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凉透,白床单下便爬出丝丝凉意。韩丹用毯子紧紧裹住了身子,又打了一个结实的滚,然后眼睛盯住天花板。她发现天花板的一角有块黑色的斑影,是一块不起眼的蛛网。那是一只蜘蛛布下的陷阱,哪怕是空气中有微小的摩擦都能带动斑影有节律的震动。韩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那块精妙的斑影,用长指甲轻轻刮着水泥地上斑驳的绿色漆皮,耳朵里开始渗进门外走廊里脚步的移动声。
屋子是陈先生租下的,属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公寓楼,有些老旧了,过道上堆满杂物,每一家的阳台上都种着杂乱无章的植物,要么疯长,要么枯死。陈先生每次来,都是悄悄地出现,不打招呼,熟门熟路,拿钥匙开门,又轻轻地锁上。
陈先生戴着金丝眼镜,有着一个十分突出的喉结。陈先生是建筑设计院的设计师,设计的作品有大到几十万平米的商业中心,有摩登新潮的顶级酒店,也有精致玲珑的江南别院。
租下房子的一刻,陈先生把钥匙塞进韩丹的手里,说,我空了就来看你,他又拍拍韩丹的头,动作和姿势极像安慰一个孩子。
韩丹低着头,她怕看见陈先生突出的喉结,那是一枚尖刺,压迫着陈先生说出的每句话都显得唐突。
韩丹想自己是如何和陈先生搭上的呢?
喜欢?也许有点喜欢的成分。是哪个时间段,时间节点上,这个建筑师在她的心房上悄悄地开始破土动工。
陈先生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韩丹的父母把刚从大学毕业的她许配给了村里的一个养殖户。那是一个养蝎子的男人,学不了体贴只能粗鲁,学不了狡诈只能憨厚,这仿佛是农民可怜又可爱的本性。韩丹和养殖户的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因为一次意外,男人在送货的途中翻车身亡。蝎子在男人冰冷的身躯上爬行。每次想到这场景,韩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农村又浑浑噩噩地生活了大半年,韩丹的父母急着要把女儿改嫁出去。他们居然私做主张,瞒着韩丹,把一个经常来村里收货的浙江人留宿在家,他们希望一次偶然能促成韩丹的第二次婚姻。其实他们都想岔了。那个夜晚,韩丹的父母尴尬地看着女儿夺门而出。
韩丹满怀愤懑,从山村来到念大学的城市,她恶毒的想利用自己的身体换来杀手对父母应有的惩罚。一晃二年,她完全改掉了乡音,大小习惯都开始随着城里人的模样。在念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和这座个城市勾搭上了。她觉得最先勾搭上的是这座城市。
也许是命运的垂青,她没能用身体等来杀手的出现,却欣喜地发现身体也可以成为武器,能进行强有力的攻击。当然,攻击的对象是男人,是有着本能欲望的男人。在一次成功的攻击下,她被暗度陈仓,安排进了市图书馆下属的公园图书阅览中心。
一个年轻的女临时工和几千本书一起被收藏在公园的一处。
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景象,年轻的她托腮凝思,来阅览中心看书的陈先生像发现了一件遗失很久的东西,这个嘴角带着一颗朱砂痣的女孩开始让建筑设计师茶饭不思。为了能看到女孩,陈先生把原本来图书中心的一周一次改成了一周三次,很准时的等开门,然后坐满一个小时才离开。建筑设计师面对着女孩,像面对着一道诱人的风景。
建筑师的频繁出现显然引起了韩丹的注意。她开始留意这个喉结突出的中年男人。他机械地把大堆的书从桌子的一端搬到另一端,他一次次的抚摸那些书籍,像检验一座建筑的骨脊。韩丹还记得建筑师为她买过两次生煎包子,送过一次用塑胶板做成的建筑小模型,在跨入21世纪的第一天,建筑师给她带来了二十朵玫瑰。她把玫瑰插在水杯里,摆到走廊的桌子上,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淘气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一枝枝的取走。
她无聊的时候会用报纸折纸飞机,一支支的叠好。下了班,来到公园的一个高坡上,又一支支的奋力掷着。她用手指蘸着唾沫,抹平纸飞机上的凹痕,仿佛上面漂浮着不可言说的寂寞。
建筑师发现韩丹是个不怎么爱说话人,他说,我请你吃饭吧。
她说行啊。
