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2014-11-10 20:16沈乔生
翠苑 2014年5期
关键词:蟋蟀虫子哥哥

一年初秋,闲逛,到了夫子庙。走过清怀桥,忽然想起,白鹭洲公园的东门有个花鸟市场,拐过去看看吧。结果,我遇上了久违的蟋蟀。

我看到了店里如砖头一样垒起来的盆子,看见大梧桐树下聚集起的一堆人,头发花白的居多,脸上有着紧张醉迷的神情,所有的目光紧盯着盆里嘶咬的虫子。我心里顿时升起一种潮湿的温暖,哇,我找到了,就在这里啊!我40多年没有见到了,蟋蟀,我孩提时的玩物,可是,40多年中你们在我的生活中完全失去了踪迹,现在又出现了!

那年,我的头一只蟋蟀是向一个叫“西班牙”的人买的。那人绝对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可是脸部轮廓却像西方人,边上人都叫他“西班牙”,他皮肤是深色的,像几个世纪前飘洋过海的殖民主义者,不过他的神情却挺温和。“西班牙”坐在梧桐树下,面前摆着许许多多瓷泥罐子,每只罐子里都有一只雄性的好斗的蟋蟀,边上围着许多男人,看他摆弄蟋蟀,听他摆唬蟋蟀经。我从他脸上的皱纹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他是上午就坐到树底下了,一直坐到了夕阳西下,目光模糊了才会离去,他一天只干这一件事。10月的南京,暑气已经散去,坐在树荫下,和一大群蟋蟀斗士相伴,凉风习习,是多么惬意的事!

而且,这般骁勇的斗士,一年才存活几个月,要珍惜哦。

我买了“西班牙”3只蟋蟀,不算贵,10元一只。“西班牙”不是纯粹的商人,玩蟋蟀的人都有些特殊的性情。有人拿着虫子打上门来,“西班牙”如果输了,他就不要这只虫了。如果赢了,我就买下来了,所以,我的虫都是获胜的勇士。

那3头中,有一头是好虫。光从外相看,说不上是名品,然而,当我的蟋蟀在角斗中一再获胜时,一些朋友就把盆端在手中,仔细端详。这虫一身漆黑,黑得没有杂色,当它鸣叫时,振起高高的透明的翅翼,仿佛是船的大篷。它头上有一道豁口,我头一次看见它时已经有了,懂的人说,这虫子性暴,在盆子里蹦跳时撞出来的,可以叫它“豁头”。我带着它出征三次,三场全胜的只有它。每场都是恶战,“豁头”咬得那么拼命,那么渴望胜利,那么以死相争!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我今天这么写的时候,眼前还浮起它鏖战的景象。它和对手绞杀在一起,牙齿“格格”发响,都分不开了,它和敌手一起打滚,腾挪窜跳,看的人搓着手掌说,太精彩了!经典!它的两条小爪都被咬掉了,它把对手的脑袋咬出了浆液,自己的颈项也被敌手的钢牙卡了进去。我用摄像机把它恶斗的场景拍下来了,放出来足有2分钟。现在我还可以一看再看,可是“豁头”已经不在世上了,呜呼哀哉!

等到三次恶战归来,它早已伤痕累累,走路都摇摇晃晃的,经常趴在盆底,很少吃喝。我以为它不行了,用草去引它,它当即张开红牙,露出了凶相。哦,我感悟了,对厮杀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就是它的天性。只要它没有死,它的天性就不会泯灭。

然而,我不愿意“豁头”再斗了,我要让它寿终正寝。此后,再不带它出去斗了,它不需要再为我争取胜利,不需要再证明自己了。它可以颐养天年了,在静默中咀嚼自己辉煌的往昔,它有这个资格。

我们现在玩的蟋蟀大都产在山东,也有河北的,它们绝对比我年幼时看到的虫要好斗,有的虫子咬到死过去了,翻过白肚子不动了,等回过劲来还是拖着身子咬。我小时候玩的蟋蟀都是江南的,少有这般拼命的。我想,这或许和水土有关系,梁山好汉大都出在山东,其中叫李逵的,常常抡起板斧,照着一排人,不分青红皂白砍过去。这厮大概和家乡的蟋蟀最接近的了。

我想,如果把世界上的动物作比较,最好斗的,蟋蟀绝对排得上前几位,因为它体积小,所以对我们不会产生威胁,只能成为盆中的玩物。如果它是一头大动物,又有现在这样的天性,那还了得!真是这样,那么,古罗马角斗场中,斯巴达克握剑决斗的可能就是张开钢牙的大蟋蟀。而在西班牙巷子里奔跑的人们,背后追赶的就是一头头狂暴的蟋蟀!

