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豆
土豆,不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小名儿。
他娘生他那天,他爹正在自留地里刨土豆。他们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揪块菜叶盖不住腚,年年不等新粮食上场就断了顿,那年月,家家都在自留地里栽土豆,在粮食接不上捻儿的日子里,顶挺大事儿。
在雅漠营子,数土豆他们家栽的土豆多。
孩子多了,就显不出金贵,土豆是他们家的第七个孩子,所以二丫头来报信儿的时候,土豆他爹就没当多大事儿。等他爹把一担子土豆挑回家的时候,老七正在炕上哇哇乱嚎。他爹没心思看他,愣愣地瞅着地下的一小堆土豆犯愁。
正这时,土豆他娘问土豆他爹,给小七起个名吧?土豆他爹想都没想,脱口便说,就叫他土豆吧。土豆他娘就不大乐意,土豆他爹瞅一眼小七,不耐烦地说,看他那熊样,还能有啥出息咋的?
那时的人们,给孩子起名可不像如今这么讲究,什么海阔,什么周围的,讲究的是一个词语,一个谐音。按照雅漠营子以往的习惯,孩子一落地,当爹的第一眼看见什么就给孩子起什么名,就像土豆他们家上头的几个哥哥姐姐,叫什么名的都有,狗剩儿、馒头、窝瓜、艾蒿、青头、扁豆,土豆他爹说的好,一个名字,有啥好孬的,不就是一个代号吗?成不成气候,不在这些。
上学的时候,土豆他爹给他起了个大号叫钱多多,无非是穷惯了,苦怕了,希望他们七个当中的某一个能够发达,改变一下家里的境况。可这大号只在学校里叫了那么七八年,钱多多也没在学习上弄出什么名堂。出了校门,回到生产队干半拉子(只挣一半公分),便没人叫土豆大号。如今,在雅漠营子,外地人按大号找钱多多,没有几个人知道,可一说找土豆,那就没有人不知道。
土豆就是土豆,人随其名。窝在地里懒得动,起到家里,堆在墙角,你不动它,它也不愿意动。土豆懒得像头猪,干活像头牛。生产队里的爷们儿,干活,都不愿意要他,不是他不合群,而是嫌他干活跟不上趟儿。队长也拿他没办法,在地上转了一圈,皱皱眉头就说,土豆,你就在队部收拾收拾场院起起马圈吧。土豆一听队长这话也不生气,好像正和他意似地,便乐乐呵呵地答应,屁颠屁颠地走了。后来,人们都知道了其中的原委,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他不愿意摆弄庄稼活儿。
轮到给他娶媳妇,那可真叫个愁。上边的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娶媳妇出嫁,把他爹那点并不厚实的家底早抖搂得差不多了。到了土豆这,家里的光景不说到了耗子看了也要掉眼泪的程度,也就差砸锅卖铁了。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整天在眼皮底下晃悠,爹唉声叹气,娘急得红眼巴瞎。托了几个介绍人,女方一听这条件都连连摇头。若真论土豆的长相,在雅漠营子那也是数得上的,脑瓜儿又不笨,划拉个对象并不难,难的是这家庭条件。最后,土豆他一个远房的二姨在她们屯子给他介绍一个,女方长得五大三粗,干活是一把好手,不知道什么原因耽误到二十七八。土豆头一次见面,就没相中女方的长相,按现在的说法那真是该突出的地方不突出,不该突出的地方却沟满壕平。土豆别看家里日子穷,搞对象却不想将就,和人家没说几句话就要打退堂鼓。连着两天爹骂娘劝,土豆最后对他娘说,依您,是个女的就中。娘听出小七儿心里有委屈,但自己却去了一块心病,心里高兴,但仍是没忘剜了土豆一眼。
等土地分到各家,土豆还是不愿意下地干活。他的女人壮得像头驴,地里活拎得起放得下,就是屋里活拿不起来。在雅漠营子,土豆家两口子的分工正好和别的人家掉了个个儿,女人下地干活,男人在家里洗洗涮涮,喂猪打狗,哄孩子做饭。
土豆的人缘好,脾气也不错,营子里的爷们儿娘们儿就愿意和他逗闷子。有时爷们儿的话里明显带着贬义,他却一笑了之,就像烀熟的土豆,你怎么捏,他都不恼,似乎永远都没有硬实劲儿。营子里的人家,谁家的爷们儿窝囊,娘们儿就拿他做样子:你咋像那土豆?