那顿饭吃了300多块钱,不贵,也不便宜。这不是记忆,是一场仪式的开始。正当韩丹起身要离开的时刻,建筑师拉住了她。韩丹记得建筑师的手像钩子一样牢牢的搭住了她。建筑师的喉结开始上下翻滚。他说要送韩丹一个礼物。
礼物?韩丹想是不是又是那些小玩意。
建筑师打开身边的一个购物袋,那只购物袋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有随时撑破的危险。也许怕被挤坏了,袋子一直放在座位的空处。他说,送给你。
送给我?韩丹接过袋子,慢慢打开,看见一大堆用工程图纸折成的纸飞机。
当晚,韩丹就用她的身体回报了被酒精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建筑师。这离她的上一次攻击已经很久远了。这一次不是攻击。她为那些纸飞机而感到兴奋。建筑师开始抚摸她骨脊的时候,绿皮的地面泛出荧光,星河倒垂床下,她甚至有点忘情了。
自从陈先生在她的身体上耕耘过后,韩丹就开始不再折纸飞机了。
她的兴趣点转移成了看双人场电影,逛公园,或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抚摸建筑师苍白的脸。她相信建筑师开始修补她内心的裂痕。这和力量无关。和经历无关。她相信这和心有着莫大的关联。
建筑师是一个节俭的男人,没有广泛的兴趣爱好。韩丹想这比爱上一个花花公子强。有时候她和建筑师的激情如汹涌的洪水所至。午休的时分,她会把阅览室的门反锁上,那些巨大的书架就成了纸的幕布。
有一次,两人亲昵的动作太过猛烈,一本书从书架上跌落了下来,她看见那本杏黄色的书皮上开着朵莲花,几个银色的汉字像蚂蚁爬得她心里面痒痒的,她不由自主呻吟了一声。陈先生连忙停住了动作。韩丹这才看清楚那本书的名字叫《禅悟》。
韩丹把那本《禅悟》垫在了睡觉的枕头下。她对禅一无所知,她试图了解这个语义深奥的词。一连几天,她都沉浸在禅的世界里。她想,佛法的万千法门真是神奇啊,参禅、悟禅,禅可以是眼里的任何事物,是一本书、一杯茶、一滴水、一个手势,是烦恼、是欢喜,是世界的总汇。既然这样,陈先生突出的喉结也是一个禅悟了。
韩丹想,她不应该惧怕那突出的喉结,如果你参透了,那只是一个人体器官,你继续参透,那里藏着一个发生器,会表达感受,会说我想你了,我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然而,禅又是开口即错,动念则乖。那么,说出来就不是禅了, 不说为妙。韩丹想的头疼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只蜘蛛表演着优雅的舞蹈。
她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陈先生帮韩丹租下了单身公寓间。他说他不能像一个没有组织的人四处流浪。陈先生有自己的家庭,有单位,怎么能说是一个没有组织的人呢?现在,陈先生把大量的工程图纸堆在水泥地上,他把这小小的单身公寓楼当成了他的工作室,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回家,他说这只是参加设计论证的一个过程,所以他有权利把手机关掉。
那一天韩丹下班回家,在走廊里看见陈先生只穿了一条内裤,满手的泥土,慌不择路的与她相撞。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字——钥匙掉在里面了。
两个人在门外小声的说着话,一位出来倒垃圾的中年妇女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们。开门进屋,一股腐烂的植物气味直冲出来,阳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盆半死不活的滴水观音。陈先生说,那是他从楼下捡来的。就是为了这盆植物,可怜的建筑师被反锁在了门外。说完,陈先生就一头扎进了图纸堆里,那些飘在地下的图纸就是纸的海洋,陈先生在里面浮浮沉沉,忽而兴奋,忽而凝思,忽而摇头,他的表情像一个精神病人,自语、多疑,恍恍惚惚。
韩丹看不懂图纸上那些四处横生出来的线条,她也不喜欢那些水泥大楼,那里没有她熟悉的气息。她还是喜欢家乡朴素的村庄、冒着炊烟的农舍。她开始冥想。世界忽远忽近,眼前一团虚空,有破壁飞去的冲动。再后来,她感觉到嘴角有丝丝的麻痒感。她睁开眼,陈先生正用手指抚弄着她的嘴角。
这颗痣真是太漂亮了。陈先生说。
她推开他的手,因为他离她太近,她又看见眼前翻滚的喉结了。
他说这阵子为了设计论证很辛苦,要是得了奖,一定会……陈先生像在思考些什么。
会怎样?
