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力量、学院气质、城市身份与诗歌美学

2014-11-13 16:19卢山
滇池 2014年11期
关键词:南京诗人诗歌

中国是诗歌的古老国度,南京是一座诗歌重镇,可以说是这片夜空中一颗耀眼的明星。无数诗人曾经集聚于这座长江下游的城市,书写心灵的云卷云舒和城市与时代的变迁。但是随着时代的转型,大众通俗文化的潮涌,当下诗歌被冷落被遮蔽已经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今天很有必要对这些蛰居和游离于城市边缘的诗人部落进行一个版图似的扫描,并给以相应的文化关照。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似乎已经不必再赘述南京与诗歌的历史渊源了。六朝古都,江南文枢,特殊的地理区域和政治文化身份让南京自古以来就是诗人理想的栖息地,灿烂的诗歌薪火相传,影响深远。李白曾在这里登上凤凰台,留下“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佳句;韦庄醉卧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秦淮河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杜牧留恋风尘处,发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李煜更是柔肠百转,“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具相关史书记载,古代关于城市的诗歌里写南京的最多。

民国时期,因为南京是首都的缘故,更是集聚了一大批文人墨客,吟唱“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当代诗歌史上,上世纪80年代风行一时的“他们”诗派,曾占据第三代先锋诗歌的一席之地;近年来“南京评论”诗群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力,一批生于70后的先锋诗人的崛起,以及由更年轻的一代创办的“南京我们”逐渐崭露头角……从朦胧诗、第三代诗、中间代诗,70后诗人,甚至80后90后诗人,每一波当代诗歌的潮流中,都有南京诗人的活跃身影,他们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发声,参与着中国现代诗的历史建构和进程。可以说,南京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诗歌之都,一座被诗歌宠坏了的城市。它的诗歌书写,从一开始就展示出某种强大的生命力,而且从未间断,指向更远的未来。

考察南京当代诗歌,总体而言,南京诗歌的民刊、社团和流派较多,“民间”传统也一直在延续,成为推动南京诗歌发展的强大动力。此外,现代高校林立和六朝古都的独特身份让南京诗歌有了较为浓厚的城市文化氛围,这种能动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南京诗歌写作可以说就是在这三者的交融影响中不断向前推进和发展,并呈现出具有某种“南方特质”的独立、坚韧、沉静、优雅的美学风格。

一、民间力量是南京诗歌发展的助推器

一般而言,南京的小说成就似乎更为人知,范小青、苏童、叶兆言、毕飞宇、赵本夫等小说家打造着南京的文化名片。但我一直以为,南京诗歌的文学成就并不亚于小说,很多人可能不会认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是对南京当代诗歌缺乏全方位的了解。

此外,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较之于其他城市的诗人,南京的诗人似乎更喜欢一种“民间”的状态;他们具有传统意义上江南文人的那种“清高与自傲”,更加独立、内敛、沉静,不喜欢闹腾和扎堆,诗歌写作指向内心,厌恶制造一些文化和诗歌事件。正如《星星》诗刊主编梁平所说:“在我的印象中,江苏诗歌的姿态是安静的。这是与其他很多省份最不一样的感受。这些年各地都有一些折腾诗歌、或者说拿诗歌来折腾的事情,在这些折腾中间,我们很少看到江苏诗人的影子。” 这种安静与淡定,使新世纪南京诗歌的文本意义远大于那些热衷于诗之外躁动的媒体效应。诗人于坚曾说,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南京的诗人几乎处于一个“潜水”的状态,安然自足,没有惊雷,他们一般不会跃出水面。但是,从法国学者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和社会炼金术角度而言,“各自为战”不利于文化资本的积累,这也从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南京诗歌在文化占位上的“劣势”。所以,实际上,南京的诗歌写作要远远超出我们基于表面的评估。在此意义上,我觉得很有必要祛除人们对于南京当代诗歌的某种蒙昧,全方位展现出其诗歌创作风貌。

