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
[摘 要]政治小说《雪》是奥尔罕·帕慕克进行暴力叙事的重要小说之一。它采用与历史互文的暴力组织方式,具有深刻的“当下指向性”;用“雪”这个具有丰富象征意蕴的意象,拓展了暴力内涵的隐性空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暴力叙事审美境界,即“呼愁”的文化诗学风格。《雪》的暴力叙事为反思当代人类历史进程提供了有益的思想启迪和艺术借鉴。
[关键词]奥尔罕·帕慕克;《雪》;暴力叙事;历史互文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暴力不仅创造了人类、国家、阶级,而且为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开辟了道路,极其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人类有建设和破坏的双重快感”(1),因而,以“破坏”为表征的暴力也随着历史的车轮逐渐沉淀到人类的深层心理结构之中,成为人类的社会属性之一。由于社会文明的进步和发展要求抑制暴力行为的发生,于是将暴力诉诸于文学进行“暴力叙事”,就成了人类见证与宣泄暴力潜在心理的合法形式。因此,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坛创作,暴力叙事及其所派生的暴力美学,蔚为大观。
因为“在追求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而荣获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也在其多部小说中描述了谋杀、酷刑、革命、暴乱、车祸、追逃等“硬暴力”现象,以及跟踪、虐恋、强迫、修辞等“软暴力”现象,用深刻的意蕴指涉和独特的审美风格为当代文坛的“暴力叙事”增添了色彩绚丽的一笔,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和新的艺术思路。
《雪》是一部为帕慕克赢得巨大声誉同时又给他带来不少麻烦的小说,这本书所引发的争议令帕慕克遭到一些同胞的憎恨,甚至受到死亡的威胁,他几乎不能在自己的国家安全地散步。②笔者认为,此书引起的巨大争议(成功),就在于它处理政治、历史、文化以及大众趣味等力量时所进行的严肃思考,暴力成为理解这种思考的隐藏文本空间的重要切入口。
一、历史的互文:暴力的组织方式
作为一部政治小说,《雪》中涉及到少女自杀、教育学院院长被杀、军事政变、宗教冲突、恐怖案件、爱情追求等多重重大主题,故事显得凝重而繁杂。从暴力叙事的角度来讲,它既涉及到自杀、枪杀、屠杀、暗杀、酷刑、袭击等诉诸人的生命和身体的暴力性事件,也牵扯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世俗主义、文化保守主义、全盘西化的凯末尔主义、民族主义与奥斯曼传统等等非事件的意识形态的冲突与暴力。而这所有暴力的组织和建构,都是在与伊斯坦布尔特定历史形成互文的关系中实现的。这既是历史纵深时空的艺术再现,又拓深了文本开启的知觉空间,赋予了血腥、杀戮、冲突等暴力建构的历史以新的解释与理解方式。
《雪》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的土耳其东部边境城市卡尔斯。诗人卡(Ka)在流亡德国十二年后重返故国土耳其,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前往卡尔斯调查那里的少女因戴头巾而掀起自杀浪潮的原因,并隐约怀着与昔日美丽女友伊珮珂重新联系的希望。当他到达卡尔斯后,暴风雪便覆盖了这座城市,使这座陷于传统与现代文学冲突激流中的边境小城沦为一座孤城,卡也不幸卷入各种势力的怀疑和利用之中。世俗政府为了推动西化,禁止戴头巾的女大学生进入课堂,而有女生竟采取了自杀方式来表示反抗。