我会带你去海边看日出。
她笑笑,说,最好把这里的房租全付清了。接着她翻开了《禅悟》。
是不是房东又来要租金了。陈先生有点恼怒。他站起来,穿好衣裤,他说要去设计院,那里有一大堆设计稿在等着他。陈先生从柜子里取出几袋泡面塞进提包,他不怕她看见,她也不想看见。陈先生轻轻带上门,接着又打开,笑着说,怎么看这书,是无聊了吧。改天等我空了带你出去逛逛。
陈先生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声息。
韩丹躺下,看着头顶天花板上那只忙碌工作的捕手,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她睡下,像个死去的人。
如果这能成为一个故事就好了。可惜却不能。星期一去阅览中心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个嘴角有痣的女孩在低低哭泣。她先是抹眼泪,接着开始撕手里的一张报纸。我看了一眼,她就连忙转身去整理桌上的书,一副躲避的模样。我的舅舅是阅览中心的负责人,我向舅舅打听,舅舅说,女孩是上面派下来的,好像有点不一般。
怎样的不一般?
舅舅摇摇了头,说,反正神经兮兮的。要了解一个不一般的人真是个难事。
单身公寓的卫生间,镜子里出现韩丹的裸体。她的身躯不胖不瘦,她的脸蛋离美人胚子还很远,她牙齿洁白,嘴角有一颗朱红小痣,像钻进肌肤待产的红色蛛卵。她端详了自己一会儿,打了75分,因为青春还在。她又给自己加了10分,因为有个男人一直喜欢她。她摇了摇头,这个10分在前天已经失去了。韩丹无意在前天的报纸上看到了建筑师的名字。陈先生真的得到了一项引人瞩目的建筑设计大奖,引起了建筑界的广泛关注。那篇报导里溢满着建筑师对社会的感激,对生活的感悟,他要把荣誉献给关心过他的每一人……看到这里,韩丹的眼睛湿润了。这座城市给予了建筑师最高的奖赏,建筑师被升为设计院副院长,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笔丰厚的奖金。
记者随后向建筑师提问,您此刻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建筑师思索了一下,他的喉结又开始翻滚。错过了那么多美丽的日出,我要带着妻儿去海边看日出。
韩丹被建筑师的回答给吓住了。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开始回想这个男人对她的企图,她忽然明白这个做任何事情都很机械化的男人原来把她当成了图纸上的一根线条。
韩丹开始一丝不挂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裸体使她感到轻松,无需面对一些假象,特别是对一个修心的人来说,她的一丝不挂,像在与这个世界开始一场平静的谈判。
她从枕头下拿出那本《禅悟》来读。
书上说,达摩大师在悟道前,面壁而坐,终日默然。那要具备怎样的勇气来面对死一样的枯寂。书被压在枕下,她抓着,像捞到一块浮木。
教授发现女孩的手指修长,有几根指甲粘着绿色的漆皮。教授的内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女孩说,老师,您知道什么叫妄语吗?
