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飞(短篇小说)

2014-11-13 10:02周志
滇池 2014年11期
关键词:鸟儿小鸟

周志

【飞】〈动词〉泛指飞翔。

飞龙在天。

——《易·乾》

彗孛飞流。

——《汉书·天文志》

以前看过鸟的起飞,过程极为艰难,一只刚生下来的小鸟,全身通红,你根本想不到这小生灵有一天它能翱翔空中,随着时间飞逝,它的羽毛一丝一缕的长起来,后来覆盖住身体了,它就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飞。

一只鸟儿,只有学会飞翔,才真正成为一只鸟,翱翔空中,俯视万物。

我没有翅膀,无法体会鸟儿学习飞翔的过程,我一直觉得,鸟儿飞翔的过程极为艰难,人类的蹒跚学步比起它的飞翔,应该算不上什么了,就像一条小溪和大江大河,没法相比。鸟儿不仅要有坚强的品质,敢于飞翔的胆魄和顽强的毅力,才可能翱翔空中,起点越高,付出的越多,飞得也越高,比如雄鹰和天鹅;起点越低,付出的越少,飞的也低,比如麻雀,斑鸠。至于没有付出的,只满足于地上的,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优胜劣汰退化了他们的翅膀,它们变成了人类的奴隶,比如鸡鸭鹅。

我一直想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现在所处的状态,在脑里把熟悉的词语过了一遍,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飞”最确切,一说这个字的时候,嘴巴一撇,上下牙齿一碰,嘴巴一张,气一松,飞字就流畅地嘣出来了。

我工作的单位,教学区和住宿区很明显地分开了,住宿区旁边有许多树,凤凰树、芒果树、樱桃树、油棕等等,不管哪一个季节,树上百鸟云集,到了春天,鸟儿更多,它们唱着歌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学校给它们提供了良好的住宿条件,它们把窝架在树叶间,禁受得住风吹雨打,没有人拿着弹弓去骚扰它们,也不会有人爬上树掏取鸟蛋,更重要的,没有人去收取他们的房租,它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也没有人去抄电表、水表,更没有人查房,看身份证。它们不用担心吃的,学校到处都有剩饭剩菜,有包子、有肉,当然也有虫子在草丛中、土堆里出没,它们要是不想吃剩菜剩饭,在草丛里逛一圈,不一会就能收获一顿野味。不用等逢年过节,它们还可以到处去旅游,走走亲戚,想去多久就去多久,没有人打它们旷工,也没有领导找它们谈话。它们不用坐客车,不挤公车,不用担心买不到票,它们的翅膀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不担心油价上涨,不担心追尾、爆炸、脱轨。

做一只鸟真幸福呀

春天到了

小鸟又要走了

这一次不知道要走多少天

也许走亲戚去了

也许旅游去了

也许相亲去了

也许只是出去走走

不管它们走多少天

没有人会算它旷工

也没有人催着它回来

它们就是自己的主人

做一只鸟真幸福呀

想去哪里去哪里

想吃什么吃什么

想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起来

不用买票

不用请假

嗖地一声

自由了 解放了

做一只鸟真他妈的幸福呀,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秋天已经临近,天气似乎有点凉意,躺在床上,从窗户里看出去,鸟儿们都出门去了。这时候我还在自己的单位里,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不能像鸟儿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因为几分钟后,我就必须收起我的遐想——还是瞎想?然后穿一件外套,在镜子里看一下发型,夹着两本教案直奔教室,从晚上7:30一直熬到10:00,一直听到叮铃铃的下课铃响声,才如释重负,夹着那两本书,灰溜溜地回来,那时候,门前树上的鸟儿们全部进入了梦乡。

我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直没有起飞过,确切地说,一直没有能力飞起来,从这点看,我不是一只鸟,至少不具有鸟的天赋和能力,我只能在我的小屋里,在我的小天地里做梦,梦想自己就是一只鸟。

人,没有想象是不行的,有时候,我觉得,想象是我们能够活下去的根据和理由。

我无数次想过,有一天,自己羽翼丰满了,就像鸟一样飞起来,飞出我们单位,飞出上允镇,飞到澜沧县城,飞到思茅,飞到昆明,飞到北京,再飞到美国洛杉矶,那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能飞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才是真正的鸟儿了,所有质疑的声音都会消失……飞呀,飞呀……飞起来,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别回头……一次又一次,我被这可怕的想象弄得泪流满面,我被自己成为鸟儿的幻想弄得激动不已。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是鸟儿了,将要展翅高飞了。