可话说回来,土豆懒,不愿意摆弄庄稼活,却碰上了好亲戚。他的大舅子组织了个工程队,在城里包活,闹得火火红红,正缺人手帮忙,土豆乐意去,他的女人一口答应。反正他在不在家都一样,不在我眼前晃悠更省心。于是,土豆换上了他那件半新不旧的的确凉汗衫,拎着小帆布兜,欢欢喜喜地进了城。
过年的时候,土豆回来了。棉袄外面套了一件新衣服,前面露空地,后边开着衩。营子里的人没见识,土豆说这叫西服,外国人都穿这个,城里人刚刚照量,百八十块钱呢!爷们儿看着他直眨眼睛,虽然脸上不说,但心里明显藏着怀疑的想法。娘们儿和一帮孩子,没见过世面,围前绕后,鸟雀般咂着嘴。
土豆好客,撕开一盒盒“桂花”给来家的老少爷们儿抽。上个世纪80年代,在乡下,八毛钱的“桂花”烟,那是好烟,营子里的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兴许买上一盒。接过土豆递过来的过滤嘴烟,汉子们吸一口,吧嗒吧嗒嘴,便扔掉自己手里的叶子烟,说,带把儿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啊!土豆美滋滋的,说,那还用说,不是吹,哥们儿一天就是一盒。
呦呦!
是啊!一个娘们儿显然不信,撇着嘴说。
另一个娘们儿添油加醋,听这话,混得不错啊,是不是弄个芝麻官儿了?
土豆听惯了营子里的人对他的贬损,听人家这样说,并不气恼,他不紧不慢地说,官,也不算啥官,大小就是个经理助理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土豆在外面混得不错,人们自然就拿他当回事。原先乐意拿他逗闷子的人,话里就明显少了贬义。背地里,爷们儿娘们儿唠嗑,都说真别不拿土豆当干粮,这家伙还兴许有出息呢。
过了一两年,营子里的人家,日子缓上来不少,许多人家都卖驴换马,盖房子垒院套。大人们赶集上店,孩子们上学,都骑上了“白山”、“永久”自行车。土豆家的儿子却骑上了摩托车,在雅漠营子的大道上喷着蓝烟,突突突地跑来跑去,惹得一群孩子狗撵兔子似地好不热闹。正是下晚要吃饭的时候,好信儿的爷们儿三一群俩一伙的站在院墙外看新鲜景。屋里正忙着做饭的女人也跑出来,看热闹手里却不闲着,一边剥着大葱,一边踮起脚跟往院墙外巴眼。几个上了岁数,聋三拐四的老头老太太,红眼吧叽地看花了眼,吸溜一口油烟子味,不住地叨咕,过去哪有啊,土豆,可不简单呢!
过年的时候,土豆又回来了,这回,他没坐自己家的摩托车,是坐镇子里火车站外面的小面包车回来的。
这几年,小镇的玛瑙生意很兴旺,吸引了许多的外地人,有些当地的闲人就做起了出租车的行当。刚起初是几辆毛驴车,接着是马车、三轮车,面包车还是最近的事情。在当时的小镇,面包车也算是高级的了,连镇长还坐了台破吉普,来回颠搭呢,土豆,混得比镇长强呢!
从面包车上下来的土豆,穿西服蹬皮鞋,拎着公文包,一边和街坊邻居打招呼,一边从口袋里捏出三张“大团结”递给司机。司机一边接钱,一边点头哈腰,抽出一张往回递,说二里地,给三十,这太多了,不行,这不行,李经理,二十是正常价,我们不带宰人的。土豆微微一笑,一手把公文包递给儿子,另一只手把钱挡了回去,拍拍司机的肩膀头,说算了算了,一点小钱,以后再说。司机一听这话,好像走道捡了个肉包子,边走边吃乐颠了馅,忙不迭地回应,好说好说,便倒车走了。营子里的爷们儿娘们儿都看直了眼,半晌没回过神来。
经理?一个半大小子吃惊地问。
不不不,副的副的。土豆含含糊糊地说。
那也行啊!人们一片羡慕声。
土豆变了。人们觉得眼前的土豆再也不是过去人们印象中的土豆了,脸,红扑扑的油亮,肚子也大了许多,浑身充满了硬实劲儿,和先前人们印象中烀熟的土豆那面糊样儿,精神头可大不一样了。
和以往一样,土豆仍然给老少爷们儿分烟。抽着“玉溪”,一个不知深浅的愣头青吸了两口,不知道说什么感激话才对得起人家的好意,憋了一会儿却说,这烟不得两块多呀?