南京的诗歌写作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蕴含较多的“民间”色彩,而且一开始就显示出某种独立、强悍的特质,“曾经为江苏诗歌史乃至中国当代诗歌史留下丰富的美学资源和悲壮、坚韧的诗学立场”(何同彬)。上世纪80年代,第三代诗歌风起云涌之时,南京诗人以非常活跃的姿态参与了当代诗歌的进程,并产生了一系列星光耀眼的民间社团,如韩东、小海等人发起的“他们”,海波、叶辉等人发起的“日常主义”,朱春鹤、赵刚等人发起的“新口语”,以及“超感觉”、“东方人”、“阐释”、“呼吸派”、“色彩派”等,在众所周知的1986年“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展”上,这些诗群得到全方位的展示;后来还有周俊等人发起的“对话使节”和车前子、黄梵等人发起的“原样”等等;新世纪以来相关民刊主要包括黄梵、马铃薯兄弟等人的《南京评论》,李樯、朱庆和、林苑中、育邦等人的《中间》等。这些非常活跃的社团和群体丰富了南京城市的诗歌内涵,并对90年代及新世纪以来的南京诗歌写作产生较大影响。

在这里很有必要重点提一下声名遐迩的“他们”。1984年,诗人韩东、于坚等人在南京发起创办“他们”诗群,这是一个全国性的诗歌群体,成员主要分布在南京、上海、昆明和西安等地,代表诗人有韩东、于坚、丁当、小海、小君、王寅、普珉、于小韦和吕德安等。1985年诗歌民刊《他们》问世,到1995年出版了9期后停刊,几乎刊载了八九十年代国内大部分代表诗人的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中国社会市场化转型的背景下,“他们”诗派的文学实践相当活跃,除诗歌创作外还进行小说创作,尤其是一些诗学理念直接推动了当时的诗歌实践,在全国影响巨大。

“他们”是第三代诗歌的典型代表,韩东等人所提倡的“诗到语言为止”等诗学理论建立了崭新的口语写作的坐标,对剥蚀“后朦胧诗”遗留的国家政治美学与宏大话语、开辟独立的口语写作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他们坚持独立精神和自由创造的品质,希望在“传统”和“本土”上找到诗歌发展的脉络,注重挖掘“东方的、原始的、民间的文化”,企图找到一种对抗的语言来排斥“西方的、现代的、正统的意识主流”,并为反抗体制化的写作树立了时代的标杆。

在某种程度上,南京诗歌的状况也是当代诗歌变迁的一个缩影。如果说80年代南京诗歌群落和诗人个体的蜂起,在当代诗歌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的话,那么进入90年代以后,南京诗歌社团的趋于瓦解和诗歌面貌的混沌无序,也是时代转型的一个表征。众所周知,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在精神内涵上打上了整个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消费心理等的局部转型的烙印,相对于80年代诗歌,它以自己独特的言述逻辑建构起了具备一定审美合法性的话语形态,尤其是以民间写作为代表的诗歌显示出叙事性、个人化、口语化的转变,这种“转变”与时代的文化背景也是息息相关的。市场大潮的席卷、西方思潮的涌入及价值观的转变造成了诗人身份的游离,这必然反馈在诗歌写作上。endprint

在这样的时代文化背景下,南京诗歌进入90年代也呈现出一些多元化特征,同时诗歌写作也陷入一种无序的混乱的状态。他们努力“在语言和现实的联系中,寻觅介入现实和传统的有效方法”(罗振亚《90年代:先锋诗歌的历史断裂与转型》),但是由于陷入后期写作方式上的个人化和狂欢化,诗歌“合法性”的问题也突显出来,使得诗歌标准和诗歌评价体系陷入混乱状态,以致诗歌阵营逐渐开始裂变和分化,对诗歌的伤害较大。当然,这样的状况在新世纪得到了一个彻底的清理。此外,诗歌史就是一个不断淘汰和筛选的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跋涉中,许多人掉队了,很多人变异了,最后坚持留下便是诗歌的赤子。

民刊《南京评论》是一个不能绕过的话题。这个诗歌群体的诞生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2001年诗人黄梵和吴晨骏发起创办“南京评论”网站,2003年纸刊问世,影响力逐渐扩大。这是一本同仁刊物,虽然没有统一和明确的诗学主张,各人的写作风格也不一样,但它几乎集聚了南京大部分优秀的诗人和评论家,比如黄梵、马铃薯兄弟、育邦、傅元峰、何同彬、梁雪波等。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他们显示出更加活跃的姿态,通过杂志举办的重要聚会、年度性纪念会、朗诵会、诗人交流会、沙龙等不计其数,几乎代表了南京诗歌写作的现场。