幻想害人哪,等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上允,还在我们单位,身体和处境没有一丝改变,发现自己连想象中的第一步都还没有迈出去,我才不愿意地告诉自己,做梦而已,然后我又不得不安慰自己:放心,终于会有那么一天的。

就是那样一个梦想,一直支撑着我。

想飞呀,都想飞,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天地里,我们这棵树上,有我这种想法的不仅我一个,还有其它的许多鸟儿,大家心照不宣,都有同样的梦想,都有公开的秘密,至于其它树上有这种想法的,那应该更多了。

如果有一天,有人跟你说,你翅膀硬了,想飞了吧?这听起来似乎带有一丝贬义的话,其实不值得生气,因为这句话的前提是,你的翅膀硬了,一个人要让别人觉得你的翅膀硬了,要“飞”起来,那是多么的不容易呀,那只能说明,别人觉得你行。

【飞】〈动词〉象形。小篆字形,下面像展开的双翼,上面像鸟首。本义:鸟飞。

飛,鸟翥也。像张翼之形。

——《说文》

鸢飞戾天者。

——吴均《与朱元思书》

我们都不是真正的鸟,我们没有翅膀,想“飞”起来,真的很不容易呀。

我的第一次“飞”,应该在小时候,我们村子——我在很多小说和诗里写过,叫平田村,是离县城最远的一个村庄之一,那时候我们村小学只有四年级,五六年级要得到乡完小去读,那时还要考试入学,只有二分之一左右的学生才能考上,因为年纪小,路途遥远,很多考上的也没有去读,他们从此折断了自己的“翅膀”,没有再飞出平田村了。endprint

读完四年级后我没有到乡完小去读五年级,我直接考上了县城民族小学,其实我的成绩很一般,阴差阳错考上了,那天下午,村干部把县民族小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我家里的时候,我父亲笑了,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我的翅膀硬了,有想飞的欲望了。

我自己认为,我最大的“飞”就是飞离了平田村,飞离了“农民”这个光荣而艰辛的称号,我没有一点看不起农民伯伯的意思,但是,对于我,对于我的祖宗,特别对于我的父亲,我真正的“飞”出去了。真的,我说真的,太难了,我的“翅膀”伤痕累累。

我试过了,我真的不是当农民的那块料,即使我曾经认真的尝试过,即使我多么的想靠我学的知识建设家乡,但要明白,我真的不适合当农民,认识这点的时候,我还年轻,那时候我读初中,还来得及为自己的前途奋斗,不像现在很多农村的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等他明白自己不适合当农民的时候,已经毕业了,过了再学习深造的年纪,大部分人,只能回家当农民了。

废话少说,还是说我自己的历史吧,读初中的时候,我假期回家,我的父亲想让我体验体验生活,让我回学校去好写作文——那时候老师布置假期作业,总是布置这样的作文题目:《记一次劳动》、《我学会了……》,也许我父亲不知道什么体验,他只是想减轻大人的劳动负担,所以每天都不让我闲着,不是叫我砍柴,就是叫我放牛,总之,都是现在的很多孩子干不了的,也没体验过的。

砍干柴尚可,要是砍的都是湿柴——刚刚砍下来就要带回家去的,就麻烦了,那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发育,个子明显蹿高,我的父亲认为我能挑个五六十斤的绝对没问题,谁知我轻松地蹲到柴担下面的时候,怎么使劲也挑不起来,父亲皱皱眉头,不情愿地把重量减了一半,即使这样,我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肩膀酸得不行,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将来,一定不能当农民。

几次后,我学了乖,我说,爹,我不砍柴去了,我犁地吧。

什么,父亲怀疑地看着我,他说,你会吗?