这又引起了伊斯兰激进分子的报复行动,而教育学院院长则成了替罪羊而惨遭杀害。当地剧院中,一场名叫“祖国还是头巾”的戏剧节目正在上演,穿着黑袍的神秘女人因为觉醒和对自由的追求而将黑袍点燃,此举引起宗教学校学生们的强烈不满,进而引发了凯末尔主义者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激烈冲突。正在大家乱成一团时,从幕布两边出现的士兵对准观众连续开枪,杀害了手无寸铁的观众。稍后,一辆坦克和两辆军车袭击了宗教学校的宿舍,并拘捕了所有的学生。卡尔斯的库尔德人也受到袭击、拘捕、杀害。卡亲身经历了这场政变,试图调和各方势力、救出伊珮珂,不幸的是伊珮珂拒绝了他的请求,卡只好一个人孤独地离开卡尔斯。四年后卡被暗杀于法兰克福街头,小说隐约点出可能是逃亡国外为领袖报仇的宗教分子干的。
众所周知,土耳其的历史与政治现实非常复杂。它的前身奥斯曼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崩溃后,1923年率领其独立的“国父”凯末尔,以军队作保证,厉行“全盘西化”政策,倡导西方的生活方式,普及西方教育,从政治生活中清除宗教。但是,遭到宗教势力的持久抵抗。但到20世纪后期,随着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在全世界范围的兴起,又因为土耳其加入欧盟一再受挫,土耳其社会的方向又慢慢回到了伊斯兰教传统上。到90年代,留伊斯兰式胡须的男人和戴面纱的妇女激增,清真寺吸引了更多的人。先知穆罕默德的价值观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吹捧。伊斯兰历史、戒律和生活方式得以广泛颂扬。1995年,宗教政党赢得全国大选,又推行宗教化措施。1997年,军队逼迫宗教政党的总理辞职。2002年新的宗教政党又赢得大选,但为了加入欧盟,处在实施世俗策略与坚持宗教的矛盾之中。这种状况正如帕慕克所说:“伊斯坦布尔在地理上是一个混合之地,土耳其也是。百分之六十的人保守,百分之四十的人寻求西化。两股力量争论了不下二百年。这种处于东方、西方的悬置状态,就是土耳其的生活风貌。”(3)
《雪》中的卡尔斯城,女学生因戴头巾不能入学愤而自杀,宗教分子刺杀教育学院院长企图赢得地方选举,军队趁雪天发动政变,许多人的生命与爱情被毁,各种诉诸人身体的暴力性事件和非事件的意识形态冲突,都是该国政局和“生活面貌”的艺术缩影。小说通过主人公卡的所见所思,既写出了真实的历史,也反映了现实的严酷和国民思想的无所适从,揭示了人类的历史就是暴力、屠戮的历史这一残酷的真理。
参照基斯·詹金斯的观点,一切所谓的“历史”都只是一套文本叙事。“就事实而论,历史……是按照诗人或小说家所从事的那样来让人理解的。”(4)因此,小说对历史的建构比之史学家的历史书写并不缺少权威和有效性。帕慕克采用与历史互文的暴力组织方式,“使整体诗意想象与真实感觉密切结合,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开启了一种“可信的叙事”(5)。正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有关历史的叙述都是为了更好地解释或介入“当下”,从而赋予具体的艺术形式如小说以强烈的当代性。所以当“历史”(“暴力”)以小说态势被刻意呈现时,纵深的历史时间、虚拟的文本空间自然与当代现实语境形成互文,所以当我们把《雪》置入到当代语境下进行观照,在追怀历史(暴力)中就应该保持对于“当下”的警觉。
正是由于暴力叙事的“现在中心取向”,帕慕克的《雪》并没有沉沦于对暴力血腥和残酷的简单玩味,而是透露出对土耳其和全人类的前途始终抱持乐观主义态度:“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土耳其不应该为拥有分属于两种不同文化的两种精神、拥有两种灵魂而感到焦虑。精神分裂症会使你变得更聪明。”(6)“在我国,最为紧迫的首先是最大限度地强化民主观念,构建一个愈来愈公开和多样的社会。”(6)所以,暴力与历史的互文,最终指涉的是当下社会的发展方向,是追求文学创作、文化发展的混杂性的独特表征。