诗歌是青年的特权。南京高校林立,诗歌传统的延续性较好,加上城市文化氛围浓厚,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一些青年学子内心的诗歌情愫。2010年,80后诗人马号街、卢山等共同发起创办集中展示80后、90后诗歌的平台《南京我们》,并力争成为南京乃至江苏民刊第三代的标杆。他们持续出刊,举办诗会,既与知名作家保持密切联系,又广罗潜行而有实力的新人,影响力迅速提升。此外,90后诗人炎石等人创办的“进退”诗社,也是锐气十足、有声有色。除了这些诗歌民刊及流派外,高校内的一些诗歌社团纷呈多样,来势凶猛,比如南京师范大学的“萤火”诗社,南京大学的重唱诗社等。在这样一个非诗的年代,南京诗歌的民间力量在年轻的诗人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延续,他们的诗歌梦想和激情足以建立起我们对南京新生代诗歌的期待和信心。

新世纪以来,诗歌写作的派别意识已经几乎淡化,诗学主张也在沸沸扬扬的口水里化为沉寂。时代风云湮没了诗歌圈子的喧嚣,诗人似乎也受此影响,纷纷退却一旁让位于这个时代的政治宣传、广告营销和八卦新闻。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南京诗歌的民间力量没有得到一个有效的展示,整体上也处于一个相对自足和安稳的状态,但是“他们在个体化写作上的坚持、探索并没有停止,相反,正是因为不求闻达,他们之中很多人的独立性、自由性因此更突出,诗歌写作总体上也显得更沉静、笃定和优雅”。(何同彬《浅谈江苏新世纪诗歌的民间力量兼及民间的困境》)正是基于这种“暗处”的民间力量,南京的诗歌得以薪火相传,继续向前推进。

二、学院气质影响下的诗学风格

如果我们考察新世纪以来南京的诗歌写作,不难发现以子川、胡弦等为代表的50后、60后诗人的诗歌写作已经炉火纯青,一批70后如梁雪波等新锐诗人已经崛起,更加年轻的80后90后诗人开始跃跃欲试,南京的诗歌写作也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实际上,今天活跃在南京诗歌现场的诗人主要有子川、胡弦、黄梵、马铃薯兄弟、梁雪波、育邦、雷默等等。考虑到时代与文章篇幅的关系,在这里仅仅选取十多位较为年轻的新生代诗人为代表,试图通过“管中窥豹”来扫描南京诗歌写作状况。

此次推介的一批70后、80后和90后诗人,他们构成今天南京诗歌写作的新的血液。70后的诗人主要有梁雪波、育邦等,这些年轻的新锐诗人是维持南京诗歌名城的主力军;80后、90后诸如潘西、焦窈瑶、炎石、卢山等则是后备力量,他们多数是在校大学生,可能在写作上仍然存在一些问题,整体风格尚不成熟,但“小荷才露尖尖角”,他们涌现出对诗歌的激情足以令人刮目;在宽容看待的同时,我们要抱有足够的耐心和广阔的视野。

南京诗歌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诗歌写作与学术研究齐头并进,这和这座城市众多的高校和学术研究机构密不可分。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和作家班、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三江学院“四月诗会”都对南京诗歌的繁荣起到了推动作用。在这样的背景下,南京的诗歌写作多数呈现出一种“学院化”倾向,学院气质与江南情怀明显,诗学风格总体温婉、沉静、优雅。

历史古都的底蕴与现代高校的林立的影响让南京的诗歌写作始终处于一种较好的文化氛围之中,诗人大多受过较好的文化教育,加上传统意义上江南文人的谦逊、内敛的性情,所以南京的诗歌圈子洋溢着难得的儒雅气质,而摒除了叫嚣似的口号和意气之争。如果我们考察南京诗人的写作,我们就会发现南京的诗歌几乎没有粗俗的口语写作,这在口语诗歌大行其道的当下近乎一种奇迹。诗歌圈子似乎也不够热闹,但值得我们尊敬的是,他们秉承严肃、真诚、负责的态度,在写作中清理内心和建构诗歌理想,维护汉语诗歌的纯洁和尊严。

之前曾有学者提出“南方诗歌”的概念,正如柏桦所指出的,近些年来,当代中国的诗歌风水已经由最初的北京经四川流转到了今天的江南。南京是江南的重镇,是“南方诗歌”的代表。实际上,在更加广阔的南方,除了江南以外,像四川、云南、广东、海南、福建等地,诗歌创作都相当活跃,如前所述的诗歌复兴的种种征象,大部分都发生在南方。在这里,我们不去探讨和分析“南方诗歌”这个概念的合法性,只是“借题发挥”,主要论述的是南京诗歌。