试试吧,我说,我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父亲从牛圈里牵出我家那头黄牛,我家那头牛,毛色纯黄,一根杂毛也没有,它的体格健壮,肌肉发达,一对大排角油亮油亮的,像极了一辆大东风车的方向盘,它的精力明显旺盛,一放出去,就对着天空大声吼叫了两声。

还冲嘛,再冲也是畜生,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说。

你小心呀,它厉害呢,认生。我父亲叮嘱我。

没事。我信心满满地说。

于是开始操作起来,拉着牛到地里,给它套好了犁,当然旁边有我爹帮忙,大排角牛还算配合,默默地套上了绳子。

开始吧。父亲说。

哦,我叫了一声,把缰绳抖了一下,在我的想象中,牛应该像手扶拖拉机一样,顺着地啪嗒啪嗒地行动起来。

牛没有动静。

哦,我叫了一声,又使劲抖了一下缰绳。

牛动了,往前走了,我高兴起来,可是牛往前之后收不住脚了,我怎么叫唤也叫唤不过来,它拖着梨耙往前跑。我越使劲拽它,它就越往前跑,毕竟是牛力气大,我这点小力气不够它折腾几下,最后,牛丢下气喘吁吁的我,拖着梨耙跑远了。

你呀,真不是当农民的料。父亲撂下一句话,追它的牛去了。

我气喘吁吁地想,这辈子,我绝对不当农民。

很多年后,我终于飞出大山,飞出平田村,但是在村子里,我犁地的故事还是流传开来,常常有人喝醉了酒,总是拿我说事,一说那事,农民们都会笑起来。

我真的确定不用当农民,那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以后的事了。大学毕业,我想终于解放了,我就是鸟儿了,这回真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于是信心满满地去教育局报到等着分配,谁料到八月底学生都开学了,才传出信息说,我们这一届的不分配,要考试——很多想要高飞跃跃欲试的“鸟儿”们顿时都被打焉了,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那是几年后,把这件事跟别人讲起来,别人一句话道破玄机:你们呀,翅膀还没有长硬呢,连这都不知道,说明你们这一届的鸟儿,没有大树给你们遮阴,笨!

先不说这个了,这个当时我不懂,为今之计赶紧去找书恶补了几天,几天后考试,考完试就静静等待,结果是我考上了,成了人民教师——天下最光辉的职业呀,现在终于真正亲身体验到它的光辉了。

庆幸之余,为那些没考上的“鸟儿们”担心,不知道他们今后要飞到哪里去,天涯如此之大,孤独也如此之大,哪里才是他们的家!其实后来才知道担心纯粹多余,因为没考上那些才是真正的幸运儿,他们当中,有的考上公务员,几年后当了领导,有的第二年考上了,留在县城,有的去广东四川,发大财去了,最不济的,也在农村找了媳妇,买了车盖了房。

想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自己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我的父亲不知道,我飞出平田村,其实只是从一棵树飞到了另一棵更大一点的树,只是还是树,自己不是鸟儿,身不在树上,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一棵看着那棵好,到了那棵树,又觉得另外一棵好,化用钱钟书的话说就是“树下的人想上树,树上的人想下树”。

【飞】〈名词〉禽鸟和有翅的小虫。如:飞潜(飞禽和水生动物);飞肉(指鸟);飞走(飞禽与走游);飞翮(指鸟);飞虫(飞鸟的别称);奔驰的马。

今陛下骋六飞,驰不测山。

——《汉书》

多年之前,这个多年,就是十来年之前——时光真快呀,像刮胡刀那么快——我刚刚大学毕业,就像刚出窝的鸟儿,翅膀嫩生生的,虽然找到了工作,但是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是幼稚呀。

我所工作的那所中学建在半山腰上,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开始只有一幢教学楼,一幢宿舍楼。茅房就设在大自然里,上面搭了两片石棉瓦,下面搭两根大棍子,人踩在大棍子上,随时担心着滑落下去,体现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有机结合——在大自然里拉屎,风吹着屁股,看着蓝天白云和鸟儿飞过蓝天,当然前提得不下雨,只是有一次出了点意外,有个孩子不小心踩落了,掉进粪坑里,幸好下面也不是坑,没有多少材料,只是臭烘烘的,洗了大半天还是臭。endprint

那时候手机还不流行,就算有手机,也常常没有信号,座机电话线和电视闭路线也没拉通,更不用说宽带了,所以我的那个世界和外面断绝了联系,很久很久没有看新闻了,常常听到广播里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都觉得新鲜和兴奋,后来我给学生讲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一年的那个地方,彼时彼地。

