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
作者简介
张 寒 现为远洋二副,日夜与风浪为伴,身处远离文学的环境,所以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爱着。大海养活了我,也剥夺了我,但也教会了我许多。条件所限,只能用休假的时间,与文学谈谈短暂的恋爱。曾在《短篇小说》发表《皮衣》(因通讯关系,署以妻子陈艳玲之名),在《小小说大世界》发表《局长夫人之死》。
1
“救命啊——”
那天傍晚,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响彻整个村庄,吓得刨食的老母鸡“疙瘩疙瘩”乱跑。声嘶力竭的呼救一声接一声,可是村里的老幼皆不为所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在菜园里割了一把韭菜往家走的哦嗬大叔,笑着对空气和阳光说:“哎哟母子俩又在闹着玩了。”
可不是,哎哟母子俩又在闹。哎哟把老娘往老坟地里拖,声称要活埋了她,吓得老娘死命抱着大门前的老柳树,鬼喊鬼叫呼人来救,把老柳树的皮都抓破了。
2
哎哟累得额头上的汗直流,也没有把老娘的双手从老柳树上撕开。活埋老娘还真有一定的难度,哎哟最终放弃了。
不要以为哎哟只是吓唬他老娘,村里人都说,凭他那邪性子,他还真干得出。哎哟差一点就结婚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又给老娘搅黄了。就凭这一条,他什么事干不出来?
眼看着他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这一天,忽而喜从天降,媒婆孙三娘上了门。女方不是姑娘,而是一个寡妇,叫金莲,带着一儿一女,丈夫在煤矿出了事,撇下娘儿三个。比起姑娘,哎哟更欢迎寡妇。像他这般年龄,媒婆介绍的要是姑娘,肯定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有毛病,而介绍的如果是寡妇,很可能就是一个全乎的健康的女人。在孙三娘安排下,两人见了一次面,女方同意了。哎哟当然不敢有意见。
结婚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可是意外最终还是出现了。春节期间,流行定亲的小伙子大姑娘相互把对方请到家中。他严格按习俗办事,也请了金莲。谁知老娘见了一面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又是说金莲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的又多,又是说金莲手脚不麻利没伶俐气儿,不知道刷碗抹桌子,气得金莲回家后就把彩礼给退了回来。
晚上哎哟回家吃饭,看到藏在门后的一只竹篮里装着他送给金莲的彩礼,不用别人来解释,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下子慌了。这时老娘从锅屋里端着炒菜走出来,又想招呼儿子吃饭又不敢,要躲着儿子又躲不开的模样,缩着身子往堂屋走。哎哟冲上去,一个耳光扇得老娘趴在地上,然后赶紧飞身跑去找媒婆孙三娘替他说事儿。孙三娘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通,才答应再替他说和说和,不过也不敢保证。孙三娘一场嘴皮子功夫,又说得金莲回转了心肠。但是金莲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哎哟必须进她家的门,也就是倒插门,她和这种婆婆处不了。哎哟爽快答应了。只要有好日子过,哪里黄土不打粮?
可是老娘就不答应了,说什么即使自己的儿子一辈子摸不到女人也不在女人下巴下不敢喘粗气。老娘不答应就不答应,不管她,反正他铁了心。但是他没想到光是自己铁了心是不够的。他以为老娘已经被他驯服了,其实并没有,他粗心大意了,他没看得住老娘,让老娘摸到了金莲家,坐在金莲家门口就亮开了鬼听了鬼愁、神听了神跑的嗓子。经过几次较量,金莲已经领略了哎哟老娘的厉害,她觑到哎哟老娘的身影,便越墙落荒而逃,躲在亲戚家里不敢大声喘气儿了。
哎哟听到消息便知大事不好,火急火燎地赶到金莲家门前,拨开众人。老娘见儿子冷不丁跳到了自己跟前,爬起来就要跑,却慢了半步,已被儿子掐住了脖子。儿子差一点没掐死她,还是看热闹的人怕出人命,又劝又拉,才把这一对大神扯开了。
然而老娘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如愿以偿地拆散了这一对活冤家。当哎哟听媒婆说金莲就是嫁不了汉子也不敢嫁给他时,他暴跳如雷,跑回家就把老娘往老坟地里拖。
3
哎哟蹲在村子的路口,跟四五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讲着山南海北,看着南来北往的路人。除了不正常的人,村子里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他只能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为伍。
嘿嘿的三个崽子在菜地里奔跑,嘿嘿的女人桂花在路边把散草往草垛边扫。
咿喔大伯说:“你看人家嘿嘿,先天条件哪一条比你强?但人家有女人,有孩子,过的日子比你有滋味。”
哎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哟看到嘿嘿的女人桂花就垂涎三尺。
嘿嘿有一句名言:鸡蛋是鸡蛋味,鸭蛋是鸭蛋味。
对于嘿嘿来说,世界上最美味的还是他的女人。
