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刚
王刚和曹永正的文学青年形象
王 刚
王刚,作家。代表作品:《福布斯咒语》《英格力士》《月亮背面》《冰凉的阳光》《博格达童话》《秋天的男人》。1960年生于新疆石河子,曾从事过多种职业,经历复杂,现供职于中国传媒大学。
*曹永正,新疆大学政治系毕业,当过党校老师、出版社编辑,因“特异功能”被周氏家族尊为国师。
当你又一次
称他同志时/我流泪了
不/我不责怪你
你没有头脑
也没有眼睛……
——曹永正*《致喇叭》
1
回忆是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回忆曹永正却有些复杂有些忧愁。
曹永正,此时此刻我写出这三个字时,感觉到特别陌生,因为有许多年,我不再用笔写出这三个字了。已经深夜了,这个名字在我眼前,在稿纸上,它有几分亲切,却被恍惚的眼神慢慢淡化,再淡化,直到它像我的烟斗冒出的充满异味的烟那样朝着室内的天花板升腾,渐渐地消失了。
眼前出现了那张脸,当年非常熟悉的脸:青春,自信,洋溢着激情;善良,聪明,又有几分狡猾。从他嘴里涌出的各种方言,甘肃话、河南话、山东话、陕西话、北京话、新疆话,还有普通话。“MA,PIA”。如果你像我一样,现在用拼音,或者国际音标念出这两个音节,那曹永正当年的形象就一定会活起来。
1982春天,当然,也许是1983年春天,我对于文学彻底失望了。那时,我在工厂当工人,写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全部被人否定。我对自己丧失信心。尽管内心激情涌动,可那总是哭泣的激情,尽管我感觉到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充满悸动,我却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乌鲁木齐总是阳光灿烂,那时没有雾霾,只是我内心被委屈和柔情包围。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新疆文学》的信,当时我的心绪像天空里的云彩被春风抽离成一丝丝的飘带,像乌鲁木齐街道边的白蜡树枝被春风扫荡那样地忽悠着。在鸿雁池工厂车间外的广场上,在乌鲁木齐微微有些温暖的风中,我读了这封信。是胡尔朴编辑写的,今天你们可能很理解编辑这个词的意义,以为不过是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读书人、边缘人、穷人,不是的,那时不是的。那时编辑这个词是明星、成功者、闪亮的人、显赫者的代名词。特别是《新疆文学》的编辑。编辑这个职业在那时有些像是今天极其成功的导演。胡尔朴信中说:王刚小友,为什么一直没有再收到你的小说?你不会灰心吧?告诉你,下个月5号我刊会召开一个培养年轻作者的学习班。你来吧,有不少较成功的年轻作者都会来。曹永正,汪文勤,董立勃……
我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听见吗?曹永正,汪文勤,董立勃……
这些在文学上那么成功的人,都将会在这个春天里出现,我将会认识他们,说不定还会成为他们的朋友。曹永正和汪文勤他们让我周围的工厂变得可爱了,高高的烟囱在雪山的映照下让我卑下的地位不那么可怕了。乌鲁木齐的春天不那么绝望,而是被蓝天、白云、阳光照耀。《新疆文学》给我来信了,曹永正他们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不需要去死,去埋葬自己,我可以活下去,而且,说不定我会有未来,人生说不定真的很美好。
时光久远,已经忘了具体的日期,只是眼前出现了一个灰暗招待所的过道。我去报道,我要跟编辑胡尔朴、都幸福、陈柏中见面,然后,我将认识那些青春明星。他们像今天的韩寒一样,只是他们身上的光环更加耀眼,明亮。
曹永正没有在,汪文勤(以后她成为曹永正的妻子)也没有在。我是多么渴望见到他们。当时关于曹永正的传说已经很多了。他的诗歌在新大被传抄,他的小说极其深刻、智慧,有价值。只有他敢在诗人周涛面前说:周涛,有一天,我会把你的诗歌彻底放翻。有的与我一样热爱文学的青年对我说,他一直追随着曹永正,并帮着他打架,自己伤得很惨。没有人怀疑曹永正的文学天赋,人们只是无条件地赞颂着他,青春年少,才华横溢,前途无限。
可是,他没有来。他没有时间,他有更加吸引他的地方。我走在那个黑暗的过道里,与编辑见面,虔诚地听着文学课。不见曹永正、汪文勤的文学课还有意义吗?
曹永正为什么没有来?汪文勤为什么没有来?已经记不清了,即使你当时关注他们,希望见到他们,并且想与他们成为热爱文学的真正朋友,也记不清了。好像新疆大学毕业后,曹永正没有留在乌鲁木齐,而是去了乌苏,一个乌鲁木齐和石河子北边的小城。“曹永正在乌苏党校”,这是乌鲁木齐文学界里人人都能说的句子。汪文勤呢?这个当时年龄很小的女诗人,当时在哪儿?我的回忆很可能出错,我不肯定,她当时应该是在乌鲁木齐政法学校,一所中专学校读书。与她同一所学校的同学后来告诉我,汪文勤看上去很文弱,很沉默,却想不到写了那么好的诗,而且还发表了,在《新疆文学》上。我们虽然不与她说话,却总是远远地看着她。
曹永正为什么那么有名气?他究竟写过什么?为什么人人都在谈论他,而且都是年轻人?为什么《新疆文学》的编辑对他就那么尊重,强调,赞扬,对我就那么漠视?想不起来了,作为一个当时那么有影响力的青春作家,曹永正究竟是靠他的什么作品深深地打动了我们,从而形成了如此巨大、如此优秀的口碑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岁月有时如此残忍,当年轻和激情都像北戴河的潮水一样退却之后,我竟然想不起来曹永正作为一个耀眼的青年作家的任何一部作品,无论是小说、诗歌、散文。
“MA——PIA——”,哪怕有一句曹永正的诗句也好。
2
曹永正就坐在另一个招待所的屋子里。那是1985年,那时我还没有看见他,只是知道他来了,已经报到了,就住在另一个灰暗过道里的房间里。那是另一次《新疆文学》为青年写作者举办的文学笔会。
我沿着黑暗的过道走向曹永正的房间,心情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但是我自信了。我刚刚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他们都看过了,我知道他们已经在议论:《河,总是这样流着》,河就是这样流着,那个叫做王刚的已经学着内地艺术院校的年轻人那样留着长发。他为什么内心充满激情?因为他已经是《绿洲》杂志社的编辑,他有职业,有作品,他可以与曹永正见面了。
