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青
直到现在,尽管已经过去了快十五年,我仍然记得初中时暗恋过很久很久的那个男孩的样子。尤其是他的脸,脸颊颧骨部位那几粒俏皮又可爱的雀斑,在我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其实我没有要求自己去刻意记住他,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但是我却一直清楚地记得他。
他在黄土飞扬的足球场上奔跑,白色的运动服灌满了夏日午后的微风,他的头发随风飘扬。
我站在高高的教学楼的顶层,迎着午后的斜阳,眯缝着眼睛,安静而专注地追随他。
那段暗恋持续了整整三年,它贯穿了我整个叛逆阴沉的青春期。
那时,我一点都不快乐。父亲抛下我和母亲,远走高飞不知所踪。母亲整日阴郁寡言。我只想逃离,但是,年幼的我,无处可逃。
而且,我不漂亮,身材微胖,也没有好看的衣裙,成绩好是我唯一的优点。我知道他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更加自卑自怜。
学校后面有座小山坡,荒草丛生,没有人会去那里,但是那时候它却成了我避难的天堂。
我一个人躺在草丛里,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父亲母亲,再想起那个家境优越的男孩,觉得心中有无限的悲苦和绝望。
我咬着嘴里的草茎,才抑制住了随时奔出的哭泣,但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所以后来,我发誓,再也不要那样去暗恋一个人。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在一个离家千里的城市上大学,毕业,工作。蜕变后的我开始引人注目,有许多人不停地追求我,希冀得到我的青睐。
这给了我一种错觉,让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和感情。
但是有一种东西,人们把它叫做——宿命。
我扛过了生活的艰辛折磨,扛过了成长的孤苦和疼痛,可是,在强大的宿命面前,它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我彻底击垮。
我颓然败下阵来。
因为,我又开始暗恋一个人。
年终晚会,熙攘嘈杂,我感冒了,裹紧了羽绒服仍觉得冷。南方冬日的湿冷,简直可以冻到人的骨髓里。
我溜到空调附近,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他侧身对着我,有好看的侧脸和挺拔的身材,正看着手里的节目单,挡住我的路。
我不想开口,弯底身子,从他手下钻了过去。
他受惊抬手,转头看我,轻薄嘴角微微扬起,被我逗笑了。眼角眉梢也有笑意。
他那一笑,我听到心里的大幕“哧溜”一声拉开。
晚会很快结束,但是熟悉的那种滋味却来了:开始不间断地想念一个人,会在和别人吃饭、举杯聊天时,淡淡想起。想起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满足,还有一点点说不清的幸福和失落。他的神态、他的脸,在脑海中浮浮沉沉,旋即又回到现实。整个晚上,我就像神游一般,人在虚空和现实里来回飘荡。回到家,我登上MSN,看见他在线,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打招呼,最后还是决定算了。
我努力不去关注他,努力将他当做空气。可是他就像我的太阳,我不得不围着他转。我感到如果自己离开他,就会失去光芒归于黯淡。
有人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无奈和挣扎吗?