二、“雪”的意象:暴力的隐性空间
雪,无处不在的雪,变幻不定的雪,仿佛音乐剧中不断回旋往复的主题曲,出现在小说的每一个篇章。小说文本展开的每一次“硬暴力”行为和“软暴力”冲突,都掩映或伴生在那洋洋洒洒、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下。“雪”成了这部小说中最大的象征符号(7),极大程度地拓展了暴力叙事的隐性空间。
小说在大雪纷飞中开场,“那盘旋飞舞着变得越来越大的雪花,……标志着他童年记忆中的那种幸福与纯真最终又回来了。”[1](P2)因为纯白无暇的雪,代表了纯洁和幸福,“有一种超常的美”。“雪”(Kar)也是主人公诗人卡(Ka)名字的谐音及他一生中最出色的诗集的名字,卡用雪的结构来布局他的诗,他的每一首诗都可以在这个雪的自然形态中找到位置。雪还联系着爱情,卡对于伊佩珂的爱如同雪一样纯洁、无私:“外面刮起一阵风,吹散了雪花。……他更强烈地感觉到了爱和等待的痛苦。”[1](P276)“整个世界是如此的安静,卡也是如此的幸福……觉得这段静谧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1](274)纯洁、幸福、爱情而富有诗意,这是“雪”的第一层象征寓意,也是小说展开暴力叙事的氛围和基调。
然而,正如自然形态的“雪”有着两面性一样,小说中极富象征意蕴的“雪”意象也有着双重性。因为雪有“掩盖”的一面,“它不断地遮盖着世界,暂时地掩盖了事实、人们行走的痕迹,也因此掩盖了罪恶”。(8)看似洁白无瑕的世界实际上杀机四伏,“雪”成为了暴力的掩护者,一切杀戮、酷刑、袭击,一切躁动、不安、冲突,各种“硬暴力”和“软暴力”都掩埋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在教育学院院长被枪杀之后,“大片大片的雪目不暇接地缓缓落着……给人带来平静和安全,也有令卡着迷的一种优雅。”[1](P62)在这“优雅”的背后,是混乱的时局和日益尖锐的宗教、民族、文化矛盾。
同时,“雪”还是孤独的象征。因为一片雪花飘扬是美丽的,但当它们聚成暴风雪时,就让整个卡尔斯城陷入了“沉寂”和孤独。《雪》中从头到尾的大雪,铺展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孤独。孤独的诗人来到一座孤独的雪城,在四天内经历了爱情,目睹了死亡,遇到的是冷面的美人、冷面的杀手、冷面的统治者、冷面的政变者、冷面的军人和冷面的市民,最后他最终被暗杀都无人知晓。在这里,“雪”意象被赋予了暴力特征,是一切暴力的帮凶和假面,丑陋、罪恶、恐惧、冰冷。“卡一直为雪是纯洁的,它能遮盖住城市的肮脏、污秽和黑暗,使人们暂时忘却它们,但在卡尔斯的第一天他就失去了关于雪的这种纯洁无瑕的感觉。是的,在这里,雪使人感到疲惫、厌烦和恐惧。”[1](p253)
作家从几乎所有可能性对雪意象进行了隐性内涵置入,试图用象征性的文本空间来呈现一座城市古老历史与现代文明的暴力冲突、一个诗人的内心理想和现实逻辑的矛盾冲突,赋予了雪最丰富的文学含义。但如前所述,因为暴力叙事的“当下指向性”,作家对“雪”意象的建构仍然是积极乐观的。因为大雪消融、阳光照进之后便能道路通畅、与世界整合,就能前进和发展。换句话说,只要让社会暴力、军事暴力、家庭暴力等暴露在阳光下,就能从不知所措中走出来。所以,帕慕克还赋予“雪”以希望的象征,它是“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卡迪菲、奈吉甫、“神蓝”等人始终不放弃对政治压迫的反抗,正如卡在一首诗中写到的“一生中终会有那么一次雪会飘落在我们的梦中”一样,给雪城的绝望注入了生机。(P2)
三、“呼愁”的境界:暴力的审美取向
值得注意的是,《雪》在呈现暴力事件和非事件性暴力冲突时,没有为了迎合读者寻求刺激、追求快感的通俗阅读旨趣而沉溺于对暴力的玩味之中,而是用在对于暴力“冷叙述”中,不动声色地讲述着那些荒诞、冷漠、混乱的暴力事件,整合了伊斯坦布尔特有的文化气质,形成了一种新的暴力叙事审美境界,即“呼愁”的文化诗学风格。