那门开着,从门缝中透出的阳光已经把过道照亮了。我站在敞开的门前,看着曹永正坐在床上,面前摆着桌子。他身体的左侧是窗户,耀眼的阳光就是从那儿照耀进来的。他身体的右侧是屋内空旷地带,我就站在那儿。他正专心地看着桌子上摆的东西,没有抬头看我。
我走到他的面前,说:曹永正,我是王刚。
他没有抬头,说:我知道你是王刚。我听他们说了,你也要来。
他眼前的桌面上铺着莫合烟,他把莫合烟用手指划成了四方的图形,记不清了,似乎还有扑克牌和一本中医书。他仍然低着头,看着眼前布好的阵势,说:你稍等等,就要结束了。
我就那样站着,看着这个正在布阵的、脑袋竟然比我还大的、皮肤油黑的、神秘的年轻人。他的手指不断地划着图形。他与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我内心的自信荡然无存。
你的中篇小说我看了,怎么说呢,我觉得你不该写维吾尔族人。
曹永正低着头,看着莫合烟说。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是来收获尊重的,人们都在议论我的中篇小说,他却说我不该写维吾尔族人。那我该写哪个民族的人呢?敏感而软弱的我内心开始产生义愤了。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而是把脸朝东边的窗户看过去,那儿有冰凉的阳光。
我听说你去了《绿洲》,曹永正突然又说,唉,你为什么要去《绿洲》呢?那个杂志确实不好。
《绿洲》杂志是新疆兵团办的,兵团比自治区低下,比新疆军区低下,兵团因为穷,所以人们总有些瞧不起。兵团的刊物《绿洲》也穷,也低下,但是,我作为一个工人,通过各种关系能进入这个能在全国发行的省级杂志是多么幸运呀。我等待着别人来祝贺,来尊重,来羡慕。要知道,我也是编辑了。要知道我能获得这份荣耀是多么不容易。
我开始压抑自己反击曹永正了,我说:我们刚发了刁铁英的中篇,他写的是……
可惜了,曹永正打断我的话,他又说,他把那个中篇给你们,太可惜了。
人们在今天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刁铁英是谁。曹永正还记得他吗?刁铁英是《新疆文学》的编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小说组组长,那可是权力无边。人们常说,中国最小的官是组长,最大的官也是组长。显然,在当时的王刚和曹永正的眼睛里,这个刁铁英是中国最大的官之一。
我再次反击他,我说:我那天晚上跟东虹去了刁铁英家,他很高兴呀,他说他下一部中篇小说是写哈萨克族铁畜制的……
曹永正再次打断我:他肯定不会给你们了,他已经后悔了。
那时,已经有其他人来到曹永正的房间。他是中心人物,这些热爱文学的青年人们坐在招待所的床上和椅子上,他们抽着曹永正的莫合烟。那时,曹永正也抬起头来,与大家一起抽烟。他的那本中医书被推到了桌子的角落。他的威信很高,他笑得很博大,因为那些人真的能被他的任何举动感染。
那天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能记住的就是曹永正与他们对我的盘问和质问,还有批评——文学批评。当然,是关于那部《河,总是这样流着》。在新疆喀什噶尔发生的故事。一个维吾尔族少年爱着一个维吾尔族女孩儿。洋葱洋葱皮子多呀,哎里亚,巴哈尔古丽朋友多,哎里亚。那条河叫土曼河,那条街叫吾斯唐博依街,那个女孩子叫帕里妲吗?
你的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问这同一个问题,眼睛里透出了怀疑、质疑、否定和文艺批判。
才开始有些自信的我有些绝望了,就坚决而固执地回答他们说:是我在喀什噶尔四年里,睡出来的。
大家显然都失望了,这种回答多么不文学。我有些挑衅地看着曹永正。可是,他显然已经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了,他转移了话题。大家都跟着他转移了话题。
然后,真正的会议开始了。王玉胡和刘肖无来了,他们都是老人,也许是从延安走进新疆的文化老人,我记不清了。所有那些《新疆文学》的编辑们,当然也包括刁铁英,他们都谦恭地望着这两个老人,听着他们说着那些关于50年代的新疆故事,里边有荒漠、草原、雪山、乌斯满、开荒的男人女人……
曹永正开始发言了,他说:听了王老和刘老的话,受到启发震动,对于他这样的新疆的青年文学爱好者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写新疆却不了解新疆。需要补课,需要领导组织我们下去体验生活。
原来曹永正是这样的人呀。他乖巧,伶俐,面带微笑,两位老人和编辑们都在点头,他的发言成功了。
我也发了言,已经忘记了自己说的什么,反正效果很差,让许多人不舒服。
俄罗斯作曲家,不,应该说是苏联作曲家肖斯塔克维奇说过,不要轻信别人的回忆,特别是一个老人的回忆。此时我突然有些心虚,自己正在回忆,而且真的像是一个老人在回忆,回忆另一个老人曹永正。说老人有些过分,怎么会那么快呢?我们那时还那么年轻,跟天山脚下荡起的风一样温暖,跟耀眼阳光下的天空一样蔚蓝,跟燕尔窝山脚下老榆树丛中的溪流一样清澈,跟乌鲁木齐光明路、青年路、黄河路清晨的空气一样新鲜而有希望。中国已经离开了“文化革命”,那场悲剧结束了,只要你努力,就会成长变化。中国也要成长变化,我们和中国都年轻,都会朝着美好发展。那时的我们,是新新人类,我们蔑视老人,蔑视他们把青春挥霍在十年动乱中,却不知道忏悔。我们年轻,一张白纸没有负担,上边完全没有罪恶两个字。如果我们说自己罪恶,那也一定是忏悔,是某种高尚的境界。我们这张白纸上边可以增添许多词汇:理想、野心、奋斗、成功,而且,他们会老,我们这代人怎么会老呢?
3
曹永正发表的任何作品我都想不起来,却永远记住了汪文勤的短篇小说《隙》。一个女孩子在很挤的公共汽车上,一个男人拼命朝她挤,另一个男人却把他挤开,并努力在拥挤中与她保持距离,留下了那么美好的《隙》。胡尔朴编辑约我去编辑部,他兴奋地拿出这篇小说,让我好好向她学习。我当时已经写了《冰凉的阳光》,价值观与他们完全不同。我甚至于对于《隙》有些害怕,我怀疑自己的害怕。由于大家喜欢《隙》,我也怀疑《冰凉的阳光》。听说她与曹永正是恋人,听说他们要结婚了,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
应该是1986年夏天,我专门去找了曹永正,因为我的亲戚离婚,争夺孩子,他们想让那孩子判给自己。我知道曹永正朋友多,想让他找人帮忙。他说好,我帮你算算。当时我非常疑惑,为什么他说让我帮你“算算”呢?我需要的是关系,不是什么算算。
几天后,曹永正对我说,没有问题了,你任何人都不用找,这个孩子肯定归你们了。
我心里有些厌烦他。可是没有过多久,法院判下来了,孩子真的归我们。
我陷入迷茫,是我们另外找的关系,还是曹永正的神力?
