些补救,只要可能,就对包产地进行扩张。常常是,母亲对此不堪重负,能干活的子女避之而无不及,父亲只好孤军奋战,卖命四五天,田边地角向外推进几个平方米。
父亲对土地的感情,超过了他年轻时遇上母亲。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成天呆在土地上,他是喜悦的。父亲挖地,挖得最深。父亲锄草,锄得最干净。土地带给了父亲不可想象的魔力,在他五十来岁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疲劳。实际上,作为肉体的人,父亲还是会累的。在下雨天,去不成地里,父亲就会蒙头大睡,他安详的呼声与土瓦房上的雨声相伴,让在火塘边烧洋芋吃的我们兄弟姐妹,以及在灶上做饭的母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我们把这样的时光理解成幸福。
土地对我们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大姐回忆说,土地刚下户那一年,父亲曾手扶家里的一个空凳篓感叹:要是能把粮食装满,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不出两年,家里的凳篓就增加到了四五个,装的都是苞谷,主粮,杂粮诸如黄豆、豇豆、豌豆、小麦、荞麦之类,则用化肥口袋装,至于洋芋,堆满了一间竹楼,足足有一万斤!
我们一家过得越来越饱足,以至于后来,粮食也有了其他用途。为大哥盖房子时,父亲卖掉了一两千斤苞谷,还用来酿酒招待工匠。姑娘草坡的土地,对居住在徐家寨子的农民来说,遥远,分散,小块,要种出那么多粮食来,非常不容易。而供养我上学,主要的经济来源,一是喂养母猪,出售猪仔;二是熬麦芽糖,背到乡街子上守着零卖。这些依靠的都是粮食。此外,还有其他来源:养几只母鸡,卖鸡蛋;核桃,板栗,花椒,油桐,可以卖钱,产量小,卖得少;油茶榨油,产量更小,卖得更少;桃仁、杏仁,木瓜,梨,樱桃,椿,也就几株树的产出,卖得几块钱算几块……这些来源无不拜土地所赐。几十年以来,姑娘草坡的农民从旧社会,从生产队合作社,从饥饿中过来,分到了土地,除了种粮食,别的都不敢种,哪怕是蔬菜,也种得特别少,少吃一点菜没关系,饭却要吃饱才好受!因此,这里的经济林果长期得不到发展,吃饱了,但是穷!对此,我们忍心责怪父亲,责怪父辈吗?endprint
父亲一辈子不曾糊弄过土地。倒是有一些人,将杂劣品种的核桃苗、板栗苗,拿来给徐家寨子的农民种,干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姑娘草坡的土地,让万物生长,杂劣品种的核桃、板栗树长大,不结果实,不结好果实,误了农民五六年、七八年,他们含泪把那些树木连根刨起。我听说过有这样一种卖树苗的大善人:他们在优质品种树苗中,掺杂了培育成本极其低廉的杂劣品种树苗,但在掺杂进去之前,用蒸汽蒸过根,保证一棵也种不活,只骗钱,不误地。据我所知,姑娘草坡的土地并没有遇上这样的大善人。
至少有四年时间,父亲被迫疏远了土地。1994年秋,父亲在山坡上放牛,右小腿被滚石砸断。当时,我上高中二年级。用了一些中草药包扎,用了一些抗生素消炎,用了一些去痛片止疼,这样“治疗”了两三个月之后,父亲在家里的病床上躺了三年多。姐姐们均已出嫁,大哥成家,不久后妹妹已出门了。照料致残的父亲,是母亲。在零散、遥远的土地上种庄稼,是母亲。供养已成年的我读书,是母亲。虽然也得到了亲人和邻居的帮助,但生活之艰难,确实难以想象。在这一千多个日夜里,母亲,是父亲继土地之后的又一个恩人。父亲用了三四年时间,来回忆他过去的岁月。多少尘封的往事,一一闪现在父亲的眼前。经过三四年时光的冲刷、漂洗、浸润,父亲变成了一个内心丰富、感情细腻的人。这样的人,在农民中是比较少见的。在这几年里,看到母亲的劳苦,自己却动弹不得,父亲可能不再单纯地将土地视为财富,也许把它看成了某种负担。又过了几年,父亲皈依基督,开始信奉上帝。我与他进行过一次比想象中更深入的交谈,在谈话中,我发现,父亲已经能把土地恰当地理解为农民背负的十字架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一个叛徒,因为,作为农民的后代,我不想背负这个十字架。
医学总是比生命更平庸。父亲的生命在他自己的身上出现了奇迹:1998年夏天,父亲可以下病床了,可以行走了。这个夏天,我带着昭通师专同级不同系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回家。一进家门,见到从病床上来到地面上的父亲,我不禁喜极而泣。之后,父亲又回到了土地上,继续与母亲种地,大面积种地种到2005年。直到今天,父亲和母亲也还在耕作我家周边的土地,远处的土地,交给了大哥一家,收成的粮食吃不完,还养猪,年年供给我们猪油。最近几年,樱桃成熟了,花椒变麻了,板栗上市了,年猪屠宰了,母鸡下蛋了,父亲就会带上这些物品,步行十五公里,到乡街子上,乘班车至县城给我们送来。唯一的解释,是土地眷顾父亲,是母亲照顾父亲,是上帝看顾父亲,要不然,他何以走到今天!
2009年,父亲和母亲在寨子附近的一个山冈上,选定了他们的长眠之地。那是一小块仍在耕作的土地,但不平整,而且土层薄,下边是石头。两位古稀老人,耗时一个多月,刨出了土层下边的石头,砌埂,平整了地块。他们使用了铁锹、铁錾、铁锤来施工,活还是过于重了。我和妻子回家看望父母,他们就带我们去看这块完工了的土地。这一小块土地,形成了一个洼地,置身其中,风小,暖和,开阔,可以看到十几公里开外的山坡,托付身后,可以安心。
从土地中来,回土地中去,对农民来说,算是命运的完满了结。
《老子》中有一句话“天长地久”。这是不用怀疑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再去探讨“天地之所以长久者”。但姑娘草坡作为大地上的一粒尘埃,却未必能够长久。如果正视现实,我们就得承认,姑娘草坡不可能长久了。这里是一个矿区,别的村庄都搬走了,土地种上了核桃、板栗,路边长满了荒草。出于对塌陷危险的防范,那些房子被全部拆除,以免搬走的农民丢不下故乡,偷偷摸摸回来,躲躲藏藏住进去,酿成祸患。那些农民不知去了哪里,据说,按照相关方面的规划、计算、安排,六年以后,他们还要依靠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核桃、板栗为生。周围村庄的消失,预示了姑娘草坡的命运。
父亲他们,还能在姑娘草坡住多久?不知道。
如果父亲和母亲在姑娘草坡住到了离开人世那一天,他们能否在自己选定的土地上安息?不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