鸟儿静静藏在林里,等待“噗”地一声,飞起。

在我的学校,在我的那个年代。我看到了各种“飞”,大家都是一只只歇息的鸟儿,翅膀隐藏在羽毛之下,蓄积力量,等待最后的爆发。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我身边的很多人,像鸟儿一样隐藏了多年,蓄积了多年的力量,可是到最后,没有像鸟儿一样冲向云霄,而是在沉默中死亡了,它们的尸体埋在树林里,直至羽毛也腐烂在树林里,精神也腐烂在树林里,腐烂在他们为之奋斗的地方,直至什么也没有了。

谁都没有记住他们,他们只是一只没有飞翔起来的鸟儿,沉默的鸟儿。

在乡下,有一次去家访,我偶然遇到一位老头,在路边拾粪,他眉发皆白,佝偻着身体,慢慢地垂下腰,用两根棍子把牛粪拔到粪箕里,他的腿在颤抖,像是快支撑不住他那把快要松散的老骨头了。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呀,真是苦呀,我说。

他可是这个村小的老校长,去年刚退休的。

我吃了一惊,原来是他呀。这个老头,我听说过,是整个乡的模范教师,一直是,每年都评到他,直到退休,多少年来,他从来没有调离过这个村子。

走,去他家坐一会。我对朋友说。

那老校长家在学校旁边,他家的房子和寨子里的少数民族的房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墙壁上赫然贴着两张拼音表,被烟熏得黑黑的,院子里一棵石榴树,树枝上挂着一只鸟笼,笼里的鸟儿很好看,只是不会叫。

老校长搬出凳子说,随便坐,家里不好。

老校长说,他是中专毕业的,虽然不是师范生,可是那个年代的中专生,很吃香的,整个乡都没有几个人。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豪。

老校长说,他一毕业,就分在这个村子里教书,一直教,教了四十年了,去年教不动了,就退休了。

你没有申请调到乡里吗?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调到乡里,可是我写申请写了几十回了,还是没有调出去,有一年差点调出去了,调到乡完小当教导主任,已经通知我了,可是第二天乡完小的校长调走了,新校长上任,我又走不了了。他们都说这个村缺不了我,我工作第三年就当校长,当到退休了,这个村读出去的孩子都是我的学生,我的有些学生都有孙子了……后来呀,我年纪差不多了,就在这里找了老婆,生了孩子,就更“飞”不出去了。老校长平淡地说,他的眼神里,深深布满了这个村庄的烙印。

老校长家养的那只鸟一直没有叫,我们走了,忍不住往回看,看到那个老校长,站立起来,双手张开,保持着鸟儿飞翔的姿态。

【飞】〈形容词〉没有根据的。

乃悬飞书诽谤,下狱死。

——《后汉书·梁松传》

那时候,学校后面是山,树林、灌木丛和荒草,这些都免费为许多鸟儿提供了居住环境。山上的鸟越来越多了,有画眉、山雀、八哥、杜鹃、麻雀、鹦鹉、翠鸟,甚至还有布谷鸟、啄木鸟、猫头鹰,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鸟,我们学校后山俨然成为了一个鸟的天堂,早晨第一缕阳光还没出来,学校的铃铛还没响的时候,鸟儿的歌声把你给叫醒了,往往在上课的时候,窗外飞腾起一只大鸟,把学生们的目光全吸引住了,晚上,夜阑人静,乡下的夜真的静呀,用本地的话说就是如麻麻的静,甚至连猫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对于我这样经常不能入眠的人来说,夜枭的叫声就不觉得惊悚了,晚上起来上厕所,总是会被它尖利的声音吓到,到后来麻木了,听习惯了,觉得自己其实也成了一只孤独的夜枭,夜夜难眠。

继续说飞,说鸟,有那么一次,我上课的时候,突然听到教室里传来一声鸟叫声,那么清脆,我习惯地把目光看向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转过头来,才发现所有学生的目光都看向后面,我这才感觉到这个鸟叫声是从教室里传出来的,这就严重了,沿着同学们目光的指引,我把目光定格在一个叫张小开的孩子身上。他的脸一下子苍白了。

把小鸟拿出来。我走下去,严厉地说。

他默默地把手伸出来,手里赫然握着一只画眉鸟,它不知道大祸临头了,睁着可爱的黑漆漆的小眼睛,顽皮地看着我,那是在乡下常见的一种鸟,因为它的眉头是黑色的,就像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所以被人们称为“黑头公”,我觉得这个称呼太形象了,要是在平时,我一定会喜欢这样的鸟,可是,在课堂上就另当别论。

谁叫你带小鸟来上课的?我说。

我,我不知道它会叫。他瑟瑟地说。

你的意思是,要是它不叫,你就可以带它来上课?