我把豁头放在最好的盆中,过段时间,买了更高档的盆,又让它重迁新居。草盆换成和尚盆,和尚盘换成龙盆,它从来都是住最好的,享受到国王一样的待遇,这和人类社会的法则没有区别。

已经是11月下旬了,天冷下来,虫子的大限近了,豁头受过重创,死神更容易找上它。而我将到日本去一次,时间7天。我安排了钟点工,天天替蟋蟀加水添食。我想豁头熬不过这7天了,它一定会在7天中死亡。对于秋末的虫子来说,一天等于一年。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要死几头蟋蟀。我意识到,这几天是我和它相处的最后时光。

我长久地注视着它,替它拍了好些照片。我想,这是它的遗像。

我用丝草引它,它缓缓张开红牙,显出毕露的杀机和雄风,它拼出残存的力气,鼓起船篷一样的翅膀,摆出帝王的最后姿态。

我有两个哥哥,都爱养蟋蟀,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上海的少年喜欢蟋蟀的不在少数,那时候没有电子游戏,没有魂斗罗和变形金刚,蟋蟀是最能体现男性争强好胜的宠物了。

我记得,家里三楼有一摞摞的蟋蟀盆。龙盆、天落盖、和尚盆应有尽有。天落盖还有白的和黑的之分,这些盆比现在我在夫子庙见到的都要好。我的哥哥是用家中给的零花钱去买蟋蟀,上海的蟋蟀市场在人民广场,我们常常步行前往,不算远,大约有7、8站,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在广场的东南角,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是卖蟋蟀和买蟋蟀的,政府似乎没有太干预,但也不支持,是个完全的自由市场。后来政治风紧,临近文革的时候,市场就不存在了。

我想起来了,每每走近,远远看见那片黑压压的人还没有进入,我心里就涌动起一种发热的发湿的感觉,我仿佛已经听见了蟋蟀叫,看见了蟋蟀斗。这是一个多么活跃、多么自由的氛围啊,我喜欢这种氛围。我不知道,能不能把它归入民俗,在文化的殿堂里登堂入室。但我知道,它一定和人的天性有关。

母亲坚决反对她的儿子养蟋蟀。在1949年前,外公是苏州的一个画师,那个年代画卖不出钱,所以外婆天天用小针刺出苏绣,从天麻麻亮刺到天擦黑。而母亲很早来到上海,上了女中,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礼。她有种绝对的思想,养蟋蟀就是玩物丧志,她要让她的七个子女个个都能成才,而蟋蟀是破坏她伟大计划的一个祸害。

她阻止的手段是很坚决的,而两个哥哥和我的反抗也是坚决的,这里的冲突是激烈的,刚性的,同时又是委婉的,绵软的。就在此刻,我的耳朵里似乎又听见了母亲低低的怒斥,哥哥们倔强的喊叫和哀怨的呻吟。母亲使出了种种手段,都没有用,都无法阻止少年们继续“玩物丧志”下去。终于,母亲采取极端的手段了。

她抓起蟋蟀盆,有的两个一抓,有的三个一抓,她愤怒的手在颤抖,把盆从三楼摔到一楼天井里,于是,楼里响起一声声奇异的爆裂声,那些骁勇的蟋蟀都在盆里啊。每响一声,哥哥们就惨叫一声,大哥冲上去,想抓住母亲的手臂,但是根本抓不住,此刻的母亲像一头猛烈的母狮,她的心头爆发出强烈的愿望,要让儿子们学好数理化,当上科学家,当上工程师,必须这么做!哥哥们绝望了,仿佛有尖刀扎进他们的心窝,一个倒下了,一个呆呆的,看着所有的蟋蟀盆“飞流直下三千尺”,一个都不剩。