教授还沉浸在一种感觉中,那是风入松林的恣意,是明月映照莲塘的欢悦,是花开刹那的静逸,是禅的不可言说之妙。
妄语就是不负责任的话,违心的话。教授回过神来答道。
那么不负责任的乱说话是要掌嘴的啰,女孩做了个手势。
对,掌嘴。教授也做了个手势,算是附和。
女孩又问,老师,什么叫禅悟呢。
禅悟?教授皱了一下眉头。他显然是被难住了。教授虽然学富五车,却真的解释不了什么叫禅悟。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教授他居然被阅览中心的一个女孩子给难住了。
教授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韩丹。女孩把一只揉散了的纸飞机丢进了纸篓。
教授姓周,刚从大学退下来。教授膝下无子,老伴去世的早,教授平时只能靠看书、种花,打拳来排遣生活里的寂寞。教授不常来阅览中心,有时会打电话过来询问些书讯,接电话的当然是韩丹,那阵女孩正为建筑师的背叛凄凄楚楚的,嗓音沙哑,有气无力,让人怜惜。教授却在这声线里发现了他渺茫的生活希望。他搁下电话,直接奔向了阅览中心。
虽然教授平时营养良好,但他还是气喘吁吁,年龄就像圈养在身体里的一条猛兽,吞噬着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
咦,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教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一个满头银丝的老男人盯着韩丹,目光炯炯有神。
是您平时没注意到我吧!她天真的回着话,把书递给教授。
好的,好的,你真是有心人呐。像你这样热情对待工作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教授有点舍不得离开,直到一大堆书被慢慢码高,码高,码到他和她的脸像被隔在一堵墙中间。
那个喉结突出的男人不再出现在韩丹的单身公寓了。她清除了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工程图纸、绘图笔、袜子、漱口杯,快速面,连同那盆半死不活的盆栽一同被清除了出去。
她想,如果自己的身体真能换来杀手的出现,那么名单上一定会多一个陈先生的名字。她睡在床上,看着那只在斑影间的捕手,她想,那个杀手是永远不会出现了。
于是,图书管理员继续参悟禅的奥秘。她发现禅修真是一项非常高深的心智修习。虽然她还暂时无法领会。她买了一些有关禅修的书籍,同时留意一切让心性变得放松的事物。她想,把原谅也变成禅修,她打算原谅那个弃她而去的建筑设计师,她想如果她生气,头上会结满白头发,脸上的皱纹会增加,内分泌会失调,现在的75分就会变成65分,50分,人应该快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她想。
教授也喜欢搞突然袭击,比如送礼物。他说,小韩啊,听说你在这里无亲可靠,一个人拼搏不容易,人呢就得相互依靠,有困难相互帮一把,坎就过去了。噢,对了,看我这记性,有个小礼物送你。先闭上眼。
送我礼物?您这人真是逗,有好书给您留着,也不用着这样感谢我吧!
闭上眼,教授说。
韩丹把眼睛闭上,又按照教授的示意睁开。然后,眼前多了一把折扇。
小韩,你打开看看。教授说。
韩丹小心翼翼地打开折扇,扇芯上画着一个盘膝而坐的小和尚,一块石头上趴着一只蟾蜍,空白处写着“禅悟”,两个字古朴沉穆,与画景融为一体,妙到极致。韩丹捧着扇子看了又看,她对教授点点头,一笑,牵动了嘴角的红痣,一股甜意在教授心里荡漾开来。
自从有了那把折扇后,韩丹的屋子里多了一种气味,那是纸浆与枯墨混合的味道,又像医院里的一种药水味。韩丹一丝不挂执着扇子,她扇了下,那气味就飘散开来。她用扇子托住了自己的双乳,像玉盘里滚入两枚灿烂的熟桃。她仿佛看见扇面里的那个小和尚睨着一只眼打量着她,要看穿她一丝不挂的身体,看穿她混乱的内心。
单位很快有了一次内部提升的机会,从阅览中心调回市图书馆,无论是待遇上,还是地位上都是一次质的改变。
从山村跑出来后,韩丹一直指望能过上好日子,这一天仿佛永远离她很远,远到不可企及。她的离群索居使她成为众人眼里的怪物,她不食烟火的孤独又使她像个断绝了俗念的隐士。她发现欲望的每个层面都在褪化,有一阵她心中无有恼怒和喜乐,她压制住任何内心的冲动,这让她极其的疲累。
那一天,市图书馆来通知,要她也准备填上一份表格。她说,我没上调的念头。电话里说,让你填就填呗!韩丹知道曾经关照过她的那位领导已经调离了本单位,她想这只是一次别人的瞒天过海,与自己无关,形式而已,填就填吧。
又过了一段时日,上面发出通知,韩丹被调入市图书馆。听到这一消息后韩丹有些发蒙。她到单位四处打听,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没有人能回答她,事实是事实,人家说,你是不是被好事吓傻了。韩丹说,有点,有点。
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间阅览中心,那陪她一起度过寂寞时光的几千本书,她一遍又一遍地徘徊在书架前,她在和建筑师做爱的那排书架前站住,架子上被大大小小的书占得满满的,她疑虑那本《禅悟》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落下,像冥冥中昭示着什么。
接替韩丹的是一位50多岁的老女人。她的视力好像有点问题,经常发错书,还在阅览室嗑瓜子。我问舅舅,原先那个女孩子去了哪里?