我,我……他低下头,一副认错的样子。

在我们学校,这样的事情应该说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看他的样子,我想宽恕他,我正想说,你把它放了,我们接着上课的时候,他手里的鸟儿突然叫了一声,叫得那么委婉动听,那么不合时宜,全班的学生都笑起来。

我的权威受到了挑衅,我气极了,一把抓过小鸟,把它摔在地上,可怜小鸟来不及惨叫,就被摔死了,我又把它抓起来,丢出窗外。

那节课,气氛出奇的安静,张小开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张小开的座位空了,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什么也没说,第三天,那座位还空着,我问其他学生,他的同桌说,张小开收起东西回去了。

我冷笑了一声,我想,张小开呀张小开,你这是在威胁我,你太小看我了。

一个星期后,张小开还没有来,那个周末,我骑着我的那辆历经沧桑的摩托车到了张小开家,我准备妥协了,毕竟张小开学习不错,也没犯什么大错误。

张小开不在,他的妈妈病怏怏的,躺在床上,一见是我,坐了起来。endprint

小开不读了。

什么?就因为我说了他两句?我吃了一惊。

不是呀,老师,小开到山东打工去了,跟着他叔叔去的,家里穷,我又有病,他还有个弟弟在读书,他爷爷老了,一家人就靠他爹做活吃饭,小开懂事呀,为了我们一家人。张小开的妈妈眼睛红红的。

我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要说什么,离开前我说,阿姨,要是小开回来,你让他来读书,他应该读书,你就说是我说的。

好的,谢谢老师。

小开最终没有来读书,一直到我离开那里,我还是没有见到他,后来我把这件事写成一首诗,最终发表在石鹏飞教授编的《云南大学报》上:

带着小鸟来上课的孩子

是啊 小鸟不见了

那个孩子也不见了

在乡下 课堂上

一个孩子带着小鸟来上课

他管不住小鸟的嘴巴

小鸟在抽屉里唧唧地叫

所有人的目光 都盯着那里看

小鸟的主人 脸变青了

作为一个教师

我必须维护作为教师的尊严

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慢慢走下去

一把抓出那只小鸟

犯了错误的小鸟

它黑色的眼睛盯着我

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手臂划了个圈

小鸟的整个身体

像颗子弹

猛烈地撞击在水泥地板上

羽毛随着惊叫飞散

那个孩子的身体一颤

眼睛变得灰暗

那节课出奇地安静

所有孩子 大气都不敢出

那天以后

那个孩子再也没来上课

我只想给自己找诸多理由

但是 小鸟真的不见了

天空灰暗的时候

我的心就忍不住

那个学期,辍学的还有王七妹、李春兰、李小三、魏川娟、鲍三三,这只是我当班主任的那个班级,要是整个学校加起来,那就有几十个了,每个学期都有学生流失,大多打工去了,还有部分嫁人了,有因为父母离异或父母死亡成孤儿的,也有一部分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想读书,当然有因为家庭贫困供不起读书的,那毕竟是少数,因为那时候学杂费全免,课本免费发放,还有寄宿生补助和助学金。

【飞】〈动词〉物体随风在空中飘游浮荡。

桃李阴阴柳絮飞。

——唐· 王维《酬部给事》

樯橹灰飞烟灭。

——宋·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年轻的时候,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毫无经验,只知道扑棱扑棱地飞,最后跌落下来,满身是伤。可悲的是很多人和我一样,前仆后继。

毕业的时候,谁都想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谁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大鹏的能力,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头晕目眩,最后的结局是跌落。

血淋淋的教训呀。

往往是这样的,很多人怀揣梦想来到这里,或是来到和这里差不多一样的地方,来的时候,心里都雄赳赳的,谁都只想来锻炼一下,一年,两年,最多三年一定要调出去,很多人只是把这里当做人生的跳板,是为了爬得更高的必经之地,可是想归想,很多来到这里后,身不由己,甚至被同化,那可怕的同化呀,不用许多年,只是一两年,甚至几个月,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氛围,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就不想出去了,偶尔出去,也感觉不适应,就屁颠屁颠地往回跑。我的一个异性朋友,姑且叫她小刀吧,在她工作之前,曾经来学校找我玩,那天下雨,天冷,路滑,她看看我的学校,看看我的住房,看看大山,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周,调出去,这个地方不是你待的地方,不是你的天下,相信我,前途是光明的。她接着说,要是我被分配到这里,我绝对不会来的,即使不要这份工作。

