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个极能干的女人。母亲总是和我说,上世纪60年代初闹饥荒,全靠外婆聪明,在家中藏了一些谷子,不敢去碾米厂碾,只能在半夜时用石头砸出一些来,第二天烧给孩子们吃,不然全家都要饿死了。但即便如此,外婆的孩子还是死了五个。妈妈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因生病或营养不良去世了。妈妈的下面也还有两个弟弟,但也没活成。外婆一共生了12个孩子,后来活下来长大的有7个。我妈妈排行老二。
在儿时的记忆里,外婆经常会变戏法。她好像是我肚子里孙武空变的小虫子,每当我嘴一馋,她就会突然拿出两个橘子或是几个糖荸荠或者一把杨梅干,让我解解馋。外婆在自家的屋前屋后种了许多水果,橘子、枣子、桃子、葡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它们给我带来多少幸福的感觉啊!
外婆又是个极爱美的人,一年四季,衣服永远光洁如洗,发髻永远没有一丝凌乱。在她那个年代里没有多少打扮自己的东西,院子里兰花开时,她不仅在我们孩子的发梢上插上兰花,也在自己的发髻上簪两朵素雅的兰花,60多岁的外婆在我们眼里风韵不减。
外婆对我的宠爱是全村有名的,只要我一到外婆家玩,外婆就会在村里各家各户宣布:“我家宝来玩了,你们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宝留一点哦。”当然,在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是非常和睦的,在城里读书的我在村里人看来是最有出息的,所以不仅是外婆的宝,更是全村的宝。
“油盏馃”是我们老家特有的一种小吃。外形和色泽有点像现在的蛋挞,但是做法和口味完全不一样。因外形酷似古代扁圆形的菜油灯盏,故得名油盏馃。
我小时街头经常有卖油盏馃的摊位,两分钱或三分钱一个,有辣的和不辣的,又香又脆,非常好吃。我极喜欢吃,口袋里那点零钱,基本上就换成了油盏馃。可有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街头突然说不准卖油盏馃了,不懂事的我馋虫上来,就又哭又闹,吵着要吃。母亲照例是不理睬我的无理取闹,
于是,我就趁到外婆家玩时,告诉外婆我想吃油盏馃了。外婆的态度与母亲就完全不一样了,她连说:“好的,宝,明天外婆就做给你吃。”第二天外婆就挪着一双“三寸金莲”,找了好多地方,东家借西家要地凑齐了做“油盏馃”的工具。
要知道,做“油盏馃”是有特殊工具的,而且这工具还有点复杂。要有一种带提手的挂钩,挂钩下面要有一个圆而光滑的铁筒,还要有漏油的丝网、加上一只小油锅。制作的程序也比较复杂。先要做馅,有萝卜丝、酸菜、豆腐干等,切得细细的。然后是用新黄豆和米粉浆拌成糊备用。做的时候先用铁筒在沸油中过一下,再装进面糊,然后放在油上面加温,紧靠铁筒的内壁面糊就会熟透变硬,然后将铁筒中多余的面糊倒去,就会形成一个碗形的面壳,再在面壳内放入制成的馅料后,然后又淋上面糊,沉入沸油中炸,等到外表被炸成金黄色泽的时候,就把挂钩往锅沿上轻轻一敲,成形的油盏馃就掉到了油锅里,等它鼓鼓地浮到油面上来后就可以用竹筷夹出,放在丝网上待油滤尽。一只脆嫩可口的“油盏馃”就大功告成了。
记得那天,外婆借到工具后,又炒了两种不同的馅,一口气做了很多焦黄酥脆的油盏馃,那围在油锅旁流口水的小孩就不止我一个了。后来外婆见我喜欢吃,就索性买了一整套的工具回来,经常自己做。
外婆知道我喜欢吃猪头肉,村里有人杀猪,外婆就会问他们要猪头。然后清煮给我吃。记得白切猪头肉割下来后,用酱油沾着吃,真的超级美味,如今很少能吃到这么香喷喷的猪头肉了。
运气好的话,第二天起床,我还能从灶头里挖出一包用箬叶包着的瘦肉煨脾。那是外婆待我睡着后,帮我精心煨制的,放了许多佐料,吃起来又香又鲜,好吃得让我都舍不得大口咬,只肯一小点一小点慢慢地享用。
我就这样在外婆的呵护下,一岁岁地长大,外婆却一岁岁地老去。正因为有了外婆的如此纵宠,我的童年才格外无拘无束、丰富多彩。
小舅舅与馄饨