舅舅把我拉到一边说,有高人在,高人相助。一位老教授帮她疏通关系,把她调进了市图书馆。
是她亲戚,还是朋友?我说这关系真他妈的不一般。
什么亲戚不亲戚,说不定又是一个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韩丹当然不晓得她能调进市图书馆是教授使得劲。教授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她灿若莲花的微笑,她标志玲珑的身材,特别是嘴角的那颗痣,让教授想起桐荫下美人的胭脂泪。韩丹给了教授全新的感知,那是学富五车里所不具备的。在得知有这样上调的机会后,教授施展出浑身解数把韩丹调进了图书馆。但是现在还不能告诉她,他小心翼翼,把那层喜欢藏得很深很深。
韩丹慢慢习惯了这样稳定的生活,不用再为交房租发愁,她的身边也多了些朋友,单位的同事经常约她参加各种聚会,只是她往往会事到中途悄无声息地离去,没有任何征兆和理由。人们在她的手包里发现了那本《禅悟》,那是一本快被翻烂的硬皮书,印银的字已经脱落,破损的地方用透明胶纸一寸寸粘好,那会是怎样的一双手日夜在摩梭着它。
韩丹是第一次邀请教授去她的公寓。
她觉得教授和蔼可亲,这个中文系的老男人摇着一把折扇出现在公寓的走廊上。有一户人家正开着门,屋里飘出煎中药的味道,教授站住,嗅了嗅,接着又在另一户门前站住,一副架子上的盆景吸引住了他,教授端详了好久,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走到第三户的时候他才加快了步伐,一只土狗凶恶地鼓着眼睛向外张望着。
教授先是被吓住了,接着又顽皮地向那条土狗学起了狗叫。汪、汪、汪汪汪,教授斯文的叫了几声,感觉喉咙里像堵着一口痰。他又把叫声咽了回去。
一进屋,教授就啧啧称赞,说,好,好,真是好。其实少了家具和生活用品的房间空落的很,连轻微的咳嗽都有回音。他们喝了一点教授带来的葡萄酒,在喝酒的时候教授极其关心地询问了韩丹工作的情况。也许兴致高,教授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韩丹抢过他的杯子。
给您泡茶吧,韩丹说。
教授又去抢酒杯,杯子没抢到,却抓住了韩丹的手不放。
韩丹的手往回缩了缩,没能将手抽出来。教授的呼吸变得沉重,眼睛开始充血,他慌张的用手在韩丹身上摸索,在目的地停住,然后兴奋地俯下身。
韩丹担心自己的裸体会让教授晕厥,她慢慢引导着他。教授真的老了,连裤子也脱不下来,只褪掉一只裤腿,他抱着韩丹的身体语无伦次,这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呢……
凭心而论,韩丹不讨厌教授,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欢喜。那种欢喜像墨渗进纸芯,不受控制的弥散。和这么年老的男人肌肤相亲使她紧张害怕,她发着抖,气氛令人窒息。她抚摸着教授的银发,干瘪的皮肤,她抬头,看见天花板上的那只捕手正凝视着她。
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起多年谋生的辛苦,那些积压在心头的苦楚一下夺眶而出,她呜咽起来,手紧紧的穿过枕下,摸到那把折扇,她死死扣住,像抓住一根枯骨。
她和衣坐在床上,教授坐在床沿一边默默不语,教授的脸上带着歉意,他身体里圈养的那只猛兽跑出来噬咬着他。他说,老了,老了,不行了。教授为刚才失败的行为辩解着。
门铃响了起来,韩丹说,去开门。
教授有点犹豫,说,若是问起来呢?
不会。若是问,就说你是我父亲。
我是你父亲?不、不,一个父亲怎么这样对他的孩子。
去开,去吧,韩丹反而不在乎了。
门打开了,建筑师出现在门外。
韩丹看了一眼就认出了陈先生。陈先生看见教授后,喉结鼓动的不再那么自然了,等他醒悟过来后就像野兽一样扑向教授。
两个男人开始扭打起来,没有言语,只有拳头落在皮肉上砰砰的闷响。
韩丹从床上下来,一只手里拿着《禅悟》,另一只手是折扇,她跑进卫生间,把门狠狠关上。
两个男人不打了。一个坐在沙发上喘息,一个回到床沿边捂着心口,卫生间传出一阵焦味,烟雾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韩丹把书和纸扇一起烧了。
说来奇怪,这两个男人后来成为了朋友。他们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个秘密使他们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获得了不同的感知,领略了另一种风景。而市图书馆外借室的那个女孩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天发书、收书,日子如流水淌过。
到了年底,单位组织聚餐,图书馆的一位领导酒过三巡后说漏了嘴,把当初教授调韩丹进图书馆的事说了出来。
领导说,小韩呐,老师对你有再造之恩,再造之恩,你懂吗?