两个月后,她考上了事业单位,被分配到了我们学校,想想她当初说的话,我真想提醒她说过的话,但是看她落寞的神情,没有再提起。她刚来的时候告诉我说,我要出去,要想一切办法出去,我绝对不会在这里安家的。她信心满怀地说。

我没说什么,下来了好,有个伴,就在我想要怎么征服她,想办法留住她的心的时候,可爱的小刀朋友,已经被另外一个人征服了,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把她“按吃”了。从此,那把钝了的小刀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直至现在也没有飞出来。

毕业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高估自己的能力,比如我,我想我是大学生啦,文凭是铁杆杆的真,又会写点小文章,应该是领导培育的主要对象,就算不培育,也应该不会分得多差,可是谁知道,我会分到那样一个地方,而且一待就是几年。那是我,有些同志运气不好,分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刚去的时候一看新的环境,心里好像跌入了冰窖,心里的反差太大了,一下子接受不了,那时候还雄赳赳的安慰自己,没事,以我的能力,早晚会飞出去的,不飞出去都不行。

终于有一次,我跑到县城,对着办公室里那些人说,你们调我吧。

为什么要调你?他们认真地问。

我有能力,我教学很好的。

就因为有能力,才让你去那个地方的,那里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领导说。

我会写东西,我把我发表的作品复印件放在他们面前,我想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把那几个老家伙镇住了吧。

谁料他们只是拿起来,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说,有特长是好事,我们社会需要你这样的人——你们学校更需要。

我无话可说,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出来办公室,那一天,我受伤了,也醉了。

多年以来,在展开翅膀扑腾了几次之后,我总结出了一点经验,那就是,要是你没有飞起来的资本,没有飞起来的能力,那你就乖乖蛰伏起来,像蛇一样冬眠,像蛙一样蛰伏,等你有那个实力了,有那个能力和机会了,那你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毫不犹豫,飞上高空,像大雁一样,在碧空中引吭高歌。endprint

蛰伏的那几年里,心里都有气——怨气,怨气无处发,就把它发在鸟儿上,我都飞不了,它还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它不遭殃谁遭殃,带着这样的心态,那个时候,学校周边的鸟儿差不多都被我打光了,开始用弹弓,弹弓杀伤力不强,不解气,最后托关系借了把气枪,有事没事就扛着它到处转,开始准头小,收获不丰,后来越来越准,每次出去都不会空手而回,几年后乡上举办了一次民运会,射箭,我一举夺魁,都是那时候打小鸟的功劳。那时候,收获最多的是斑鸠、鹌鹑,偶尔也有眼镜蛇、大花蛇。这些都成了我和朋友们的下酒菜。

那时候,常常和我喝酒的就是我的同事张剑,这个人的命运,我在另一篇散文《边地》里叙述过,这里就不多说了。

有一个周末去转山,看看能不能遇到好猎物,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哪里了,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想再往回走的时候,天气阴沉下来,就像一张阴沉沉的脸,不一会,雨滴落下来了。

得赶紧找地方避雨,我朝着山下奔去,看到有房子,高兴起来,走近一看,哈哈,原来是一座小学校,这个学校我知道,我有一个师弟在这教书,师弟姓马,姑且叫他马老师吧。

我敲了敲门,是马老师来开门,一看是我,大吃一惊,高兴之情溢于言表,把我请进家里。

白小灵,你们周老师来了,来倒茶水。

啊……来了,一个女子走出来,我一看,吃了一惊,是白小灵,我上一届教毕业的学生,我是班主任,后来听说她考上高中了,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她应该读高三了吧。我突然想起,白小灵是这个村子的人。

周老师,白小灵红着脸对我一笑,倒茶去了。我看了一眼她飞去的背影,感叹她成熟得那么快,女大十八变呀,我心里感慨了一下。

喝酒。马老师说。

喝酒。我说。

一杯酒下肚,我的身体开始热起来。

我说小马,好久不见,你沧桑了。

哎,他叹了口气,声音里说不出的落寞。

你在这里也好几年了,我还以为你飞走了呢。

别说了,我爹被抓后,我就没想过要调,我飞不走了。他悲伤地说。

我这才发现,小马变了,一点不像以前那个小马了,他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他家是县城的,爸爸是县城某个局的主管,从小就不缺吃穿,长得帅气,活跃,只要他在,哪里都能听到他的笑声,可是现在的小马,消沉,胡子拉碴,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了。

是谁让他变成了这样?