“呼愁”,也就是忧愁、忧郁、忧伤。“在帕慕克看来,他个人的和整个土耳其的‘呼愁均源于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和奥斯曼帝国衰落史”(9),曾作为“世界中心”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瓦解后实行了全盘西化。在这个文化置换过程,一种强烈的失落中心的惆怅感,一种置身混乱、物质当代世界里的满腔乡愁,一种不着边际的失落与虚空,于是滋生了这种独特的民族集体情结——“呼愁”。
在《雪》中,这种“呼愁”的情结被融化在各种关于暴力的叙事之中。小说采用了有限视角方式进行叙述,卡是所有事件的局外旁观者,努力置身事外地观察故土上发生的一切,然而他的观察视角却更多的是一个诗人的目光。他的爱情、诗情、诗歌,都有一股无法摆脱的“忧伤的喜悦”和“甜美的忧伤”:即“呼愁”感。小说中无处不在的雪、卡尔斯城景象、阴谋重重的政治选举,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与凯末尔主义者之间的流血冲突、自杀事件、暗杀活动,所有的暴力事件都笼罩在一种强烈的呼愁感中。与其说是大雪使卡尔斯这个小城陷入孤独、与世隔绝,还不如说是传统与现代文明之间不可销迹的冲突带来的军事政变、谋杀、自杀、政治斗争、愤怒与暴力使它陷入绝境。而这,正是帕慕克对“呼愁”的核心理解。
可以说,《雪》中深刻的暴力内涵及其所引发的关于文化、历史、哲学等的严肃思考,为我们反思人类历史的进程提供了有益的思想启迪;而其独特的暴力组织方式、呼愁的暴力美学风格又为当代文坛暴力叙事提供了有益的艺术借鉴。而这,也许就是《雪》引起巨大争议、获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之一。
参考书目:
[1]奥尔罕·帕慕克.雪[M].沈志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汉娜·阿伦特.论暴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杨中举.奥尔罕?帕慕克小说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
[4]薛育赟.土耳其:身份的焦虑—读帕慕克的《雪》[J].飞天,2009(3)
注释:
(1)转引自于志刚.对“犯罪有益论”中犯罪唤起审美感学说的批判[J].甘肃政法学院学报.2008(1):13
(2)奥尔罕·帕慕克.雪[M].沈志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封二
(3)杨中举.奥尔罕·帕慕克:追求文学创作、文化发展的混杂性[J].当代外国文学,2007(1):88-89
(4)基斯·詹金斯.论“历史是什么”:从卡尔和艾尔顿到罗蒂和怀特[M],商务印书馆,2007:184
(5)涂险兰.帕慕克政治小说《雪》之技巧[J].世界文学评论,2008(2):102
(6)安吉尔·格丽尔·昆塔纳.奥尔罕·帕慕克访谈[J].邓中良,杨绣文译.外国文艺,2007(1):38-52
(7)莫言.好大一场雪[C],帕慕克、陈众议等著.帕慕克在十字路口,上海三联书店,2009:131
(8)董小英.雪的概念结构[C].帕慕克、陈众议等著.帕慕克在十字路口,上海三联书店,2009:135
(9)杨中举.呼愁:帕慕克小说创作的文化诗学风格[J].东方丛刊,2009(2):6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外国语言文学研究中心一般研究课题资助项目“奥尔罕·帕慕克小说中的暴力书写研究”(项目编号:SCWY13-1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