旁边见过世面的就训他,两块多?你个山炮,说出来吓死你,一根都一块钱呢!
正抽烟的几个老人一听,忙看一眼自己手里吸了一半的烟卷,罪过似地念叨:真是破费了。
几个好捧场的人看看土豆,又看看大伙,连造声势:这对我们土豆哥来说算得了什么,对不,土豆哥?土豆一笑:哥几个,你们了解大哥。一个叫双顶的磕巴这时岔开了话题,我说……咱大叔都……成了经理了,那也是……也算是个人物,咱们土豆……土豆地叫着,顺耳吗?
是呀!人们觉得也是。
那叫什么?有个人问双顶。
依我看……双顶眨巴眨巴干瘪的小眼睛,嘴里不住地叨咕,土……豆,土豆,哎——顺着音儿,就……就叫吃肉,怎么样?双顶憋着说着,满脸通红。
大伙说好。这个主意高。这才像回事。吃屎的是狗,吃肉的是鹰,土豆哥就是飞出咱们雅漠营子的雄鹰。
土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得很满意,拍一下双顶,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高声大嗓道,老少爷们儿抬举我,我吃肉,也不能让大伙喝汤,愿意跟我去的,我保证差不了事儿。
双顶几个人都说愿意去。
土豆,不,应该说吃肉。吃肉发了,发得沫沫唧唧。这不光是跟他出去的人回来说,在营子里人们也是亲眼见的。吃肉家的二层小楼是营子里最显眼的建筑,就连人家的牲口棚子都是北京平,比很多人家住的房子都强百套。
人们眼热,也挺纳闷,吃肉在外面风光,他的女人和儿媳妇却还在家驴一般的疯忙。几个懒娘们儿聚到一块,指指戳戳:这日子还真忙不过来了。
以后的日子可以说是吃肉一生中最风光的一段。但对于这个说法,营子里的人观点始终没有统一。后来,人们都比较赞同镇志办主任老海的意见。老海在收集雅漠营子村志的时候说,土豆一生中,真正的风光其实在他事业破败之后。这当然是后话,咱们暂且不说。
吃肉再回来,就不坐镇子里的出租面包车了,坐的是自己新买的油黑发亮的小轿车,常看电视的人说那叫桑塔纳,得花一麻袋钱吧。营子里的爷们儿娘们儿便合不拢嘴。
从轿车里下来的吃肉,西服领带,鼻梁上架着水晶眼镜,手指上套着几个金镏子,拎着密码箱,就像香港电视剧里的大老板。
营子里的老少爷们儿抽着“555”、“希尔顿”,一吸一咯儿喽,泪光盈盈地说,还是外国烟,有劲儿。
吃肉还是那么笑着,笑得阳光灿烂。不知道是他的水晶眼镜晃得还是咋的,人们愣是不敢和他对眼光。
吃肉站在车前,比比划划,仍然高声大嗓,似乎比生土豆蛋子,还硬了很多。
我说老少爷们儿,我现在就算行吧。瞧!这车子是我自个儿买的。如今,我一个人拉出去干了,愿意跟我混的,我欢迎;不乐意去的,我绝不勉强。要说行不行,我自个儿白话也没用,你们打听打听双顶他们几个,混得中不中?
显然,他在招兵买马,有了上回的基础,这回去的人就特别多。
于是,背地里爷们儿聚在一起,唠起吃肉没有不佩服的:土豆这小子脑子不空!