那年开始有人不断地说起曹永正的神。新疆作协有一位大姐,她丈夫,也是《新疆文学》的一位编辑,他得了病,发烧很厉害,许多天不退。他们告诉了曹永正,然后,奇迹出现了,第二天那烧就退了。当编辑老师清晨起来时,他清醒地看到了博格达峰的雪山,那山上还有太阳。是红彤彤的太阳。
后来许多人说,大姐说,老师说,总之所有人都在说着曹永正的神奇。他在他们家不远处,找了一块地方,他可能是撕了张报纸,点燃了,那天刮风……
现在全都忘记了,我永远记不住这类事情的细节,因为我深深地厌恶这种超人故事。因为他的神,因为他总是写不出让我触动的作品,我在内心深处蔑视他了。
我在《绿洲》当编辑时,看到曹永正拿来的一篇小说,写一个生活在下野地(或者是莫索湾,或者乌尔禾)的人,在春节除夕时,被贫困压抑得绝望了,他买了些肉,喝了点酒,在肉上挖了一个如同女人阴道般的洞,他与猪肉做爱。最后,他又用肉包了饺子。最后,他吃完了那些饺子。
我更加不相信曹永正的文学才能,努力说服其他编辑不要发表这篇作品。尽管他是曹永正。我觉得他们所有热爱曹永正的人都错了,我是对的。曹永正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乖巧,卑微,可怜,内心有仇恨,这我都知道,只是我彻底怀疑他的文学能力。我怀疑他永远不可能放翻诗人周涛了。
4
曹永正参加了我的婚礼,他是与《新疆文学》的那些朋友们一起来的。所谓婚礼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找一个地方大家一起吃饭而已。曹永正与其他人一起凑了份子,每人出十元钱,为我买了锅碗瓢盆。那是一份很美好的感情,那是冬天。乌鲁木齐每一个冬天都是多雪的冬天,新疆那些往昔的热爱文学的青年们的每一份感情都是文学的感情。小说、诗歌、散文这一切与我们心灵相关的东西都是那么美妙,纯净,激动人心。
1987年,文学还没有完全边缘化,所有这些文学人在一起,还没有开始失落,他们内心深处还涌动着小说与诗歌给他们带来的美感与激情。而我在与曹永正他们吃完婚礼饭之后,就要去北京了。
鲁迅文学院给我来了信,通知我去进修。要在北京呆四个月呀,我幸福得没有办法。开玩笑,要在北京呆半年!我已经对别人把在北京的时间延长了两个月,四个月和六个月有巨大差别。曹永正也认为我遇上了很好的机会,因为北京是人人向往的,它是文化的最高平台。北京好到了无法形容,即使是文学青年们有那么丰富的语言,也无法形容北京给他们内心的感受。
这时,我与已经渐渐平和的、光环渐渐退去的曹永正能够正常交流,有时关于文学,有时关于女人。
曹永正不止一次地问我是怎么去的鲁迅文学院,我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原因。那时,北京是那么难得,那么神秘,我本能地防范一切人,我怕自己的好事被别人取代。现在想来,内心羞愧。
就这样,我带上自己被《新疆文学》退稿的《冰凉的阳光》,登上了火车,去了北京。那时中国已经发生变化,优秀的人群已经开始流动。我默默对自己说:只要有可能,就留在北京,绝不回新疆。
尽管面对北京我很迷茫,但面对新疆乌鲁木齐,我有些得意。我在火车上看着乌鲁木齐西山上的茫茫雪野,以为自己把曹永正他们永远地甩在了乌鲁木齐泥泞的春天里。
5
曹永正没有与我通信,确切地说,我在北京时,没有给他写过信。我为什么要给他写信呢?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他需要面对的人太多了。人们当时都说我是野心家,跟那个《红与黑》里边的于连一样。要不,他为什么会写出像《冰凉的阳光》那样的小说?
曹永正人缘比我好,口碑更比我好。如果一群人在身后评价,说曹永正坏话的人不多,我许多次发现了这点。可是,说我坏话的人就多了,我也许多次发现了这点。
《冰凉的阳光》发在了《当代》杂志上,并被《小说选刊》选载,在北京,我在文学上引起了一点关注。可是,回到新疆,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文学还没有被边缘化,那时文学界是存在的,那时小说有人读,那时,《当代》杂志在文学青年心目中,还是圣殿。
记得从北京回来后,参加聚会时曹永正的话少多了,他沉默了。经常看不见他,听说他在民政厅史志办,在研究文学以外的东西。
那两年我连续在《当代》《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发表了中短篇小说,内心享受着自己的成功,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样,有些得意。
1989年的一天,我从北京回到了乌鲁木齐,在新华南路的民政厅前,遇上了曹永正。我骑着自行车,远远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
我们高兴地站在马路上聊天。
我等待他称赞我的文学成就,可是他并没有提。我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对他说太多,那时人们关心文学,他肯定知道。但是,我仍然忍不住在他面前说北京的事情,我知道,说北京就是说自己。我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年轻人,得意之后,更是小人得志。我已经是半个北京人了,他呢,还在乌鲁木齐的史志办上班。
他突然说:王刚,那个谁还在后边说你坏话了,我当时就反驳了他,我说,你连王刚的坏话都说吗?人家写的小说,那些文学作品都摆在那儿,有本事,你也在这些全国顶级刊物上发发试试。
那是这一生中,曹永正对我说过的最中听的话,印象太深了。
6
曹永正发了,那时人人都在传说他可能最少挣了上百万!与此同时,人们也在传说王刚也发了,人们总是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老实说,你究竟有多少钱?
1992年,那是中国金钱爆炸的时代,人人都在谈钱。知识分子变得疯狂,因为他们需要钱。中国人变得疯狂,因为他们需要钱,连土地、山川、河流都变得疯狂,因为他们需要钱。
我那时真的是一个北京人了,混迹于北京的我已经熟悉了北京的胡同,我几乎能听懂北京人的全部土话。通过拍摄纪录片初步致富的我,已经穿上了皮尔·卡丹西装。每次回到乌鲁木齐,我都要穿上自己最贵的皮衣、西装,还有老板脚上脱下来的意大利皮鞋。
走到乌鲁木齐的大街上,我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因为我内心被金钱的烈火烧得炽热,狂妄。我是那么希望在街上看到曹永正,这么小的街道,这么少的人群,想见到的人,总会遇上的。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我问那些仍然留在乌鲁木齐的当年的文学青年们:曹永正呢?
