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玥 摄影|王建成 编辑|刘鹏
娄本耀建立公社,在巴黎之后
文|顾玥 摄影|王建成 编辑|刘鹏
第一颗“卫星”上天了。1958年的初夏,就在娄本耀接待过新华社记者方徨的转天,一篇名为《河南省嵖岈山卫星农业社韩楼大队2.9亩小麦试验田小麦总产10238斤,亩产3530斤7两5钱》的新闻稿就登上了那天《人民日报》头条。娄本耀一下子慌了神,本能的恐惧让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和这家公社的名字就在那一刻被紧紧地箍在了一起,然后如此扎实地钉在了共和国的历史之中。
56年之后的这个夏天,92岁的娄本耀坐在窗户旁讲起当年。窗子的那一边是娄本耀自家的后院,一棵硕大的无花果树结结实实地栽种在土地上,庇荫着五六只毛色各异、满地乱跑的母鸡。由于身体的原因,娄本耀现在很少踏足这片自家的“微缩农场”,但是他仍喜欢在每天阳光尚好的时候,倚靠在窗子旁边,观望院子中那些破土而出的生命。
“我心里就吓一跳,这篇文章通天了!出来以后,我想,那不该!300多斤我都不敢报,这是咋回事啊?”追述起那一天的情形,娄本耀浓重的河南口音里仍然充满了惊恐和疑惑。作为当时在嵖岈山公社负责农业并主管农业试验田的县委副书记,他知道这样的数字简直是对土地与庄稼之间自然法则的凭空杜撰。娄本耀不停地摇头:“这是咋个疯的啊?这不能说瞎话啊!可那时候谁也不敢反啊,你要反就是右,就打你右倾。”然而同意即是违心,不同意就是右倾。
那天农地里的景象震惊了前来采访的新华社记者,也永远地烙在了娄本耀的脑中。之后的岁月里,每当娄本耀闭上眼,那时的画面仍然频频出现在他眼睑之下:10亩地的麦子被人为地堆在了不足2.9亩的试验田上,中原地区的夏季阳光直射下来,把整片试验田照得金灿灿。那麦子像山,像海,像随时将倾的大厦。
这幅眼见不为实的画面刺激着娄本耀后面的全部人生。当1964年,娄本耀离开嵖岈山,调任新蔡县副县长,仍然主管农业。新官上任,娄本耀一个人在农地里打捞被旋风吹倒在水中的麦子。村民见了,以为是北边逃荒的人在偷粮食,立马呼唤了十几个农汉举着镰刀和扁担来抓小偷,幸好当中有个生产队长认识这位新县长,才及时化解了一场误会。“怎么也不能让粮食烂在水塘里啊。”
这似乎像是对粮食本身的一种情结,而娄本耀管这个叫做“报恩”。“解放后的日子比天堂都好!”“天堂”自然也包括了娄本耀的公社岁月。
1958年,水害严重的嵖岈山地区为了响应中央“15年赶英超美”的宏愿号召,一万多农民高喊着“头可断,血可流,完不成任务不罢休”的口号力求“人定胜天”。下宋水库竣工的那天,娄本耀领着河南信阳的行署专员张树藩一路骑车到了嵖岈山。两人刚回指挥部,县委农工部长陈丙寅就迫不及待地走进来汇报农业生产情况,一口气就是一连串的毛病:当时的27个农业社劳动力分散,各有所求,有劲使不上,产生了大量矛盾。“咋解决?好解决!搞一个大社不就解决了嘛,一统一不就解决了嘛!”娄本耀回忆那一刻,他当时也没想很多,就单纯地觉得要让大家合作起来,把农业搞好就行了。
然后,就是这一句话,开启了一个时代。
1958年5月下旬,娄本耀到省里给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谭震林汇报成立大社的事,“谭书记说咱这个和苏联的集体农庄不一样,咱这个是政社合一,有点像那个巴黎公社。”娄本耀当天连夜给县里打电话,提出应该改“大社”为“公社”。
于是,在巴黎公社之后,世界上第二个人民公社成立了。嵖岈山的名字从传说中玄奘讲法、启迪了《西游记》开篇的传说之地跳了出来,引出了一段在这个国家真实发生的“魔幻现实主义”历史。而娄本耀就站在了这段历史的滥觞之地。
时至今日,在娄本耀的记忆里,嵖岈山下的这个大集体,仍是一处永不变质的共产主义桃源。“中央有啥咱有啥,也成立农业部,工业部,林业部……一共8个部。那时咱有敬老院、托儿所,可得劲!”年过耄耋的他回忆起公社初建时的景象,眼里全是自己而立之年的光芒与兴致。
1958年11月,娄本耀作为公社代表之一被毛泽东接见,嵖岈山一时风光无限。不到一年之后,因胃出血住院的娄本耀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出医院,在他心爱的试验田里,小山一般的麦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饿殍。
儿时的娄本耀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因20世纪30年代初河南的蝗灾和旱灾死于饥饿,如今的他不明白了,为什么连续两年的大丰收却也能导致这样大规模的饥荒?