从此,哥哥们不养蟋蟀了,这成了他们心头永远的痛。后来,他们都考上了复旦大学。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吗?还是为了成才,少年郎必须泯灭自己一切奢华的爱好?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评判母亲的行为。

我也有一个玩蟋蟀的朋友,是我中学的同学韩国伟。那是文革的第三年,学校不上课,我们百无聊赖,想到蟋蟀了,人民广场的蟋蟀市场早就没有了,我们就商量好,在夜里翻墙进入漕溪公园,打着手电抓蟋蟀。他的哥哥在泰山耐火材料厂,我们就相约到他哥哥的厂里去抓虫。说实话,我们从来就没有抓到过好蟋蟀,却成了一对好朋友。

1969年3月,我去黑龙江农场。而在前一年,我家遭到了毁灭性抄家,母亲是虹口区体校的校医,体校的造反派就来抄家了。他们把我们家人赶出家门,把所有的东西都掠夺走了。抄家是在夏天,我在乡下劳动,身上只有短衣短裤,到了冬天,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当时,韩国伟已经在上海运输公司当学徒工了,我要去遥远的北大荒了,好朋友将天各一方。谁能想到,他送了我一双回力鞋!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回力鞋是上海的名牌,鞋底坚韧有弹力,雪白的帮上嵌着红线,十分漂亮,在上世纪的整个60年代,乃至70年代,它绝对都是奢侈品,可是他竟然掏钱买了送给我!一双鞋7元多,那时他刚上班,一个月工资也只有9元。

我紧紧攥着鞋子,不知说什么好,他是我的好兄弟,在我倒霉的那个年代里,有谁能这么牵挂我,关心我啊?我们是从爱蟋蟀、捉蟋蟀成为朋友的,小小的虫子联接了我们的友谊。

在北大荒,我从来不在劳动时穿回力鞋,不想让黑泥沾染了它的白帮,我只在上集市时穿它,在开会时穿它,在和朋友们玩耍时穿它。它是我一生中一笔宝贵的财富,一个带有温暖记忆的物品。

玩蟋蟀是秋天的事,过了秋天,进入冬天,你再怎么呵护,再怎么精心保护,虫子还是要与世长辞,不像文物可以传世,宝玉可以藏之深柜、传至子孙,都有悠长的功利在里面。蟋蟀就不一样,再凶再好的虫子,就是活一百天,过了这日子,蟋蟀盆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变成了回忆。所以玩虫子的,都不是老谋深算的人,都喜欢鲜活的东西,图一时之快,十有八九,都是性情中人。

在夫子庙,我不仅买到了蟋蟀,更有意思的是,认识了一些虫友。第一次去,遇上了一个中年人,我看他挑虫子非常老道,就向他请教。他告诉我,怎样的虫子是好虫子,要头大、牙大,颈子结实,六爪长而有力,鸣叫时翅翼要撑得高。他不但传授知识,还热心地帮我挑选。

他问我家住哪里,我说住河西,他欣喜地说,好啊,正好有个住河西的,我介绍你认识他,这样,你们两人就可以就近斗了。

他让我认识的是个做五金生意的老板,年纪不大,姓桂。而我第一个认识的虫友姓周,是一家大企业的工程师。周工还教我怎么养蟋蟀,怎么喂,喂什么,如何替它洗澡,如何安排最好的交配,讲得仔细周全,我不仅学到了知识,更是感觉到了虫友之间的热心肠。他还说外面卖的饲料不好,送了我一盒他自己调配的饲料,说是添加了许多有营养的东西。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送了他一幅毛笔字,写的是:盆里春秋,人生闲趣。