我早就听说,小马来到这个村教书的第二年,本来就要调动的,调到县小去,可是他爸爸出了点事,被抓进去了,小马调动的事,也扼杀在半途,那个以前相好的县城的女朋友,也和他拜拜了。

我说小马,别泄气,你还年轻。

我,我不年轻了。马老师似乎想说什么。

我告诉你,你别在乡下找媳妇,在乡下找媳妇,一辈子就“涵”在乡下了,只要不在乡下找媳妇,以你的能力,一切皆有可能。

来不及了……小马说。

我告诉你,你要想飞出去,可别乱想呀,乡下妹子是纯洁,可是……白小灵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吗?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不要跟我说是你表妹,你不会对她有意思吧?

她,她……她就是我老婆。

什么?我喝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我惊异地看着他。

是的,她是我老婆,我们已经在一起两年了。

她,她不是读高中去了吗?

读了一学期,就回来了,她家里穷,家人不让她读了。

可是,可是你也不应该……

我也不是故意的,她不读书后常常来我这里玩,有一次我喝醉了……就把她,把她“按吃”了。

“按吃”是我们这边的方言话,我听得懂小马的的语气充满悲伤和无奈。

这种事多呀,你给点钱……你又不是故意的。

她还是处女,我也想不到会这样。

可是你也没有必要负责……

可怜呀,不要不行,她离不开我,她家里人也需要我。小马沉默了一会,眼睛里有了一丝亮光,接着说。白小灵,他年纪虽小,可是,她是个好女人,她爱我,我也不会离开她——一辈子不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把头转向门外,下雨了,淅淅沥沥的,落在大地上。

小马说,等过了明年,他们就去领结婚证,一辈子待在这里,不飞了。

【飞】〈形容词〉疾速。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乐府诗集·木兰诗》

一夜飞渡镜湖月。

——唐·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在忧伤的年代,我像一只鸟,在乡下潜伏着,把羽毛收起来,隐藏着,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个亲戚说,他有一个亲戚在某所学校主持工作。

我听了,神经马上绷紧了,我在乡下蛰伏太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后来我去找了那个亲戚好几次,一年后,有了结果,有一天我正在上课,他打电话告诉我,你可以来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像一只真正的鸟,在蓝天之中尽情翱翔——那种感觉,太好了!

调动文件下来后,我裹起行李,一言不发,飞似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一到五月份,以前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就下月,雨一下就是好几个月,一直下到九月十月,中间会晴一两天,又接着下,气也不喘一下,下得人的心里都长出了霉菌,真恨不得卷起铺盖走人,再也不想再回来了。可是这只是想想,想过之后,心平气和了,该上课还得上课,该淋雨还得淋雨,该做饭还得做饭,生活就是生活呀,容不得半点冲动。

那时候想出去,想得可怕,要是调不出去,能出差几天,出去透透气也行。我们一般难得出趟差,出差意味着离去,意味着自由,即使这自由只是暂时的。公务员们隔三差五地拎着包离开时,他们总是说,烦死了,烦死人了,又得出差,这时候我们的心情是复杂的,老师不像公务员,出趟差或回趟家很正常,可是老师要是离开了,教室里有几十双眼睛干巴巴地等着。偶尔要去开个教研会或培训什么的,几天前就盼望着——盼望有时间赶紧过去,一到那个时候,迫不及待地走了,刚走出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感觉就像鸟儿飞出了笼子。这种感觉,我把它写在一首诗里,后来发在《普洱文苑》上了:endprint