我小时候很皮,经常会挨母亲的打。比如母亲辛辛苦苦熬夜做成的新衣服,穿出去一天,回来就因为爬高爬低扯破了。但母亲的打我是不怕的,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怕痛的孩子,哪怕再痛我也不哭。但如果觉得母亲打得不对,让我受委屈了,那对不起,我会嚎啕大哭,声音响得整个宿舍楼都可以听见。而且如果母亲不向我道歉,我就会一直不停地哭下去。母亲嫌我烦,有时就把我一人关在门外,让我自己爱哭多久哭多久。有一次,我正在门外嚎啕大哭,小舅舅从乡下进城来办事,一见我,马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毛两分钱塞给我说,不要哭了,去吃馄饨吧。要是平时我一定兴高采烈地跑去店里要上一碗馄饨,美美地吃上一顿了。可这天不行,我一定得母亲向我道歉才行。小舅舅只好走到屋里去劝说我母亲,母亲知道我的犟牛脾气,就顺着台阶说,舅舅叫你去吃你就去吃吧。我幼小的心灵倒不是一定要母亲说“对不起”三字,而是只要她和我说一句好话、软话,我自然就不闹了。于是,乖乖地擦干眼泪,捏着一毛两分钱去吃馄饨了。当时在我看来,小舅舅就是我的“大救星”,不然我应该如何收场呢。
儿时家中的雨伞很金贵,哪像现在丢了一把再买一把就是,那时如果不小心丢了一把雨伞就等于丢了一大笔钱。可有一回,我因为学校布置要捡铁钉上交,我放学后好不容易在一堆煤碴里找到了几根铁钉,一时高兴得忘乎所以,把雨伞落在煤碴上,等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几根铁钉回到家后,才发现雨伞不见了。这下急得我赶紧回头找,可哪里还找得到。只好回家老实交待了“犯错误”的过程,并做好了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从里屋走出了小舅舅,还没等母亲开骂,他就牵着我的手说:“走,舅舅带你去县府广场吃馄饨。”
县府广场旁边小坡上的馄饨味道是极好的,我们土话叫“面食”。皮薄馅嫩,味美汤鲜。因为皮薄,里面的馅能透过皮而看到,加点鲜红的辣油,青绿的葱末,再洒上胡椒粉,香鲜透骨。我常想老家的馄饨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馄饨是我儿时最爱的小吃,经常是一端上桌就急着入嘴,虽然烫,但香极,美极,每次我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小舅舅知道我喜欢吃馄饨,所以每次到我们家来,他总会在口袋里准备一毛两分的零钱给我买馄饨吃。
到了后来,我就有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看见小舅舅,就知道有馄饨吃了。说来也奇怪,小舅舅好像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小舅舅永远和馄饨联系在一起。如今因为拆迁,那非常眼熟的馄饨店早已无影无踪,而且我也不像小时一样贪恋馄饨的味道了,只是依然和儿时一样贪恋小舅舅的疼爱。
外公与冻米糖
现在的冻米糖都是市场上买的,但在我小时,快过年时,农村家家户户都自己做冻米糖,所以各家的冻米糖用材、味道、形状都不一样。外公是村里做冻米糖的好手,几道工序非常熟练。
首先是把蒸米变硬即为冻米,然后炒成爆花米,倒入篾盘中摊开冷却,接着过筛去掉硬米花和碎米花,分别装入各个箩中备用。接着是熬糖,按比例将糖和清水倒入熬糖锅中,不断加热。熬糖是我们小孩最喜欢的,此时,我们就守在锅子边,看着糖融化成黄褐色的浆液,“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我就开始流口水,外公从小宠我,不以任何规矩要求我,他马上就会用一根大竹筷蘸上一圈糖油,上面还挂着细细的糖丝,然后递给我当零食。
我总是一边吃糖油,一边看外公做米糖。火候恰好时就倒入爆花米用力搅拌……直至拌匀拌透了,再盛入放在面板上的糖框里,用专用糖板将它压实,然后用棒槌“啪啪”地敲打,把边边角角都敲结实了,再用木滚筒加微力滚平。接着翻过来取去木架,再拿刀切成长条或方块即为成品。咬一口,又脆又香。切糖的夜晚,灶间油灯的灯芯被挑得高高的,火苗比平时大了许多,映得屋内屋外出奇地亮。我们就在暖融融的香甜里跑进跑出,围着外公要这要那。