2008年4月初举办的“中国南京·现代汉诗论坛”的学术主题的是“中国当代诗歌中的南方精神”。这里所说的“南方精神”,“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精神,是一种包括和体现于诗歌创作的主题话语、美学特征、诗学策略以及诗人主体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姿态等诸多方面的精神现象”(何言宏)。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有的学者认为,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复兴,正主要是南方诗歌的复兴,其中所必然携带与蕴涵着的南方精神的基本内容及其在当下中国精神现实中的特殊意义。

南京这座城市似乎在中国现代化进程处于一个相对尴尬的位置,但是南京诗歌显然没有被这种“尴尬”缠住双脚,而是继续延续其诗歌的南方精神,把诗歌写作和诗歌研究的现代化进程向前推进。比如,2002年《扬子江》诗刊(2002-2005)把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的共生互动,作为办好诗歌刊物的一个重要方略,开辟了“读诗会”(与首师大新诗研究中心联办)、“新诗第二课堂”(与《诗刊》下半月刊联办)、“对话”、“圆桌”、“评论”、“视角”、“双月短评”等诗歌理论与诗歌批评栏目。这些都对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的共生、互动、繁荣,起到了促进作用。近年来这种双向互动不断延伸、拓展,由何言宏、黄梵、傅元峰、何平等人发起的“现代汉诗研究计划”,由陈东东、庞培、长岛、张维等人发起的“三月三”诗会,由南理工诗学研究中心组织的“食指研讨会”等一系列活动,都放大了这种效应,使得江苏诗歌现场,呈现创作与批评双翼共振、共生互动的良好态势。endprint

在展示这些学术活动与诗歌活动之外,我们有必要解读南京诗人的诗歌写作,深入诗歌文本探析南京诗歌的内在质地。实际上,这种学院气质和江南情怀也体现在一些诗人的写作中。比如傅元峰的《三月》:“输光半生的人,有谁,还可以叫做同伴?/一块石头被点燃/紧接着,铁/最后,花朵化为灰烬//再孤寂一点!当白鹭在乌鸦中看到自己/曙光飞来,去抓沾满露水的铁轨/食物赶走母亲,并把你遗忘”。因为学院出身的缘故,他对诗歌语言的修炼极为严格,诗歌里有一种“苦涩”的气质,诗歌中象征与转喻较多,挑战想象力的空间边缘,正如他所写:“时至午后,有谁还睡在三月的东京都/只有樱花暂时落在他黑色的想象上?”

还有这首《钟声》:“犹疑不但会生根,而且会建成一座城市/在它西南,花事正逼近//湛蓝的钟声背着一面镜子/墓地在寺庙温暖的怀抱里酣睡//氏族的水桶在树荫下/和我一起,听到了樱花嘈杂的来声”,诗人以优美的笔调写出江南诗歌中所特有那种典雅、灵动与内敛。“杂花生树”,纷繁的意象内部隐忍诗人的情感,它讲究陌生化的效果,并通过词语的交织组合,言说着荒诞和深远的主题。他的诗可以说是冥想的盛宴,内部空间宽阔,不断逼仄着读者的想象空间和激发着其跳跃性思维,没有诗歌阅读理论基础的读者是很难获得其解读的密匙。

此外,诗人育邦的《六月十四日与元峰登栖霞山》似乎是一种回应:“沿着栈道/我们登上栖霞山/眺望过去/长江似练,枫林如涛/伏在江边和林下的/是我们那日益卑微的生活/有时,我们并不说话/隐于尘世的沉默/在山林之间慢慢铺展开来……”时空变幻,错位交织,对个体存在进行哲思,且白描的运用让诗歌更具有立体感。他的诗歌的语言相对没有傅元峰的晦涩,但梳理有致,节奏感较好,并且洋溢着江南才子的才气与智慧。