营子里的娘们儿训自己不争气的男人就拿土豆做例子:你看看人家吃肉。
再以后的几年,吃肉就没再回来,把家扔给了自己的女人。
再后来,跟着他出去的汉子却接二连三地回到营子里。回来的人都说吃肉黑了心,坏了下水,干活不给开资,自个儿却住楼房,坐小车,吃喝嫖赌,在城里又安了个家。开始人们都不大相信,最后,连最早去的双顶也回来了,人们才信。营子里几个聋三拐四的老头老太太聚在一块比比划划,不住地嘀咕,嘿嘿!吃肉这小子,王二小放羊不往好草赶,早晚得土豆搬家滚球子,回到咱营子来,你们要是不死都能看得见。
吃肉这小子在城里快活,却苦了他的女人。营子里要钱的踏破了门槛。这女人硬气,说,放心,差不了帐,真要到了不行时,土豆不还,我卖血也还你们。
一些打哈凑气的人便和她打趣,人家又搂大姑娘了,你还替他守什么劲呀?
这女人不急不恼,说,好了,是他的造化;孬了,这还是他的家。
这女人,拿她没办法,真怪。
第十年头上,吃肉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他没坐自己的轿车,也没坐镇子里的出租车,是坐他女人的毛驴车回来的。营子里眼尖腿快的人看得真切:吃肉没穿西服也没蹬皮鞋,手指上光秃秃的,仍然戴着眼镜,不过不是水晶镜,而是黑乎乎的墨镜。见人低着头,不爱打招呼。
过些日子,营子里便风言风语,说吃肉这回算完了,盖楼偷工减料,遭人罚款不说,小车、楼房也抵了账。更糟糕的是这几年的辛苦钱也让那个小娘们和他的野男人给卷跑了。
那些要帐的看吃肉遭了灾,也就不再提要钱的事。吃肉很感动。他的女人说话算数,东借西挪,帮男人还上了那些亏心债。
半年的时间过得真快,营子里早已风平浪静。吃肉不再是吃肉,人们仍然叫他土豆。也像从前那样跟他逗闷子,他也嘻嘻哈哈,依然不恼。还是笑,但笑得不再阳光灿烂,笑得挺勉强,好像仍是个烀熟的土豆。只是土豆不再懒,街坊邻居都说他屋里地里的活儿都拎得起放得下,和他的女人一样,忙得像头驴。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经过公安局的不懈努力,被他的城里女人卷跑的钱又找回来了。土豆和他的原始女人一商量,决定给营子里修水泥路,建文化广场,还在中心位置弄一个小花园。
营子里的爷们儿就觉得不对劲儿:这还是土豆?
营子里的娘们儿训自己的懒男人不争气时,仍拿他做例子:你看看人家土豆!
大米饭
小说里的人和事,是我和二牛打唠时说起的。因此,我和二牛就不可避免地被掺和进去了。尽管我知道这样会增加叙述的难度,会给人一种很不小说的感觉,但我还是这么干了。我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我要对得起二牛,因为这个故事是我们俩的,我独吞不符合我的本性。
二牛,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年轻,但实际上他比我大20岁,是个60岁左右的人,这就决定了我们的交往是忘年交那类。我之所以跟这么大年岁的人交往,是因为二牛在我住过的那个小村庄——雅漠营子是个街溜子,交际广,知道的事多,而我离开小村住到镇上,对村里的事情就知道得很少。但我天生就是那种家乡观念很强的人,这就注定了我对家乡的人十二分的关心。
二牛每次来,我们都有一个打唠的主题。前天二牛来时,正赶上年末,继往开来的时候,什么人没了,什么人还在,近些时候怎么样,成了我们的话题。
大米饭,你知道吧?他最有意思。神神道道的,都犯混了。
我一时怔住了,我说,谁?大米饭?
二牛嗔怪地说,大米饭你都不知道了?后街的那个大米饭?
我搔搔头皮,记忆里的大米饭形象渐渐清晰起来。我就问二牛:他咋叫这么个名字?
二牛说,过去咱乡下起名哪像现在这么讲究,孩子一落地,当爹的看到什么,就给孩子起啥名,像大米饭他们家上头的两个哥哥,一个叫包子,一个叫馒头。再比如说像我,我爹一辈子喜欢牛,就给我哥和我,一个叫大牛,一个叫二牛。不过,大米饭这名,还真有一段讲究。
我迫不及待,催促他,说说看?