除了常规的冻米糖,外公还会在煎糖时,给我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这些小动物也是米糖的一种,只是原材料与冻米糖不一样,是由粟米和米粉合在一起做成的。外公的手很巧,捏什么像什么,引得邻居的几个孩子全围过来,他逐一给他们捏鸡呀、牛呀、兔呀,对最疼爱的我,他总是一连捏六七种动物给我,一般我都是放在书桌上看看,舍不得吃的。看我欢天喜地的,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便露出憨厚的笑容。
外公不善言辞,空闲时总拿根旱烟“叭嗒、叭嗒”地抽,幼小的我作为回报,便拼命帮外祖父搓点旱烟的媒纸,看外祖父“嚯”地一声吹着火,我所有的快乐便在焰心里跳跃。
小姨与葱肉饼
小姨从小疼我,所以出嫁的那天,我特别舍不得她,紧紧地拉着她的红嫁衣,不肯放手。小姨也抱着我,哭成泪人,依依不舍。
可最终小姨还是嫁到了镇里,我去小姨新家玩时,屋子大大的,老公白白净净的,不像农村里的人。可没几年,我就听说小姨日子过得并不好,因为有一个很难侍候的婆婆。婆婆总是对小姨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并不断地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最后,不断隐忍的小姨还是被迫离婚了。
小姨离婚后,在镇上街头卖葱肉饼是当时用以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小姨手巧,葱肉饼做得特别好吃。每回我路过她的摊点,她都会塞给我一个葱肉饼。小姨的葱肉饼从不偷工减料,用上好的五花肉和葱加上香油、盐拌好,然后炸到两面金黄,远远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所以喜欢吃她做的饼的人很多。
有一天,我刚好路过小姨的摊头,小姨留我吃饼。不一会,远远地走来一个孩子,小姨的眼突然就直了。走近一看,原来是我表弟,就是小姨和前夫生的儿子。只见小姨立马从摊子上拿了两个饼,一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说:“宝,拿两个饼去吃。”可我那表弟看也不看自己母亲一眼,飞快地走了过去。小姨全然不顾自己的摊子,抓起两只饼就拼命地追赶,一边追赶一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我表弟跑得飞快,边跑边回头骂小姨,说:“我没有妈妈,你不是我妈妈,你滚开。”
小姨的脚步踉跄着,无法追上他,儿子的个子已经和她差不多了,小姨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唤:“宝啊,宝啊,拿个饼过去吃啊!”可表弟转眼就跑没了身影。
小姨停下脚步,呆在原地,饼早不知何时滚落到地上,她那失神落魄的脸上,泪水横流,回转头,小姨忍不住当街放声大哭起来。原来小姨的婆婆每天都不停地教孩子,叫他不要认这个母亲。
很久,小姨才一步步地回到自己的摊位前,可心思早就被那个小小的身影带到了过往的日子。想来十月怀胎,想来嗷嗷待哺的日子,小姨为了他花了多少心血。这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小姨经常抱着他彻夜不眠,多少的泪水和汗水却换来今天孩子的冷眼。这对一个母亲是多么大的伤害,这是做母亲的绝对没有想到的。当时幼小的我只是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不知怎么来安慰小姨。母爱永远是无私的,这一整天,在摊位上的小姨就没有再露过笑容。
后来,小姨又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想来这份伤心会一直留存在她的心头。
作者简介:
李俏红,笔名沁茗,主任记者。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金华市作协秘书长、婺城区作协常务副主席。现为金华日报社永康分社副社长。出版有散文集《亲亲阳光》和《等待邂逅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