三、古典情怀与现代都市

南京是著名的六朝古都,诗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很难摆脱历史与传统的浸染,所以,值得警惕的是,他们的诗歌写作稍一处理不慎,诗歌风格要么就成为古典的注脚,要么就会流于情感空泛无病呻吟。正如诗人朱朱指出,“在这样的背景下,要想体现出创造性与想象力实属不易。像关于玄武湖的诗作,古人已经写了很多,如果没有个人情感由内而外的渗透,但又想表达那样的感情,就会给人以伪造的感觉”。这的确是一个在南京诗歌圈子里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酸涩无味的抒情似乎已经败坏了大众的胃口。南京诗人如何突破这种写作瓶颈,在关乎历史文化底蕴的时候,抵达当代诗歌现场,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育邦的《六月十四日与元峰登栖霞山》很好的处理了现实与历史的关联:“和一群年轻的学僧坐在教室里/喝茶,聊天/过去的我呈现出来/夕阳照在西峰上时/那个宋朝的扫地僧人/就从我体内走了出来”。身在一座喧嚣的都市,如何处理好现实境遇与内心指向的关系,如何适当的唤出“那个宋朝的扫地僧人”,我们从他的诗歌里寻找到了答案。他的《顽石》虽然用的是口语的表述形式,但诗歌的内核仍是传统的古典情怀,这也让我们联想到历史中的关于“顽石”的故事。

实际上,南京诗人的写作融合了一些古典韵律与现代口语,而且诗歌的“江南”特征较为明显。比如90后诗人炎石的《咏怀系列》,在口语写作的背后显示出一些古典的韵律和气质,诗歌语感较好,整体风格也比较成熟。在他们写作的背后是南京这样一座被历史和文化沧桑数千年的城市的浸染,这种骨子里的文化与历史的交融,显得深厚、大气,游刃有余。

换个角度说,这种古典主义的美学流露也是诗人对现代文明身份焦虑的侧面表达。中国古典诗歌文化博大精深,足以具有某种文化精神上的向心力和包容现代蹩脚诗学的厚度。在面对现代性的话语生存困境时,诗人可能转身向古典汲取营养,借助静穆和清新的话语表达,以此消解当下生存与话语困境带来的孤独与癫狂。此外,还有一些诗歌是诗人思考自身存在的产物,他们以诗歌来打量着自己和这个城市的关系。诗歌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很有必要正确厘清都市与诗歌的关系。

南京是一座既古典又现代的城市,它的诗歌写作也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这种古典与现代交融的特征。上世纪八十年代,南京诗人角在和平公园诞生;秦淮河边一幢楼的楼顶露台成了南京诗人雅集的地方,被命名为“都市庭院”。另外,南京的先锋书店、雕刻时光咖啡馆等已经成为南京诗歌的主要现场,在南京诗歌的发展中扮演重要角色。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一书中研究了上世纪30年代的文化名人和上海这座都市的关系,细致入微地考察了诸如看电影、喝咖啡、逛书店等文人消遣方式,并认为如果没有都市的物理环境和设施,对施蛰存和他的同代人来说是不可能产生一批优秀的诗歌。都市生活是一种新的文明形态,都市不可避免地成为诗歌写作需要处理的新题材,成为新的感情抒发的对象。南京作为中国的东部的一、二线城市,它的复杂性必然投射在诗人的写作中,而南京诗人就是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都市景观来观照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和心理状态的。

70后诗人梁雪波可谓是近年来南京诗歌的一个重要收获。作为一个抒情诗人,选取的这几首诗歌多带有个人自传的性质。“在我饥馑的少年大梦,夕阳愤怒的公牛/斜卧的柳树下,一把旧时代的铁器/穿破蓬草,带着斗争的必然性/在故事中咔咔震响”(《日月铲》),这是青春的回响,也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这首诗里诸如“公牛”、“铁器”等意象具有明显的“阳性特质”,坚硬、强悍,他的诗歌在抒情的背后充满直达人心的力量,质地明亮,落地有声。“十八岁,我带刀远行/沿运河而下,头枕民脂民膏/一路数着前朝的霓霞与落花”(《少年游》),这样的诗歌语言肆意铺展,一气呵成,带有青春激扬的快感,读来是一种享受。

此外,他还有一些质地坚硬、熔思想性和修辞艺术于一炉的诗歌,比如《断刀》、《闪电》、《雪豹》等;还有一些关注社会、反映民生的诗歌,比如《断指》、《强拆》、《开胸验肺》等;这体现出他诗歌写作的驳杂与丰富。他诗歌的丰富与多样化,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丰富的诗歌实践。梁雪波的写作始于90年代初,感受过那个年代诗歌的热烈与骚动,这一经历对他的写作的重要意义在于,90年代诗歌氛围的浸染,不仅让他从中获得诗学的滋养,而且能够比较清醒地意识到其间的创造与局限,不断开创自己诗歌的新路径。诗学上的突破亦是个人的成长,成为“撕去了语录的野孩子,从石头里蹦出/数字和线段随水蛭游走”(《日月铲》)。endprint