二牛说,有一回我听大米饭他爹说,他搞大米饭他妈那会,正是生产队的时候,咱辽西乡下,大米金贵,吃高粱米的肚子,眼看着撂荒的甸子,却没谁想到种水稻。
我说,这几年不种上了吗?
二牛说,是啊,可那会没有。大米,只有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才拿高粱苞米上粮库换点儿,一家分个三斤五斤的。大米饭,那是稀罕物。他爹体格好,能吃。看妥了,订婚前按咱乡下的规矩,要接女方去买东西,大米饭他爹头回上女方家门,女方知道小伙子五大三粗的,肯定能吃,也不知道从哪掏弄了几斤大米,煮了一小三盆饭,大米饭他爹也是实惠点,见着这稀罕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猜猜,他爹吃了几碗?
我说,三碗?
二牛抿嘴一笑,累死你也猜不出,造了九碗。
我的天!九碗?我吃惊地问,多大的碗?
二牛指指桌子上的小碗,就这么大吧,可不是现在饭店里使的抠耳勺似的小碗。
我说,那还不得造黄了?
你寻思呢?二牛说,大米饭他妈,一边给他盛饭,一边使眼色,可他爹那会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咋给他递眼神也不管用。吃完了,女方那头就犯核计了,那年月,粮食金贵,摊上这样的大肚汉,姑娘不擎等着遭罪吗?就有心思打退堂鼓,可大米饭他娘早对他爹铁了心,受苦遭罪都不在乎,爹娘干来气也没辙,女大不由爷嘛!后来,大米饭他爹一听这事,感动得眼泪铺天盖地的。可时间一长,就把这茬给忘了,连着生了两个儿子,都没叫大米饭,生三儿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了,往后再生就难了,大米饭他爹心思自己这种子再也不能发芽了,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过去,想起了吃多了大米饭差点把对象整黄了,就不免生出感慨,思前想后,就给小三起名叫大米饭。他爹说,起这名,就是图个吉祥,留个念想,让我儿子这辈子吃上大米饭,再别像他爹那样丢人现眼。
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人们给孩子起名大多是寄予希望的,就像小说题目下我的名字,我爹给我起这名的时候也肯定抱了很大希望,但我没给他老人家长脸,这也和大米饭日后还是难吃大米饭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人成不成器,不在这些。
等二牛讲完,缓一口气的功夫,我说,我记得他当过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咋就信那个呢?
二牛使均了气,说,谁说不是呢?这也不能怪他,这事也有来由。
二牛说,大米饭这小伙,当年在咱们雅漠营子,那也是个流光水滑,去了屁眼没疤瘌,肚脐眼儿是块硬伤的小伙,就是这样的头排人,硬是没搞到好看的对象。
我说为啥?
为啥?二牛说,还不是咱雅漠营子穷,他爹又不会算计,三个儿子谁摊上不够呛?答兑完两个儿子那也是毛干爪净,幸亏大米饭去当了几年兵,女方就冲这点才成婚事,要不然大米饭再溜光水滑,也是打光棍的命。人那,就是这么个玩意,得到的就不当回事,也不寻思寻心你当初是咋搞的对象,还自个心里犯酸。
我接茬说,听说大米饭可怕他媳妇了。
二牛说可不是,可人要不提气,神仙也没辙。
这点我挺清楚,那会我还没离开小村。有一回听小妹回来说,她们一帮小孩在大米饭他们家玩扑克,大米饭的女人也跟着孩子们玩。当时,炕上的大人孩子玩得热火朝天,大米饭的女人竟忘了烧下晚火(我们辽西乡下把做饭叫做烧火),正这时,大米饭打外边回来,肚子里正打架,原本心思进家就能吃上热乎饭,可进屋一看,女人正没大没小地和孩子们较真,到外屋地一掀锅盖,锅里一汪清水映着房芭,便不免动了气,三步两步窜到屋里,三把两把,便把刚刚洗好码在桌子当央的扑克牌抢到手里,气急败坏地跑到外屋地,一哈腰,把扑克扔进灶坑里。回手就要填柴火,炕上的孩子吓愣了,一个胆小的孩子哇地哭出了声,那是他攒了好些天零钱才买的一副扑克,眼瞅着宝贝要付之一炬,不急才怪呢!这时的大米饭女人,脸沉似水,端坐在炕上,不怒自威,冲着外屋地喊大米饭,我说,你给我拿来。大米饭哪肯让步,狠呆呆地说,不给,就是不给。女人跟他叫号,你给不给?大米饭说,就是不给。说着,嚓地点着火柴,说这时,那时快,大米饭的女人腾地跳下地,顺手抄起一把铁铲,光着脚丫子直奔外地,大米饭听到动静,刚一起身,见女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原本的七分丑陋,再加上现在的三分怒容,就是十分恐怖,大米饭一下子瘫了,脸上的怒气一扫变成了笑容,说,我给,我给还不行吗?孩子们看了,一个个都转怕为乐了。从此,大米饭怕媳妇的事就在营子里传开了。
我问二牛,大米饭真怕媳妇?