他们回答说,他早就离开新疆了,他可能也去了北京。
他们又说:曹永正回来过,发了,真的发了。
他们以这种口气说曹永正的金钱,我内心不痛快,很不痛快。唉,我这个人——
7
1992年的夏天,人们传说中已经发财的王刚去北京电报大楼打半价长途电话,因为他舍不得打全价电话,他有些掏不起那“昂贵”的钱。
回忆总是有色彩的,忧伤的。北京夏天的傍晚有风,那么迷人。权力、金钱、文化让这座城市充满吸引力。一个骄傲的外省文化青年,如果来到北京,他除了感觉到自己渺小外,还是渺小。
电报大楼里已经有了灯光,从华贵的大门里走进去,是苏联式的古典。
在灯光的照耀下,很多排队的人正默默等待着。他们与我一样,都是为了省那点不多的电话钱,而赶来排队的。我也默默排队,内心有些苦楚,什么时候能成为真正的有钱人呢?想起还在乌鲁木齐的妻子和儿子,内心就更是有无边的伤感。
我前边有不少人,后边渐渐也有了不少人。我们都等待着9点30分的到来。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站在队伍的最后。有那么一刻,我没有反应过来,经过快速地回忆,我知道了:曹永正,他竟然是曹永正。
我看着他,他却一直没有看我。
我转过身去,排队的人很多,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身看着他,他仍然没有看见我。终于,我忍不住了,好奇心让我朝他走过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跟前,面对着他,看着他。他看着我,经过了片刻的迟疑,他总算认出了我。
我伸过手去,他也伸过手来。
曹永正与王刚这两个在乌鲁木齐文学界传说中早已发大财的人,竟然在北京电报大楼营业厅里,在9点30分之后的长途话费半价时间不期而遇了。
我们握手时,我发现传说中早已是百万富翁的曹永正脸红了。
他说:你在这儿?
我说: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
他开始解释,说他是偶然路过的,他过去从来没有来过这儿。
我说:我经常到这儿来打电话。
他显然不愿意与我继续呆在这儿了,他说:我确实还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临走时,我告诉了他我的呼机号,他也告诉了我他家的固定电话号。他还给我留下了住址,记忆中是在北京西边茂林居的一栋楼上。
他走后,我忽然有些孤寂。
几天后,我给他打了电话,然后约好了去茂林居找他。北京虽然很热,那天我还是穿着皮尔·卡丹西装,临出门时,我犹豫着从床下的鞋子里掏出了一摞钱,是一个整数,一万元。我把钱放进了自己西装口袋里,我知道自己不会花这些钱,起码不会一次花很多,但是,我会不经意地敞开西装让曹永正看见这些钱。
在木樨地不远的一片高楼里,我看到了茂林居的牌子,找着了曹永正住的那栋楼。忘了是几层了,敲开门后,曹永正宽大的额头出现在面前。
他的笑容很灿烂,眼神自然亲切。我们高兴地笑着,恍若隔世。那是个一室一厅的旧房子,一切都有些风尘仆仆。我们在客厅里聊天。
他先是抽烟,静静地听我说话。当他知道我竟然在拍专题纪录片,而且,苦于无法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时,就说:你应该找我呀,中央电视台我关系太硬了。
那天北京没有阳光,阴沉的天空,似乎要下雨,却一直下不来。这时,我的目光聚焦在房角柜子上的一撂中医书上,好像还有一些与中医有关的东西,我知道他跟我一样,已经远离文学了。
他说: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杨伟光(那时的中央电视台台长)就在我的屋子里,就坐在你这个位子上。
我认为他吹牛,我知道自己的脸上明显出现了不信任的表情。
他看见我反应不强烈,就又说:知道为什么杨伟光会在我这儿吗?
他的语气变得神秘了,他低声,像是怕吓坏我一样,说:因为昨天就在我这儿,他坐在我的位子上。你说,杨伟光能不来吗?
我几乎都要笑出来了,那几年为了挣钱,我走南闯北,完全是靠自己的语言征服人,打动人。那个时候有个流行语叫“拉赞助”,我就是要靠自己的语言,谈话,表达的魅力,把金钱从别人的口袋里说到自己口袋里的人。而且,我是那些比较幸运的“说话者”,有不少次我真的把别人的钱说到了自己的账号上。
他看出我完全不相信他的话,就转移了话题,问我以后怎么挣钱。
我老实地告诉了他,我不知道路在何方,前途渺茫,如果实在不行,可能就回新疆了,回乌鲁木齐去。
他连忙对我说:绝对不能回新疆,那儿有很多问题,那儿是资金最不安全的地方。我们在山东威海(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烟台,或者青岛周边,或者是乳山,反正是山东的小地方)买了十几套房,让我和汪文勤她们家所有的亲戚都离开新疆。你一定要离开新疆。
他说,你最起码可以在北京写电视剧呀,一集一万,十集十万,如果你一年能写一百集,那你就是百万富翁了。
我说别人说你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他蔑视地说,百万算什么?我们前几天,在无锡太湖里拿下了一个岛,你难以想象那是一笔多大的财富,说出来会吓死你。告诉你,我挣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了。
我已经被吓住了,我在无锡拉过赞助,曾经住过一个多月,具体说,我是被那个太湖里波涛汪洋中的岛屿震慑住的。他又对我说,其实有些钱投资,也可以去北朝鲜,我为他们算过,过两年北朝鲜就会发生巨变,那儿机会比当年的深圳还多。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点着头,对于一个小生意人来说,他的话太大了,让我头晕。让我的目光不好意思聚焦在他的脸上,让我头脑变得很乱。我几乎无法与他对谈,他语言中的内容过于博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力,让我突然变得很软弱,内心里竟然有些呻吟。
我过了一会儿,终于能看他了,就想问他:你真的是一个算命的?可是,我不好意思,我觉得算命的这三个字有些侮辱人,我不想侮辱他。
可是,他反复说着许多事,都是他算过的。
就在那时,有人敲门。他让我等着,先别走。然后,他开了门,进来几个人,他把这几个人带到与阴暗过道相连的卧室里,关上了门。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不好意思在门外偷听,就走到窗户前看着北京的天空。那么大的北京,我仍然是一个流浪者,我租在不同的房子里,饱受欺凌。我开始抽一根曹永正的烟,看着烟雾朝着北京的天空游移。
十几分钟后,他们出来了。当那几个人走后,我看见曹永正脸上明显有了兴奋,把两摞钱放进一个包里,然后,他把另一摞钱放在了自己肥大裤衩的大兜里,对我说:走,请你吃饭去。