边地雨点

雨悄悄地下来了

落在云南的大边地上

一条和我熟悉了几十年的小路

毫无防备

被淋湿

羡慕那些夹着皮包出差的人

羡慕那些刷卡吃饭的人

雨点落下来的时候

我撑开一把破伞

看见熟悉的人

一个接一个

离开了乡下

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

打个包就走

再也不想回来

好久没有出去了

渴望放假

渴望出一趟差

提前几天买好车票

想象鸟儿终于飞出笼子

云南大边地

在一个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的村庄

雨悄悄地下

下了一阵又一阵

是谁家的屋檐伸出来

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雨滴

一次又一次地

敲打我的忧伤

我等待了七年,蛰伏了七年,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离开了,从一个地方跑到了另一个地方,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人心都是不满足的,或者说比较有上进心,当我在新的单位站稳脚跟后,我想着要在这棵树上继续蛰伏,等待时机再飞到更大的树去,树大好乘凉呀。可是我发现随着年纪的增大,我越来越满足于这棵树给我的安定,我发现自己会失眠起来,漫漫长夜,夜空孤独,我沿着思路寻找我孤独的源头,慢慢清理,最后发现,我是想有一个安定的家了。

既然我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筑起了爱的小巢,一个接一个地告别单身,包括我的侄子辈们都结婚了,还有我在乡下的学生,有些已经背着娃娃了,想想,我的年纪真的不小,奔三了,而立之年呀!我开始觉得,即使我再怎么想飞,再怎么想蛰伏,也须得有个伴和我一起飞,一起蛰伏,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呀,那个时候门前树上的鸟儿,也是成双成对的,那种氛围感染了我,我得拿出行动来。

最后我锁定了目标,目标是我的一个女同事,其实她不是很好看,当然也不丑,她有着宽大的身板,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会做菜,爱干净,人缘也好,这在我母亲心里绝对是标准的好媳妇,我认准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应该合适我,很现实,都是一棵树上的,就像一根线上的蚂蚁,碰来碰去应该能碰在一起。

结果证明,我们相碰撞了,碰得我头破血流,原因是他有男朋友了,而且好了好几年,她知道我追她,就告诉我说她有男朋友了,而且准备结婚了,既然那样,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做朋友吧,当时我想得开,有些好事者却说,追吧,别放弃,她和她男朋友天远地远的,早晚会孔雀东南飞。

于是我坚持了一段时间,坚持的结果是她感动了,跟我在一起了。我们那时候幸福了一小段时间,估计有好几天,直到有一天,她把我叫出去,对我说:对不起,我选择的不是你……我实在想不通呀,最后只能换一种想法来安慰自己:她的男朋友有车,有房,有钱——充分具备了鸟类飞行的条件,是女人,都会选他。怪只能怪我选错了目标,只能怪我飞不起来,就像提不起的猪大肠,自己没有能力,人家姑娘怎么会跟我,那时候真是想死呀,于是大醉了一次,醒来又醉,再醒来已经是三四天之后的事情,打开门,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用手摸摸眼角,湿润着,难道是自己哭了,抬头望去,才发现一滴雨点落下来,又一滴雨点落下来——秋天,已经来临了!

那时,凤凰树上,一群鸟儿飞起,扑棱扑棱的,扇动着翅膀飞向远方。

【飞】〈形容词〉凌空,高。

燕巢于飞幕之上。

——丘迟《与陈伯之书》

秋天来了,新的学期开始了,老师们结束了一个假期的休整,陆续回来了,数了数人,一个假期,一个没少,看来,这个季节,凤凰花树上的鸟儿们,一个也没能飞走。

他们还得继续蛰伏,还得等机会再飞。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这是一成不变的真理,我告诉自己,人不能闲,人一闲下来真的可怕,像我这样的人,一闲下来,真的,各种各样的想法蜂拥而至,有些是毫无必要的,可是,谁又能够管得住自己的脑子,有时候,这样的想法都会冒出来: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要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

写到这,我想,每一段完美的旅程都应该有一个伴侣,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每一个爱情都应该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应该把故事讲完,我只有往下写:我身边就有一个仙子一样的姑娘陪伴着我,我们的认识有点传奇,有一天,我巧遇了女孩,我于是想娶她为妻,于是一直用心去感动她,后来,她坐在我身边,告诉我说,她感动了,她想做我的女朋友。

再后来,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开始认为没戏了,以前的悲伤又得重演了,可是她说,我不会离开你的,即使多么不现实,我们的心更近了。我像一只快乐的鸟儿,穿梭于两地之间,紧张、忙碌、快乐并且劳累着,在她偶尔感觉遥远的时候,我说,我们要蛰伏下来,像虫子一样蛰伏下来,即使现在我们不能飞,没有能力飞,可是将来,将来我们一定会飞起来,飞在一起,飞到天上去,飞到地老天荒去。

一定会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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