二牛认真地说,庄稼人,有几个真怕媳妇,又不像当官的,娶的都是上等的女人,碍着面子,在家里打架怕社会影响,咱庄稼人娶的都是等外品,急了,就打,哪有什么面子。大米饭就说过,怕媳妇是对妇女的尊重,谁真怕,这是见过世面,有文化的表现。不过话是这样说,庄稼人,说个媳妇还真不容易,真要整跑了,再想说人,那就更难了。那是钱啊!硬头货,那么容易挣吗?
我就不免感慨,他见过世面,咋还信那个?
二牛说,大米饭成家后,日子也不宽绰,心里不顺,遇着事就解释不开。当时,他二大爷还活着,独身一人,大米饭心眼好使,就接到他们家养活。他二大爷善于看术,每天出行必看时辰、方向、吉凶方才行事,他二大爷就给大米饭算命,说你命相不好,你是属兔子的吧?兔子吃啥?吃草。你想你这辈子还能发达?大米饭一想也是啊,我哪管属虎呢,还不是一辈子吃肉,就是属虎属不上,属狗也行啊,还兴许拣根骨头棒子啃呢。兔子虽说一蹦八个垄沟,可它拼命绕山跑,还是回老窝。他二大爷说,要不你咋当了五年兵,连个志愿兵都没转上,又跑回咱们雅漠营子了。这一点大米饭心知肚明,那会他在部队干得不错,喜报也没少往家里寄,还不是缺钱,最后让人撬了行。但现在经他二大爷一说,他还真找到原因了。后来日子一长,看着别人家都有长劲,他的日子不死不活的,他也就越来越信命了。
我说,纯粹胡扯,属兔子的就没有成气候的了?他不是有个拖拉机吗,打场铡草的不来钱?
二牛扑哧一笑,说,你可别提他那破车了,村里人都管它叫“装假车”。
我忙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打住。不是拖拉机吗?咋成了装甲车?
二牛收住笑,说,是真假的假,不是甲乙的甲。
我一下子来了兴致,催促二牛,赶紧说——
二牛顿了一下,说,大米饭穷啊,但他脑子好使,在部队又学过汽车修理,他没钱,见车又眼热,就张罗了1000多块钱,买了一台柴油机,又不知道从哪寻着一辆二十二拖拉机的破架子,剩下的零碎是东划拉,西凑乎,一个车上装了万国车的零件,整到镇上修理部焊上了。就这车,上坡的时候,咋加油门,拖拉机轰轰响,就是爬不上去。
咋回事?
咋回事?是变速箱不匹配,干哼哼不动地方,得下车推,村里逗乐子的人见了,就说,大米饭这车,就像城里的小姐,不来劲瞎叫唤,是个装假车。
我兴致未尽,说,就这破车,能有人找,能挣钱?