我们站在外边,等了好久,才打上一辆面的。
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北京的面的是什么了。那是一种黄色的小面包车,走十公里,才十块钱,是北京刚刚起步的生意人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我们两个大脑袋坐在小面的里晃荡,总是感觉到那破车快要被我们压得散架了。
我们来到王府井的香港美食城,在东安市场西边。我以为他要带我去香港美食城,内心立刻紧张起来。那是很贵的地方,我虽然多次进去,全是别人请客,我没有一次是自己掏钱在里边吃。
曹永正带着我从香港美食城经过,走进了另一家不太大的饭馆,里边是吃烤鸭的。
我们在里边坐下了,他拿起了菜单递给我,说:你随便点吧。说完,他竟然独自出去了,把我孤单地留在了烤鸭店里。
我有些紧张地看着菜单,猜想曹永正会不会就这样走了,留下我自己点菜自己吃然后自己付账?我如果点得很贵,很多,那我是自食其果。尽管我在西装内兜里装了一万元,可是,那不是为了花的,是为了让曹永正看的。他现在的举动,说明他已经看见了。我决定不点菜,等待着曹永正归来。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来,我内心产生了不满和对抗,决定慰劳自己一下。我点了烤鸭和其他三个菜,算算可能有两百块钱,如果他回来了,这些菜也够吃;如果他没有回来,就算心疼,也疼不死。
我点完菜,边喝茶,边等待。又过了几分钟,曹永正回来了。那时,我像看着救星一样,他宽大矮短的身影那么可爱,亲切。他对我说,在外边遇见了熟人,说了一些重要的话。然后,他叫来了服务员又加了一个菜。
我内心不紧张了,曹永正不仅回来了,还加了一个菜。他显得比我放松,与他相比,我真的觉着自己是一个吝啬、紧张、可怜的人。
吃饭时,他突然说,你拍专题,拉赞助,肯定认识一些人,你不如利用这些人,去海南炒地皮。
我问他什么叫炒地皮。
他说,你如果能弄上批文,搞几百亩地,或者几十亩地,再转手把土地批文卖给别人,也许一把就能挣上千万,下辈子的钱都有了。
我的眼睛亮了。我拍摄大型政治专题片时,真的认识了一些地方官员,他们说不定能让我一夜暴富。我那天有些感激他,尽管我始终怀疑他有钱,尽管我确信他与我一样,不过是装成有钱人。我觉得刚才他出去,其实是怕我点菜太多。可是,他是一个指路人,他为我点明了未来的方向。从曹永正的方向里,我看到了那些未来必然要产生的词汇:蓝海、蛋糕、世界是平的。
8
曹永正如同领袖人物一样,驱使我去海南,又从海南到北海。我真的按照曹永正的指点去经营土地批文,结果却是失败的。那两年经常想起曹永正,特别是有希望时,就会想到他。可惜,我把写着他电话的纸留在了北京的租住处,我无法给他打电话了。
其实,从1992年秋天开始,朱镕基就已经开始从这些城市抽回资金了。但是,想发财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批文,却永远把希望当作必然。我就是那个充满希望的可怜人,西装内兜里放着那些早已暴富的人已经玩剩下的批文,失魂落魄地走在海口、三亚、北海、钦州、防城港的大街上。
那两年,我住在那些酒店和小旅馆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高尔基一样,看遍了人间的奢华和凄凉,丧失的是信心,留下的仍然是贪婪的胃口。
后来,彻底失败的我写了长篇小说《月亮背面》,然后又与冯小刚、王朔一起改成了电视剧。为了好通过,还专门买了新疆一家电视台的台标,结果由于新疆的一位年轻干部不停地给上边写信告状,拍好的作品也被枪毙了。这是后话,发生在1997年。
走投无路的我再次回到了北京。
北京真好,他完全不管你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能让你像虫子一样消失在他的胃里。
有一天在屋子里乱翻东西,竟然看到了曹永正的电话,到了晚上,就给他打过去。曹永正没有在,是汪文勤接的。
我从来没有与汪文勤见过面,但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她告诉我,她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当编辑。我对她说了这一年我炒地皮的失败经历。她很善良,我这一生遇见的女人总是比男人们要善良。她仔细地、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诉说,而且还对我说了一些让我内心平静的话,她的安慰在记忆中是美好的。
9
失败的我再次回到故乡乌鲁木齐,在冬天的白雪里,我仍然穿着当年的皮衣。儿子已经四岁了,我这个“有钱人”却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我知道在乌鲁木齐的街道上不会再看见曹永正了。你想呵,连他的妻子汪文勤都进了中央电视台。这可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如果是曹永正对我说,我完全可以不信。但是,我信他妻子,因为我这一生从没有见过一个爱吹牛的女人。特别是汪文勤,她的作品纯净,她的为人善良。那是一件多么难以完成的事情!如果不信,你也可以试试。把一个外省的女人,正式调进中央电视台。你试试!
那年除夕,我坐在乌鲁木齐父母的老房子里看央视春晚,我看见曹永正坐前排,他穿的西装显然是新的,宽大的额头闪闪发亮。
摄像经常会把镜头打到他的脸上、身上、头上、耳朵上。你可以一边看春晚,一边看曹永正的眼神。通过曹永正在春晚上的笑容,我知道,他对世界充满爱。这时,我更加相信,他与中央电视台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起了去年他在茂林居的话:杨伟光在我家里。就坐在你那儿。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吗?因为李铁映在这儿,就坐在我这儿。你想,他能不来吗?
10
春天里,我再次回到北京,我关闭了自己的公司,作为一个失败者,无奈地回到了自己当年打工的公司。
老板是一个特别亲和善良的人,我有时叫他的名字,有时叫大哥,有时叫他老板。老板喜欢文学,他还需要我为他写传记。
我在老板的带领下,每天与银行的人打交道。我说过,我是一个曾经靠语言把别人账号里的钱说到自己账号里的人。我当然还是能找回大哥的。大哥总是需要我的。而且,事实证明,不光是大哥需要我,银行也是需要我的。
夏天里,买了新西装、新皮衣、新皮鞋的我满面红光回到了乌鲁木齐。金钱让我再次自信了。
我走在街道上,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像牟其中一样。我望着天山,相信这个商人也许真的能把喜马拉雅山开一个口子。我相信金钱,知道金钱能够做到一切。
那时,我特别希望能见到曹永正,我此时此刻正在衣锦还乡,难道他就不愿意衣锦还乡吗?