“开仓放粮!”没有和任何公社领导和其他县委商量,娄本耀找到了当时粮食局的副局长。娄本耀不知道自己放出的粮食在当时到底救了多少人,由于有了这次开仓放粮,再后来追究起河南省饿死人的责任时,娄本耀没有受到任何处分。他至今都相信,是毛泽东帮他们承担了责任。
“当时的时代环境下,个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娄本耀的儿子娄世峰这样评价父亲在这段历史中扮演的角色。而像很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一样,娄本耀仍然相信,“公社一直到80年代取消,1959年到80年代,每年都是很平稳,生活水平逐步上升,谁也不偷,都很爱国爱社。”采访中,他反复解释:“1958年那一年是大丰收,实际产量虽没那么高,但是究竟是比过去好。1959年也不错。”
但是,当年嵖岈山公社的叱咤风云没能给娄本耀在后面的年月里带来护身符。1967年,娄本耀因“文革”派系斗争被贬至蛟停湖治洪。批斗接二连三而至。“戴高帽子”、“架飞机”,几乎每天都要帮助父亲誊写检查的娄世峰在这短短几年中练成了一手漂亮的硬笔字。“不管怎么说,不管有什么样的错误,只要还有工作干,我就行,要不是有工作干,就特别特别难受。”这是娄本耀“报恩”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光,“报恩”无门,自己还被硬生生地与土地割裂了开来。
“文革”结束后,娄本耀被恢复了工作职务。意外之喜是获得了赴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4个月的进修机会,一张签有时任校长叶剑英名字的结业证书还被他保留至今。尽管只有4个月,当时已经50出头的娄本耀还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农业话题的文章。
当历史终于复归平静,在62岁那年,刚刚从河南驻马店农业局退休的娄本耀却差点被一场突发性胃穿孔要了性命。自此之后,从生死线上回来的他,用剩下五分之一的胃,保持了几十年的好胃口。他爱种,也爱吃,只要是土地上生长的。
在退休后腿脚尚还硬朗的时候,娄本耀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去驻马店市附近的郊区看农田、看庄稼。“我只要看看那个麦苗啊,扒扒这个土,扒扒麦苗,我就知道今年能不能丰收。看看麦苗的根儿,我就知道这么整个村的粮食是一个什么情况。”每次出去“玩”,进到一个村子里,他都要把人家的庄稼摸个遍。不等人家主家发问,他就先侃侃而谈:明年你这个能收多少粮食?可能有什么灾情?旱灾还是涝灾?
技痒时,他会拿起锄头和耙子,亲自指导那些看上去“孺子可教”的后辈种地。第一耙要多深,第二耙要多宽,第三耙要怎样抖,怎样翻。那些后辈说起娄本耀种地:“他通过这样耙了几下地以后,那一层土用手一放开,马上就是小面面似的,一下就散开了,所以那个土啊特别特别好。”
和能想象到的退休干部生活别无二致,如今的娄本耀上午打打太极拳,下午练练健身操,这两年不太能动了,每天还是尽量在屋子里转转。娄本耀和嵖岈山,似乎都被历史选择性地遗忘了。
从1990年代开始,娄本耀就开始手写回忆录,其中更多的内容都是关于嵖岈山公社的岁月。厚厚的近30万字的蝇头小楷如今就摆放在他驻马店的家中,里面写满了他在那个年代想说而不能的话。儿子娄世峰曾找到出版社联系出版,出版社说:这样的内容,现在还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