我还记得自己的誓言,再也不要去那样暗恋一个人。但我们还是开始聊天了。
在以往和别人的聊天中,都是我说得更多。但是现在,是他说得更多。
他聊自己的艰辛少年,聊自己初入社会时的无力和抗争,聊自己的父母,我过目不忘。
我想,隔着屏幕,他都能看得到我睁大双眼,眼神熠熠,无比认真。他自然是喜欢这样被崇拜的感觉的,况且,我是真心倾慕。
没有被宠爱过的人,似乎会很容易就爱上别人,也很希望被人爱。他们在成长途中缺失的东西,成年后会想方设法来弥补,就算明知用错了方式,也不想停下来。
爱真是一件复杂深刻的事情,需要每一个人终其一生去跌倒,去学习。
但是我有一种恐怖的直觉,它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好故事。结局早已蛰伏在终点,张开血盆大口,静静等候。
我很想时时刻刻都有他的消息,但每次输入号码,又一个一个删掉。我已经主动过一次了,不能再如此主动。
但是他却没有主动联系我。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秋风渐起,道路两旁铺满落叶,这凄冷的氛围越发让人感觉孤单。
我突然很想见他一面。
我的记忆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总是抹不掉那个男孩的脸。
现在也是,这个男人的脸,总是会在我起床刷牙的间隙,还有走在阴沉街道的途中,时不时显现。
我尤其记得他的嘴唇,性感而坚毅。张开的时候,会有磁性的声音从中流出。
他的办公楼在三十层,大楼斜前方有个小广场,有位披着破旧军大衣的老大爷在卖烤红薯。我于是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捧在手里哈着气,努力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楼层,仔细辨认,看到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我就站在红薯摊不远的一个避风的地方,任风扬起我的头发和围巾,慢条斯理吃完了手里的红薯,再看看他的窗口,依然灯火明亮。
见不到他,我也不失望,毕竟我已经离他就只是一个电梯上下的距离了。只要我再勇敢一点,走进大堂,迈入电梯,按下三十,就可以见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不过我还是放弃了,我看得到他,并不一定要站到他面前去。
思念得狠的时候,我就会过来,照例买一只烤红薯,找个避风的角落,抬头看他的窗,然后低头啃红薯。红薯吃完,我就回家。
慢慢地,这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他的窗户一片黑暗,我也买一只红薯,边吃边走回家。
烤红薯和他窗口的灯光,成了我在这个城市的温暖寄托。他们是暗夜冷雨里我的棉袄。
直到有一天,我一路吃着红薯,吃到了家楼下,捧着吃剩下的红薯皮,四处张望寻找垃圾箱。
再抬头,却看到了他的车。
他自然在车里。目光灼灼,不发一言地看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他伸手轻轻抱住我,带着一丝凉意的嘴唇逡巡而至。
心中有一声叹息响起。不知是幸福的满足喟叹,还是知道结局却还要奋力扑上的孤勇?
我来不及想太多,捧住他的头,听到了自己身心绽放声音。
自此以后,晨光熹微,华灯初绽,都是他的光影。
情到浓时,他将我圈于怀里,我将额头抵在他之上,喃喃问道:“你说我们以后生个女儿的话,是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我顿了顿,“我希望像你多一点,女儿像爸爸,更容易幸福。”
他闭上眼,闪烁其词:“你才多大?这么年轻就想当妈妈了?”
母亲频繁叫我回家。
她希望看到我早日寻到良人,结婚生子,过安稳生活。我在这座城市孤单一人,一直是她无法治愈的心病。
我把母亲的催促讲给他听,心里自然存着不好明说的希冀,希望他开口,叫我留下来。
但是他犹豫许久,终于开口:女孩子离家近一点,确实会更好。
我闭嘴,心已凉透,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最愚蠢的那个人。
于是我默默回家,任母亲每天张罗着给我相亲。我本对此毫无兴致,只是不忍心拂了老人家的意,每次前往,和对面形形色色的男人举杯夹菜,会在每个走神的间隙想起他,心里空茫一片。
我一直是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女孩,他既然劝我回家,我自然知道他并不爱我,所以才不会像我期待的那样,希望彼此永远在一起。
我自然也不能直接追问他为什么不爱我,但是既然心里有了疑问和缝隙,之前的许多谜团,自然就渐渐有了答案。
原来他早已结婚成家,而且现在正是七年之痒的阶段。
我以为不要去暗恋一个人,就会少许多苦。可是现在看来,暗恋不是最苦,最苦的是恋上一个不该恋的人。
以前我曾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慢慢包容,彼此熟悉,总有一天会相爱。可是现在,真相令我天塌地陷地绝望。
我不能再爱他,我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我做不到为了自己自私的爱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况且,他也不会为我抛弃手中的一切。
流沙过手,徒留灰烬,反而迷痛了眼睛。
也许要到最后,趟过这些尖刀利剑,用一条铺满自己淋漓鲜血的小道,才能通往那个对的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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