乌鲁木齐的夏天纯净,清凉,透明,富有诗情画意。你早晨可以穿西装,晚上也可以穿西装。赶上下雨天,你甚至可以穿上漂亮的风衣。
我就那样走在乌鲁木齐,不断变换着身上的衣服,希望遇见曹永正。熟人们却总是告诉我,他们除了能在春晚上看到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有一天,我在从小长大的院子里,遇见了熊军功。
你现在就可以在百度搜索栏里输入曹永正、熊军功这两个名字,你就知道他是谁了。《南方周末》曾经专门说明过熊军功这个人。他是曹永正新大的同学,跟随曹永正多年。
我认识熊军功的时候,曹永正还不认识他。我们从小就住在一个楼上。他家二单元,我家三单元。他小名叫二定,他弟弟叫三定。有一件事我始终奇怪,他怎么会与曹永正是同学呢?他与我哥是一个班的,显然比曹永正大。我与他弟弟熊英功是一个班的。显然,一切都被“四人帮”给搞乱了。听说,他在自治区组织部工作,可能就要当处长了,为什么会去投奔曹永正?
记得小时候我和我哥与他们兄弟俩打架。一对一地对峙时,我母亲谭应庄与他母亲季桂兰竟然从路边走过,两人边走边说笑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正在厮打着,他们脸上出血,鼻子出血,浑身上下都因为摔打而沾满灰土。
那天傍晚,天气凉爽,熊军功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说话口音里充满了新疆的咬字,却也有了一点北京的味道。那时,我还不太知道,他已经是属于曹永正的熊军功了。
记忆中,与熊军功没有说几句话,他就提起了曹永正。在他的描述中,曹永正已经非常了不起,完全是一个大人物了。他的钱比我多,他的名声比我大,他的社会关系更是比我广。
不知道为什么,熊军功对于曹永正的正面肯定让我特别反感。我内心被激起的不满像昭苏草原上的风一样,渐渐猛烈起来。我想充分表达对于曹永正的蔑视,无论是文学,还是金钱,特别是曹永正的语言表达,那么浮夸,完全是一个吹牛者。
可这是熊军功站在面前,我能感觉到他对曹永正的依赖和崇敬,所以,我说话还比较克制。我已经忘记了是如何批评曹永正的,我这个人几乎很难说别人的好话,当内心充满风暴时,可想而知。
似乎与熊军功有争论,他说如果曹永正不行,那为什么他能在春节晚会上坐在第一排呢?如果你行,那你为什么不能上春晚,并与曹永正坐在同一排呢?
那肯定激怒了我。要知道,我脚上的意大利皮鞋可是真的,你这个曹永正的随从那么大年龄了,竟然还跟我不断地提起春晚!
特别是他开始赞美曹永正的文学才能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原话,却知道自己肯定彻底表达并证明,曹永正是个爱吹牛的人,用新疆话说,那是个牛皮KEI。这个KEI字似乎汉字里没有。
曹永正是个牛皮KEI!
11
也许此生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太多了。说过了,就忘记了。自己说别人的坏话,其实并不怎么恨对方,只是喜欢说。所以,完全不知道别人的感受。所以,我相信,曹永正即使知道了我说的那些坏话,也肯定不会生气,更不会仇视我。
最后一次与曹永正对话,是在电话里,还是在某一个场合,已经完全模糊了。我觉得应该是在电话里,可是,又有些怀疑。一个总是坐在春晚前排、穿着红色黄色墨绿色西装的额头宽大的男人,他会一直住在茂林居那样的地方吗?如果他搬走了,会连电话也一块儿移动吗?
有可能。那时手机没有普及,大哥大不如固定电话。
当然,是我给曹永正又打了电话。他尽管客气了几句,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语气冰冷。他说:我请你吃饭,你在后边却从来不说我好话。
我当时被激怒了,也说:你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什么好话。
他说:你有什么不服的?我做成的任何事情,你一辈子也完不成。
我头脑发热了,热衷于金钱的我却突然扯上了文学,我说:曹永正,你也不过就是个文学青年,我在文学上,小说上的成就,你也无法达到!
他显然被激怒了,文学青年几个字让他深受侮辱,特别是“文学”二字。他在瞬间说出了那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话:
你和你的文学就是厕所里的蛆,太浅薄了,就连你的那些同学,他们写的东西,也不过是厕所里的蛆……
现在回想起来,都替被深深热爱文学的曹永正称为蛆,也永远不认识曹永正的同学们委屈。这些同学一直在写小说,他们不像我,曾经那么渴望成为商人,而且是大商人,也曾经渴望结交权贵,而且是大权贵。这些同学是:莫言、余华、迟子建、刘震云……
12
乌鲁木齐的雪下得越来越厚,那年几乎每天都在下雪。我从青年路走到北门,穿过小十字,又来到大十字,经过南门,又去了维吾尔人聚集的二道桥。前方就是曹永正的母校新疆大学了。1928年那儿曾经发生过悲剧,我特别尊崇的新疆省省长杨增新就是在曹永正的母校被杀的。渴望变革的改革派杀了保守的省长杨增新。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叫做王刚的青年人,由一个充满改革意识的人,变成了心疼杨增新这样保守派的人。
我在一个书摊上看到了同学洪峰的新书。他的后记深深地打动了我,“文学”二字又让我内心产生了钻心的疼痛。那时,作家洪峰要饭的新闻还没有发生,那时,洪峰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文学和曹永正的文学。
那年春节,又在春晚的第一排看见了曹永正,我内心因为嫉妒再次被暴力压缩。曹永正仍然在笑,他宽大的前额更有了智慧的光芒。隐约听说当年与自己认识的文学青年写了《奇人曹永正》,也听说曹永正回到了新疆,前呼后拥,非常风光。
我去看望了自己的文学老师、编辑胡尔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我写过的中篇小说《冰凉的阳光》《博格达童话》《红手》《秋天的男人》,曹永正的光芒压倒了一切。他可以不与大家见面,但是,春晚就是最好的证明。
胡尔朴老师也许不知道我是一个敏感、骄傲、自尊却又狭隘的人,他总是喜欢跟我提起曹永正,说他是一个大方的人。
我被老师的关于曹永正的话深深地刺伤着,尽管是这个老师挽救了我的文学生命。但是,他认为《冰凉的阳光》不如《隙》,他顽强地在另一个成功者王刚面前提到曹永正,他是故意的吗?1983年是他让我参加文学培训班的,他让我把目光从工厂车间重新投向文学。所以,我得表达对于老师的感恩之情。
我拼命用语言向胡尔朴老师证明,我也有钱,我在北京买了房,如果我想上春晚,我也能。因为,我们集团是一个很大的托拉斯联合体。我们每年都用400万赞助中央电视台的频道。只不过我春节要回家看父母,看妻儿,所以我才没有坐在春晚的现场。