“他在城市里,习惯了棚居”,潘西的诗歌写出了诗人蛰居城市的孤独,读来让人动容。“黑黑的屋外,我听到/有人小声地说:活着,只要还活着……/可除了死亡,这里的人还共用着什么/和遮羞布一样/希望总是和穷人一道,被高高挂起”(《裁剪》),他的诗歌显示出对叙事性的娴熟把握,并且内部情感十分饱满。他诗歌的基调是低沉的,甚至是忧伤的,最后他只能寄托于一支虚幻中的“未来的玫瑰”:“填满它花瓣的,是另一面镜子/映出我的禁忌,我苔藓般的孤独/我心的黑暗与饥渴/分担我每个入夜时辰里的冒险”,诗人以想象慰藉生命,然而,“这我未知人生的第几朵玫瑰啊/它还没到来就已即将寂寞逝去了”(《未来的玫瑰》)。

90后诗人任少亮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象,他的诗歌一开始就显示出异样的才华。“在广阔的春天之绿中,/我将是一尾低沉的游鱼。/在春天之稍颤栗,每一朵花瓣/都是我善变的鳞片”,这种带有强烈个人化叙述气质的语言浑然天成,才气逼人。他的诗歌多反映青春期内心的哲思,以文字经营内心,“与内心的虎豹为伍”,但又“时常为这虎豹所擒获”(《虎豹之说》),这大概就是青春之惑吧。同样为90后诗人的萧肃的诗歌相比之下整体风格较为朴实,在《乡村之夜》里他写道,“无限洞穴的几何图形把/我的全部重量抽空、吸进”,这种真切的体验亦是一个青年的怀乡之思。

80后女诗人焦窈瑶在《镜子和钟》里思考个体的存在之感,“时间是我袖珍的恋人/我们的恋情发生在镜中”这样的句子足够精彩。她的《午夜之雨》多带有女性独特的思考和体验,“春天 一个精神病患者/从你的墓前 拉走/二十五年前的车马/去赎回 你的河流和麦地/雨水和姐妹”(《春天,一个精神病患者》)则饱满热烈,洋溢青春之血。实际上,对比分析两位80后女诗人顾星环与焦窈瑶的写作,她们都注意向内挖掘诗歌内核,象征和隐喻的运用较多;风格上,顾星环的诗歌温婉一些,焦窈瑶则显得激烈、奔突。

在审视自己与现代都市文明关系的诗歌里,一部分80后90后年轻诗人的作品更为激烈。尤其是来自农村的身份背景与现代都市文明的冲突,交织在他们的诗歌写作里,他们仿佛一尾游弋于城市边缘的鱼,在细碎的痛苦中寻找着安身立命之所和精神文化的源流。我们似乎能从这些疼痛的诗句里触摸到诗人内心的情感焦虑和精神寄托。比如炎石写道“就在昨夜,父亲将存了四十年的勇气传给我”(《咏怀》),萧肃看见了“宿命主义的词语,撕咬城市飞奔的裸体”(《废墟中的孤岛》),顾星环说“我的蒙尘的双眸只能看到钟山的溶化”(《日暮灵谷》),卢山表示要“忍住春天,病痛泛滥繁花似锦/忍住吐蕊,拒绝绽放”(《与君书》)……

近些年,南京老一辈的诗人诸如韩东、鲁羊等已经较多地从事小说等其他文体的写作;在90年代比较活跃的叶辉、代薇等也是几乎处于半隐逸的状态。而出生于70年代后的一批较为年轻的新生代诗人,则游走于这座城市,在每一个日落后的黄昏,隐身城市的晦涩之处,独自处理着现实中的喧哗与想象中的壮丽,延续着南京诗歌的体温。

新时代的诗人更加年轻,虽然部分80后、90后诗人的写作尚不成熟,但他们的写作仍处在一个不断上升和变化的过程中;此外,由于南京特殊的城市文化氛围,我相信这个群体会越来越大,优秀的诗歌文本也会越来越多。对于南京诗歌的新生代,我们有理由抱有期待。虽然这一截断面的展示并不能完全展现出近年来南京诗歌新生代的整体风貌,但是通过这“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扫描,我们可以对南京诗歌新生代写作作出切合实际的评估和判断。南京新生代的诗歌写作,作为灿烂诗歌史中的一个片段,必然指向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未来。祝福南京诗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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