那个小桂老板也是个好玩的人,他的公司在一条老街上,那条街一连串店铺都做五金生意,他的店是其中最大的。你如若到他的办公室去看,简直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爱虫的老板!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夹层里,用玻璃墙隔开了,不大,也就15平方左右。在他的办公室里,你看不到和公司业务有关系的东西,大概都锁在抽屉里了。桌上是蟋蟀盆、水盂、饮料缸、网罩、斗瓮,左边进门墙边放个架子,上下三层,都摆满了蟋蟀盆。靠窗也有一个架子,也摆满了盆罐。他桌子后有个柜子,上面放着刚从网上购来的蟋蟀过冬保暖箱。桌前放着两个小箱,也是从网上购来的,是专门养三枪(即雌性的),为了让蟋蟀斗士有优良的交配,但又不纵欲过度,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三枪放入雄性的盆里,早晨又把它抓出来。近百个蟋蟀,工作量够大的了。因此,他公司里打扫卫生的员工,负有另一项任务,就是每天刷洗饲料盆和水盂。

听周工讲,小桂养虫的历史不长,但是他十分投入,精心研究,所以,他养的虫已经非常厉害了。如果按我母亲当年的标准,他绝对算得上玩物丧志了。不过,他的父母似乎并没有太限止他。照理说,他们是家族企业,父亲年纪大了,事业正要传到他的手上,他心猿意马,他们能不着急吗?由此可见,他的父母颇有散淡之意,而我母亲当年的望子成龙之心,实在是太强烈了。

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讲的是外地口音,说了一会,我才明白,原来是山东过来的蟋蟀贩子。不知哪天我在夫子庙给他留了手机号,这次他带来一批新虫子,就想到我了。一个小时后,我在花鸟市场外和他见面了。

山东李个头不高,皮肤黝黑,挺壮的。他带了近200条虫子,是新抓的,叫我一起拿下,可以便宜。我笑了,和他开玩笑,说,那不如你回家了,我在市场里摆摊子。

依我原来想法,已经有20来只了,不打算再买了。可是那山东李嘴甜,一个劲地叫我“哥哥”,哥哥长、哥哥短,是很要命的。1969年,我下乡到黑龙江,我有一个弟弟,他到江西农村,几十年了都是天各一方,不见面。去年我到盐湖城去,去他家住了几天。在一起时,他很少叫我“哥哥”,只叫我名字,两个妹妹也叫我“乔”。所以,山东李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地叫,很让我心酸和感慨。

我情绪上来了,买了他20只,每只10元。可是一转身,他进市场卖了,每只卖5元。我不由想,这山东人挺有能耐的,不要听“哥哥”的叫声,也有狡诈的成份在里面。不过买蟋蟀就是图快乐,不在意5元、10元的了。那20只里,虽然大部分都不行,但也有几只好的。

养蟋蟀,斗蟋蟀,其中也有哲学,却又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去年我参加了一些场子,都是周工、小桂他们相熟的虫友自发组织的,规模不小,一晚上要斗上百盆。为了取得好成绩,我在自己的蟋蟀中精心挑选,最终选出了5只,一种生离死别之感油然而生。“风潇兮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还。”对于人无所谓,可是对于虫子,不管输赢,基本上就毁了。我们都知道,许多蟋蟀一生只斗一次,因为是无畏的勇士,所以斗得极为惨烈,就是最终胜出的,也会受到重创。我的摄像机拍了好些蟋蟀生死搏杀的镜头,同时也录下了看客在旁边的点评:太精彩了!这只蟋蟀太能吃苦了!不对,那只败的也能吃苦!它不行了,头咬出水了,赢的那只也不行了,也出水了……

我有几只蟋蟀斗赢了,但也毁了,不能再战了,残废成了胜利的代价。当然,也有赢了的蟋蟀,伤得不重,还可以再战,但我往往不忍心让它们再战。

我有两头好蟋蟀,在我的虫子里面是顶级的,一头是前面讲的“豁头”,另外一头是在河北人那里买的,我叫它“玉身”。它打斗了两次,十分惨烈,却都是赢的,最不容易的是,两次斗下来,它依然是全枪全须,这是绝无仅有的!虫友们都说它会斗。我没有想到的是,它是虫子里陪我到最后的那一只。

后来我不参加场子了,因为路太远了。那我只能自己和自己斗。这时候,已经11月中旬了,虫子已经苍老了,昔日的雄风不再了,可是养蟋蟀也不能过于和平吧。于是,还是把它们抓进斗盆里,但杀到一半,我忍不住用档板拦开它们,我不想让它们在老的时候再遭到惨败,要让它们都保住不败的记录。说穿了,不是为了蟋蟀,其实是为了我!