乌鲁木齐人往往是善良地看着王刚,他们知道王刚混得不错,他们不会轻易去惹那些从大城市,特别是北京回来的人。但是,与曹永正相比,王刚显然不行。没有错,王刚的嘴特别能说,他的语言也很煽情。但是,曹永正可不仅仅是靠语言,他已经在乌鲁木齐的诸多场合都摆了大桌子。这是只请人吃一两顿饭的人完全无法达到的境界。再说了,曹永正桌子上有什么大家已经知道了,王刚的桌子许多人都还没有见过。即使王刚请过的人,也知道曹桌子和王桌子上边摆的东西,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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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那些往日新疆的文学朋友都知道王刚的气量狭小,也许他们确实不喜欢看王刚得意的样子,而特别喜欢看王刚生气的样子、被激怒的样子、嫉妒的样子、可怜的样子。不管他穿着什么衣服,什么皮鞋,不管他的语言里出现了关于北京的什么事件,他们都会在某一个空隙里,突然提到曹永正。
董立勃在我北京远郊装修已经有些破旧的别墅里说:见到曹永正了。汪文勤开着很大的宝马(也许是奔驰)来接他。他们家住在国贸附近,是一栋楼的顶层,装修得豪华至极。
我又被激怒了,压抑着愤怒说:曹永正是最爱吹牛的人,你也帮着他吹。
董立勃平静地说:我亲眼看见的嘛。我没有必要骗你。
我坚持说:我不信。我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曹永正,就是在吹牛。
董立勃笑了,不再吭气。他的态度说明,我们何必为曹永正争呢?大家各活各的。这个世界,这个已经进入了新时代的中国,空间那么大,与布尔加科夫他们的斯大林时代完全不同了。这个王刚,其实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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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诗人、散文家周涛(他是部队的文职,享受将军待遇)理解我。曹永正曾经对他说,过些年文学上彻底把你放翻。据说,狂傲的周涛当时以长者风度对待曹永正,他宽容地笑着,并没有生气。应该说,新疆文学界里对我最好的人,是周涛了。我当年发了一批中篇小说,新疆有些同龄人表情怪怪的。我不高兴,希望周涛能出来讲话,由他宣布王刚在新疆文学界的地位。周涛真的写文章了,《王刚纵横谈》,我以为那些与曹永正一样的文学青年们看到了周涛的话,就能从此尊重我。结果,他们说,周涛其实没有真正写王刚,他不过借王刚谈自己对社会、对文学的感受。那你们也让周涛去写你的纵横谈呀。王刚又被激怒,如果他有一天能成为君主,那也应该是一个暴君,因为他必须让他们的嘴里,说出些崇拜王刚的话。尽管这个王刚总是以眼泪、温情、心灵去表达自己的对于自由的渴望。他给儿子起的小名,叫迪迪,是借用英文的发音,里边有民主的意思。
我去看望周涛,表达对于新疆文学界的不满。周涛对我的表达很同意,他也认为曹永正就是吹牛。他去北京,在一家餐厅的包厢里,听见了另一个包厢里有曹永正的声音,让人一问,果真是曹永正。
曹永正当然记得周涛大哥,他过来,与周涛说话。
他对周涛说,他们公司现在有十辆车,全是豪华的车,他们公司光是土地,就有许多。他们在太湖,以及其他的湖中,有数十个小岛。周涛当时打断他说:你说那些,我也不懂。这样吧,我在北京只呆四天,你给我借辆车,如果有司机最好,如果没有司机,我找朋友开,你说好吗?曹永正没有犹豫地说:太不巧了,昨天那些车都开到外地去了。
周涛笑说:那好吧,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我的包厢还比你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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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胡尔朴老师到北京来,他想见我。那时,曹永正已经从我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因为我已经很少再见那些往日新疆的文学青年们。我开始答应见老师,最后又犹豫了。我知道他会又提起那个曹永正,即使他知道我不希望他提,他也会顽强地提起。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不见。
似乎有几年没有在春晚上看见曹永正了,眼不见为净。没错,中国作家不仇恨,他们只是有些焦虑。他们的时代与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们完全不同。他们的空间要大得多,他们不必流亡。就是流亡的人,也想回来,不仅仅是想亲吻祖国的土地,他们是想回来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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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城市。经过了许多年,我已经不太认识这个故乡了。我在北京做梦回乡,先是看见天山,然后,就看见了青春时代的乌鲁木齐。看见了我正举办董立勃和《新疆青年》编辑陈春光婚礼的乌鲁木齐,看见了那个曹永正在不断写着小说、诗歌的乌鲁木齐。
只是,我早已忘了现实中的曹永正,年龄大了几岁,我也不会再为别人提起曹永正不高兴了。
我哥对我说:熊军功,二定,他回来了,记得咱们跟他兄弟两个打架吗?他请老同学吃了饭。他好像一直跟曹永正在一起。他发大财了。你想,新疆一个有钱的老板,我为他设计过图纸,他当年是熊军功的司机。熊军功的司机都是老板,你想想熊军功,再想想曹永正,你有什么不服的?
我的老同学,地产商唐恒志请我吃饭,他突然问:你认识曹永正吗?我不太想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个人爱吹牛。
唐恒志严肃地对我说:曹永正的年代公司做得很大,非常大。那是我在乌鲁木齐的“77万年”里,第一次听说曹永正的年代。
我母亲80岁生日时,我再次回到乌鲁木齐,母亲说,她看见了季桂兰(跟随曹永正的熊军功的母亲)。季桂兰说,熊军功如果不下海,现在仍然在自治区组织部该多好。我对母亲说,我哥还帮他吹,听他母亲这样说,他跟着曹永正也肯定没有挣上大钱。
回到北京,也是从新疆出去,现在北京的青年作家邱华栋(《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对我说,他那天参加了一个叫做什么汪文勤的加拿大华人的研讨会,她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请了很多人,一人给两千块钱。邱华栋说:我与主持易中天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因为人太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叫做王刚的作家心跳加快了。汪文勤、加拿大、长篇小说、文学研讨会。我突然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青春淹没了。
我忍不住地问:曹永正去了吗?