二牛苦笑一下,说,就这车,在咱们营子还是独一份。不过那是头些年。现在多了去了。二牛补充说,大米饭这人不斤斤计较,打场铡草给个油钱就中,有时候好说话,吃顿饭就行了,还能挣啥钱,就为这,人们也乐意找他,不过,有时候也真耽误事。
就这破车,没有不耽搁事的。我说。
二牛说,不是车,而是人。
去年冬天,那是一个上午,二牛找来了大米饭的装假车,又找了几个人帮忙。人手齐了,大米饭用劲一绕装假车,随着一股黑烟腾起,装假车哼哼地动了起来。人们赶忙各就各位,倒草的倒草,续草的续草,扒草倒弄的也操起了家伙。稻草唰唰地进,出料口欢快地蹦出一把把铡得细细的草料。大米饭站在车边,悠闲地抽着烟卷,美滋滋的,一只脚随着机器的频率,一抖一抖的。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光景,铡草机那边嘎巴一声,续草的人本能地一惊,续着草的手往回一抽,妈呀一声往外就跑。大米饭听到动静,停下抖动的脚,跑到铡草机那一看,铡草机出料口的下巴颏折了,大米饭忙窜到车前停下机器,铡草机就好像嘴里叼着一大把草的毛驴,想咽又咽不下,想吐又舍不得,在嘴里抖抖地动。
大米饭凑到二牛跟前,低低地问,现在几点?
二牛跑到屋里看一眼挂钟,回来说,不到10点。
大米饭眼珠子转了转,回身就往外跑,众人都惊了,摸不着头脑,二牛也随后撵上去了,边撵边喊,大米饭头也不回,直奔后趟街而去,二牛哪敢不管,以为大米饭中了什么邪,万一出点啥事,自个咋交代呢?就抹一把脑门子上的细汗,随着大米饭跑回大米饭的家里。
二牛呼哧带喘地一进大米饭的屋里,见大米饭正趴在靠北墙的箱子上看墙上的日历,二牛着急忙慌的问大米饭,你这是咋的了?跑啥呀?
大米饭一指墙上的日历,二牛看到日历上是1998年11月16日,便不解地问:今个是16日,你看它干啥?
大米饭一副百思不得的样子,说,你看看,机器是新整的,日子也没差呀!“星建吉日,诸事可行”,你再看看,喜神正南,你家的位置不在我们家正南吗,咋能出岔子呢?二牛挠挠脑袋,看着大米饭家挂的日历。不过就是集市上卖的那种标着时辰、吉凶祸福的那种,营子里不少人家都有,可像大米饭这么信的,二牛还是头一回碰上。二牛家没这种日历,所以二牛看不懂,便和大米饭都愣在了那里。
大米饭边看边心思,忽然,大米饭想起了什么,忙问二牛,你说我问你的那个时候是几点?
二牛不假思索地说,差几分钟10点,咋?时辰有说道?
大米饭一指日历上的时辰吉凶一栏,说,你看看,你看看。不出事才怪呢,那会是辰时,凶呀,今个这日子,凶多吉少,二叔,咱们不铡了。
二牛说那你那机器?
大米饭说没你的事,呆会我等到午时,我拿到镇上去焊,明个再给你铡。
二牛也怕了,低声地说那就这样吧。
这一天,二牛白搭了一顿饭。
第二天,还挺顺溜。稻草铡了一大半,再干10分20分钟的,这一千斤草也就利索了。人们一个个忙的,大冬天的,脑袋上都出了白毛汗,大米饭今个也没闲着,帮着往外扒草。
干着干着,铡草机那又嘎巴一声,人们往那一看,出料口的下巴又折了另一边。大米饭忙停下机器,问二牛,现在几点?
二牛跑回屋里,回来大声说,11点了。
大米饭挠挠脑袋:11点是巳时,今个巳时是吉时呀,我早上还看了呢,咋又出岔子?是不是别的不对?
说完,撒腿又往家跑。有了昨天的经验,二牛就没追,答兑那几个人抽烟喝水。
过了没有一袋烟工夫,大米饭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说,完了完了,今个这草又铡不成了,我说出事呢,时辰都对,就差方位,不出事才怪呢!我这脑袋,该割下来扔了,今个早上看了还就忘了。
待到四五点钟,太阳西沉了,大米饭才趁着吉时开车上镇里去焊铡草机。
二牛又是白搭了一顿饭。
他的老婆孩子挺不乐意,帮忙的人也说干脆找别人算了,咱营子里的小超不也买了车啦,非得用大米饭这破玩意,又看日子又看时辰,多耽误事呀!