人的天性就是好斗好胜,并有点虚荣。人就在小小的虫子身上,满足了自己潜在的天性。

我最见不得某些人,一旦他的虫斗输了,他就一把抓在手心里。决斗前倍加呵护的神情全没有了,脸上满是怨恨,好像这只蟋蟀倒了他八辈子的霉,他抬起手,往地下使命摔,闷闷的一声,蟋蟀只剩抽腿的份了。

可我只是为了玩,斗败的蟋蟀我可以放生,放到草地里泥地里,让它们自由,从来不摔死。失败不是死的理由。

说到底,我最怕的是给蟋蟀送终。晚秋了,早晨打开盆盖,却见蟋蟀翻了白肚子,静静地躺在那儿了,我难过,心里半天都堵。我不明白为什么蟋蟀死了一定要翻白肚子,为什么没有趴着死的蟋蟀呢?尤其是我根本不知道哪一个蟋蟀的死期哪一天到,它们曾经是那么勇猛、活力四射,现在老了,死神突然找上门了。以后的日子更加可怕,打开盖子,死的不是一只,可能是两只,也可能是三只四只,有时候更多。就是说,我每天都要给心爱的勇士送葬。没想到,这些虫子让我多愁善感起来了

死是哲学的核心。因为这些蟋蟀,我每天都要接触哲学。

年轻的蟋蟀都是吃得肚子大大的,看见蟋蟀肚子大的,证明它还是年轻的。到老了,它吃少了,甚至不吃了,放美味大餐在它面前,要是以前,它肯定是饕餮大吃,现在却不去碰一碰。你用丝草引它,它竭力张开一对大板牙,发出最后的鸣叫,露出厮杀的凶相,每每引它到美食跟前,只要丝草一收,它都回过头去。美食和苍老无缘,美食和死亡无关。

中国的古话说,蝼蚁尚且贪生。说的一定不包括蟋蟀,蟋蟀是到死了还要战斗,却拒绝美食。蟋蟀的一生超不过一百天(有人试图用保温的各种措施,让心爱的蟋蟀过冬,却总是徒劳)。它是宁愿辉煌的死,轰轰烈烈的死,却也不愿意苟活。这和日本的樱花有点像了。

再讲“玉身”吧,这次我看出来了,死神已经找上它了。“玉身”的身子已经变硬了,死亡的颜色笼罩了它的外壳,但是,当我把草伸过去,它还是努力迎上来,张开它的大牙。听到边上盆里的虫鸣,它奋力抖动着身子,不过,翅子已经撑不到原来的高度了。

我已经不敢打开盆盖了,惧怕见到不堪的景象。然而,每天早晨,我还是心里发颤着打开盖子,总是见到“玉身”活着,尽管身上的壳已经收缩了,颜色更枯萎了,像埃及的木乃伊了,但它还是活的,还会动,双枪双须是全的。有时连着几天都没有开盖,但它还是活着,平静地活着,一只虫(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不发声地活着。终于有一天,我打开盆盖,它死了,白肚子朝天。我从心里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段历史结束了。这一天是2011年12月12日,农历十一月十八。

作者简介:

沈乔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自1981年在小说界发表中篇小说《月亮圆了》,至今共发表文学作品5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股民日记》《白楼梦》《就赌这一次》《狗在1966年咬谁》《枭雄》等5部。中短篇小说《月亮圆了》《苦涩的收获》《今晚蓬嚓嚓》《小月迢迢》《娲石》《书痴》《饥饿与餮饕》《儒林新传》等80余篇;散文数百篇。并创作20集电视连续剧《就赌这一次》和30集电视连续剧《股市枭雄》剧本。曾获《小说界》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长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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