邱华栋问我:曹永正是谁?
我说:他是汪文勤的丈夫。
邱华栋说:好像有一个黑胖子,在那儿与许多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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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春天,我专门买了一份《南方周末》,这次不是因为《南方周末》记者张英对我的采访,不是因为我的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和《福布斯咒语》,而是因为曹永正——“国师”曹永正。
我与曹永正都享受了《南方周末》的大片版面。不同的是,我当年作为一个商海失败者,回家写了小说《英格力士》;而曹永正却真的获得了巨大的权势和金钱,成了周永康家的“国师”。
多年来我相信《南方周末》的表达:
“2013年7月1日,北京后海北边前马厂胡同60号院,北京年代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年代”)总部。一辆加大号金杯车急速开进一个隐秘的院子,车门拉开,十多名身着便衣的警察钻了出来,冲进位于1号楼的北京年代投资有限公司办公室。一位四川口音的警官对在场的三十多名员工说,到这个地方集中起来,把手机上缴。这些员工随即被集中到2号楼的一楼多功能厅。在多功能厅度过煎熬的8小时后,大部分员工得以在晚上获准回家,除了北京年代的董事长助理蔡洪武。警方当天查封了北京年代公司拥有的1号楼和2号楼,带走了蔡洪武及所有的车辆(包括一辆价值1300万的劳斯莱斯与两辆宝马),并冻结了北京年代公司的银行账户……”
看到这儿,我惊呆了。曹永正过去的语言超出我的想象,今天,他所拥有的现实超出了我的想象。不但超出了我的想象,还超出了我的理想。
多年来,我喜欢买房子,我在北京流浪,于是渴望有温暖的家,当北京房价无限上涨时,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但是,我真的不能跟曹永正去比呀,我连他的一个脚指头都不如。我仔细地看着那篇《“国师”曹永正》,我对于他所犯错误的部分完全不关心,而是仔细地体会品味着另外的东西:后海北边前马厂胡同60号院、1号楼和2号楼、一辆价值1300万的劳斯莱斯与两辆宝马。仅2011年一年,就有四位省部级官员来过前马厂胡同60号院。在北京、四川和新疆等地涉足石油、房地产、影视甚至农业,财产分散而隐秘。曹永正的女儿曹禅导演的音乐剧《时光当铺》在成都演出,当时的四川省委常委、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还亲赴成都艺术中心捧场……
这不是曹永正说的,也不是新疆的文学青年告诉我的,而是《南方周末》对我王刚说的。
我是一个那么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的人。从青春期开始,就看不见,并且不承认别人的优点。母亲从小不是这样教育我的,她总是说别人家的孩子好。每次母亲这样说,都气得我发疯。所以,我是一个始终不承认曹永正真的获得了巨大成功的小人。这些年,无论谁告诉我曹永正的新消息,我都否定。现在看起来,我是一个真正的失败者,一个吹牛皮的人。今天,我头一次相信了他的成功,却又是在他这么悲惨的时候。我本应该高兴才是呀,但是,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其实,曹永正获得的那些巨大利益,都是我从青春时代就无比渴望的。他得到了,我却一次次失败。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了中心,我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了边缘。
2013年春天,为了把自己彻底推向边缘,我在天山脚下的花儿沟里建了一个农民小院。有懂得建筑的人说,盖得跟当年盛世才的监狱一模一样。我那么认真地放逐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承认王刚是一个失败者。我开始云游山水,由于经常独自呆在偏远之地,我的语言功能开始退化。回到北京与朋友聚会时,总是插不进话,需要渐渐恢复自己天生饶舌的本性。我独自爬上天山看着无边的雪野时,内心产生压抑的语言:云游山水的人是失败者,从古代就是这样了;云游山水的人在享受自己的失败,从古代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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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底,我受到丹麦国际文学节主席伊万的邀请,来到安徒生的老家哥本哈根。伊万是看了《英格力士》的英文版才邀请我的。当我忧郁地参加着那些孤独的文学家们的活动时,接到了邱华栋的微信,那是关于曹永正的另一篇文章。那篇文章除了让我知道曹永正还从油田里获得了数亿的金钱外,还曾对一个朋友说,福布斯排行榜上的那些富豪,不抵我一个小指头。那篇文章还让我知道曹永正在台湾逃亡,并且再次与那个文化人相遇道左。“他一直在谈人生,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气势,他总是说什么都是空的,公司、财富都是空的,他鼓励我别放弃搞文学。”
文学,文学,还是文学。
我们这些当年乌鲁木齐的文学青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大圈,为什么总是离不开文学?
欧洲的小城哥本哈根很旧,很怀旧,很童话,很小,很像是一个很老的孩子。我突然意识到我与曹永正都已经是很老的孩子了。
那篇文章让我内心涌动着忧伤,说不出的乡愁和感动阵阵袭来。眼泪似乎要出来了,却又渗了回去。这些年来,哭过不知道多少次,眼泪完全不算什么。喝酒之后,我发现自己是一个爱哭的人。多愁善感也不再觉得丢人。
还记得熊军功吗?我的发小,他数十年跟随着曹永正。2011年,他在北京观看了《时光当铺》之后,给曹永正的女儿曹禅写了一封深情的信:
二十年前一个冬日里的大雪之夜,伯伯那天没有回家,十分享受地和爸爸一同睡在你家约十平方米的客厅地毯上,彻夜未眠地聆听着你爸爸关于创建人类福音电视台的宏伟理想。
还记得在你刚满周岁的那天晚上,伯伯带着莹莹姐姐来给你吹生日蜡烛,你们是那样快乐地爬在地上画着小熊猫,根本看不出父辈们为憧憬移民所经受的辛酸对幼小心灵的影响。
熊军功这封信里边有多少复杂的情感?我想起了自己与老板当年的往事(他现在监狱里,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也曾经这么深情地,这么忠诚地对待着我大哥,我老板的儿子。而那时,我自己的儿子还生活在遥远的乌鲁木齐,我想念自己儿子的时候,却希望能成为老板儿子的朋友。
丹麦的夜空是透明的,可爱的。不像北京,因为雾霾让你说不清它是不是还会可爱。那天我在哥本哈根的床上,在安徒生的童话里失眠了:安徒生老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有一天,他走进了剧院,里边正在上演他的童话,那童话里有他的经历和激情。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渐渐地,老泪纵横。
责任编辑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