二牛是个讲义气的汉子,虽说一千斤稻草,要是不耽搁事,也就是个把小时的事,无奈摊上了这茬,况且大米饭一再抱歉,说这钱我不要了,明个这草说啥我也得给你铡,怎好推脱。
等到第三天,快9点了,仍不见大米饭的影子。二牛坐不住炕了,跑跑颠颠,来到大米饭家,进院子一看,装假车还在,没出门。待进到屋里,大米饭正愣愣地看着墙上的石英钟。见二牛进来,大米饭起身,忙说,别忙,别忙。
二牛来气了,问,还得等到啥时候?我那草还得铡一年?
大米饭满脸堆笑,不能,不能,快了,待到九点,就是吉时,今个方位也好,只差吉时。
二牛来气也没办法,便和大米饭一起瞅着石英钟的大针咔咔地往前跳进。九点说到就到了,大米饭幸福地数着倒计时:5、4、3、2、1,好了,吉时已到,启车。
你还别说,今个在吉时里开车还真顺利。剩下这二百来斤草,也就是半个小时撑死了。连着两天没整完,原来帮工的人都不好意思再找了,二牛划拉划拉,找了两个半大小子,帮着搬草。
大彪十五六岁,体格发势,干这点活不算事,主动提出替二牛续草,二牛不放心怕把大彪碰着,大彪一推二牛,说,爷,你就放心呆着去吧。
二牛不再勉强,便和大米饭唠起家常。
唠得起兴,二牛又给大米饭上烟,大米饭赶忙划火,烟还没点着,就猛地听得喀拉三响,两人赶忙抬起头,一看,是铡草机里的动静,大米饭忙停下机器,往铡草机里一看,怔得他冷汗都出来了,机器里不知怎么进去块石头,碎成了几半,铡草机的轴都折了。
大彪一看惹了事,两手也不知道往那放了,眼泪汪汪地瞅着二牛,说,我就图其快了,草捆也没打开,谁知道里边能有石头,这……这可咋办?
二牛一看事已至此,便安慰大彪,没事,没你的事。
大米饭从铡草机那走回来,冲着二牛叹道:这又是犯啥说道了?
二牛问:方位可对?
大米饭说,我看得真而且真,没错啊!?
二牛又问:时辰可对?
大米饭说,正是吉时。
二牛便无话可说。
大彪说,都怪我。
大米饭忙问,大彪,你属啥?
大彪说,我属猪啊。
大米饭搬动手指,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眼睛一亮,说,可不是咋的,怪就怪大彪,今个是蛇日冲猪。二牛叔啊!你找了个属猪的帮忙,这不是犯小人吗?不出事才怪呢!
大彪更吓坏了。二牛也蔫吧了,说,谁知道有这些说性,早知道这样,我这草说啥也不铡了。
二牛讲完这个故事,我觉得既好笑又悲哀。我问二牛,真是犯说道,还是大米饭的机器不行?
二牛说,犯啥说道?就是他那破玩意不中,他没钱,图希贱,买的咱们乡上农机厂造的那偷工减料的货,不坏才怪呢?
我又问,那后来呢?
二牛说,我把这话跟大米饭说了,他还不大信。我就说,你买个好的,我看它还那么不经使?大米饭说,我哪有那么些钱?我说,我借给你,要是还不中,那就是犯说道,我借给你的钱也不要了。第二天,我就跟着大米饭上县里,买来一台内蒙产的链条传动式铡草机,你看这家伙,正经货,直到现在两三年了都没坏。大米饭服了,一冬一春,就还上了我的钱,一个劲地跟我搬脖子搂腰,说,二叔,没你这个事,我还犯混呢。你要不开导我,我还能挣钱?信那玩意,整天都不能动了,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二牛说完,我又给他倒上一杯酒,撂下酒瓶,我说,这事挺有意思的,赶明个我把它写成小说吧?
二牛挺认真地对我说,管保行,不过写的时候,可别把我落下,让我也进一回小说。
我说,没问题。
二牛就憨憨地笑了。
作者简介:
海东升,蒙古族。1987年毕业于阜新师专中文系。大学在读期间开始发表杂文和散文诗。2007年创作发表小说,已在《民族文学》《山花》《文学界》《鸭绿江》《芳草》《四川文学》《南方文学》《时代文学》《青年作家》《佛山文艺》《翠苑》《都市文学》《当代小说》《青春》等刊发表小说40多万字。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