韩丹把满满一杯白酒灌进身体,她感到心一下仿佛被烧着了。
同事们说,小韩,小韩,看你平时不言不语,喝起酒来倒像个杀手。
韩丹啪的把酒杯砸到了桌上说,杀手呢,杀手在哪里,快点滚出来,老娘都等了你十年。
一桌人诧异万分的看着她。
没有人计算过一个人在城市里如何渡过他的十年。韩丹也不例外。她打算在下一个十年开始之际找一个爱她的男人结婚,生一个孩子,回一趟老家,看望当初被她遗弃的村庄。
在下一个十年开始之际,她打算搬出这间单身公寓楼,她想起了教授,无论如何她要去致谢教授。她没有再次邀请教授来她的寓所,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要亲自去拜访他。
教授住在一处二层的独栋别墅里,爬山虎遮住了窗户,小楼的大门紧锁。韩丹想,要是教授死在里面都会没人知道的。
摁了门铃,等来了开门。开门的是一个保姆模样的小姑娘,说,请问你找谁啊?
韩丹说,找老师,和老师约好了。
教授迎了出来,很是客气的握着韩丹的手说,小韩啊,快进来。
教授家的客厅很大,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照片,多是教授的,书桌上摆着文房器具,宽大的沙发上套着雪白的沙发套,一只小哈巴狗睨了一眼韩丹又继续进入酣睡中。
保姆过来要沏茶。教授说,小林,下午放你假,去街上逛逛吧。
小保姆把茶沏好,关上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韩丹和教授了。教授说,喝茶,喝茶。又问,现在过得还好吧。
韩丹把茶杯推开,说,我们喝酒吧。
喝酒?教授有些纳闷。
我就是来找您喝酒的,我们喝酒。
韩丹打开包,取出一瓶早已准备好的葡萄酒,打开,给教授倒上,又给自己倒上,她先干为敬了。
小韩,你到底想怎样?那天,那天……教授说话打起结来。
我真的是来谢您的,谢谢您把我调进了市图书馆。
教授勉强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他讶异的说,小韩,你嘴角那颗痣呢。
韩丹说,激光激掉了。
教授痛苦地摇了摇头。你怎么能这样呢?教授加重了语气。
韩丹说,老师,我真的是来谢谢您的,我要怎样呢?
韩丹又从包里取出一盒东西,掰出两颗来,说,吃了它,吃了时间能长一点。
那是一盒伟哥,她把药丸塞到教授手里。我真的是来谢您的,您想对我怎样就怎样。
教授恼怒了,他站起来,说,小韩,你没事吧?怎么一开口就乱说话,你怎么能喜欢我呢,我是一个快进棺材的人了。
韩丹已经躺在了雪白的沙发上。她看着教授,说,难道你真没喜欢过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替我换工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做那事?
教授彻底被震怒了。你是在侮辱我,我是禽兽吗?是一个没有思维情感的动物吗,能说做就做吗?你这孩子,我都可以做你父亲了。教授的手颤抖起来,药丸落到地上,被教授踩得粉碎。
韩丹躺在沙发上,感觉教授家的沙发太过柔软,怎么一躺下,整个人就陷了下去。她觉得沙发要比家里的那张床睡得舒服,不硌骨头。她习惯性的翻了个身,像躺在一艘小船里,晃悠悠的就能一直去到彼岸,那个她想到达的彼岸。
下一个十年开始的第一天。韩丹在旧公寓楼的床上睡下,窗外的月光分外皎洁,天花上的黑色斑影已无踪迹。她奇怪是何时消失的。那是一张围绕过她的网,现在没了。她又翻了一个身,双手习惯性的穿过枕下,那里也早已空空荡荡。
她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作者简介:
莫大可,真名岳光曦,常州人,省作协会员。在《黄河文学》《山花》《百花洲》《西湖》《芒种》《长江文艺》多种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诗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