嘿嘿的女人是个宝,在嘿嘿的心窝里,在老少的眼光里。别的女人所有的一切功能她一样也不少。瞧嘿嘿看自己女人那得意的眼神,瞧嘿嘿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塞到女人嘴里时裂开大嘴的笑,没有人不说桂花找到了安乐窝。
桂花也真对得起疼她的男人,她一连给男人生了三个宝贝疙瘩,都是蹄子停不下来的猴崽子,疼人极了。
嘿嘿的三只猴崽子最爱在菜园里玩——别的也没地方供他们玩呀,农村不像城市有公园。哎哟像看西洋景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嘿嘿的三只猴崽子呼啦啦窜入菜园,又呼啦啦窜出菜园,把青菜糟蹋得一片狼藉。
常常,婆婆叫儿媳妇看住三个小宝贝,奶奶一旦走开,小宝贝就拽来一把扫帚,塞到妈妈手里,说:“把草垛周围的乱草扫干净了。”听从婆婆的吩咐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儿子身后的妈妈得到了新的指令,接了扫帚就开始扫了,围着草垛,一圈又一圈。婆婆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儿子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婆婆和儿子叫她扫地,她能从早晨扫到晚上。三个孩子像三只灰头泥脑的野猴子,东窜西跳,转眼间就没踪影了。他们疯累了,回家吃饭了,他们的妈妈呢,蓬着头发,抱着大扫帚,还在草垛周围转着圈圈,反复地扫呢。婆婆、男人或儿子不叫她停,她是不会停下来的。儿子们对她说:“不扫了,回家了。”于是这个大宝贝拖着扫帚,和三个小宝贝一块嘻嘻笑地走进家门。
每次看到嘿嘿的三只猴崽子,哎哟的心就那个疼啊,好像有只天牛在钻,在咬。不,不是一只天牛,而是十只,一百只。他着急,他骂天老爷。骂也白骂,白费力气呀,老天爷照样像个玩杂耍的,一圈一圈甩着星星月亮和太阳,开心地自个儿转悠悠。
4
哎哟胸膛里那颗玲珑心也是两室两厅豪华小套间,可是里面居住的不是小天使,全是毛毛虫,全是对他老娘的恨,恨得他牙根痒痒的。
他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女人,全是老娘害的。他长得可不丑,不矮,不黑,也没有残疾,凭他自身条件,划拉一个媳妇并不是大难事。但是他老娘是地地道道的疯狗,村里大人小孩都躲着她走,哪个姑娘敢做她的儿媳妇?谁在门前踩死一只蚂蚁,她能拎出一大堆道理来让人家赔一头牛。人家与他家相连的责任田,本来宽宽的,给畦垄培土,一季欺半锨,几年下来,人家的责任田给老娘啃得像韭菜叶。家里一只小鸡仔从矮墙上跌了下来,被不知轻重邻居的馋猫吃掉了,老娘愣是衍生出一大车鸡生蛋蛋孵鸡的真理,逼得邻居呼天抢地拎着一根绳子要去村后树林里上吊。有这样一条恶狗守在家里,哪个姑娘还敢往这个火坑里跳?好不容易盼来了个不明就里的金莲,又活生生给老娘赶跑了!
他不仅四肢健全,他的脑筋也不笨,小时候他的学习成绩还很不赖呢。因为顽皮,班主任拍了他一巴掌。中午回到家,他已经忘记了此事。老娘从长舌头的孩子嘴里听到了声息,这可不得了了,她就像一颗飞毛腿智能炸弹,呼呼呼飞进了学校,在办公室抓住了班主任,就把班主任给撕了,班主任脸上没一块好皮。谨慎的校长小心翼翼地规劝:“孩子嘛,顽皮是正常的;班主任,关心学生嘛,拍个一巴掌也是正常的。”她立即又把校长给撕了。她拉着小心肝的手,怒气冲天地宣告:“我的心肝宝贝,起五更睡半夜,关在这几间臊歪窟里,遭这份罪图的啥?还要给你们这些黑心贼作践!我儿子,不上学也照样长成男子汉!”从此哎哟就逃脱了“黑心贼”的作践,他的课本被娘儿俩改成了手纸,用了大半年呢。
他的几个小学同学,已经是不小的干部了,吃香的喝辣的,身边美女像苍蝇一样,屁股不离车子。如果他不是半途离开学校,说不定现在也能混得有头有脸的,成为乡里县里这个单位那个部门的小头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何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他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被他老娘搅黄了!
5
哎哟知道,只要老娘活着,就没有女人敢进他的家门。他盘算着如何把老娘这坨屎铲掉。
没有等到哎哟下手,知心朋友黑白无常及时地来替他把老娘带走了。
哎哟要把老娘“拖进”老坟地活埋之后没几天,老娘突然觉得她咽饭也不得劲了,这时她才发现,她天天用来擦脸抹嘴的衣袖上边一滴血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洗掉呢。一年前,妹妹食道癌死了,外甥女舍不得扔掉妈妈大半新的一大堆衣服,就想到了没有衣服穿的大姨妈。老娘一下子吓慌了,她也被外甥女支使来的催命鬼给缠上了。从此她便不再吃饭,不再做家务,不再下地,一门心思坐在大门口刀拍菜板诅咒外甥女。好心做了歹事的外甥女因为亏心也吓得不敢再来看大姨妈一眼。
老娘死了,却无钱下葬。看不下去的堂兄给了哎哟一棵大风刮断了的杨树,哎哟将就着打了一口棺材不像棺材木箱不像木箱的玩意儿,把老娘装了进去,抬进老坟地埋了。
6
老娘的身影刚刚从村子里消失,媒婆孙三娘就再一次走进了哎哟家的大门。激动不已的哎哟抹抹碗里的灰土,给孙三娘倒了一碗白开水,坐在孙三娘对面,努力陪着笑脸。
孙三娘说:“我给你搭嘴的这户人家,是小官庄。才十八岁,黄花闺女。你咂摸咂摸,你多大了?半个老头子了,不讲别的,就凭这一点,就是你祖上烧高香积的德。丫头粉红嫩白的,花骨朵儿一样,真真便宜你了!”
哎哟不相信孙三娘这一套,媒婆就是睁眼说瞎话的人,不过是为了三毛两块钱,她们就把屎壳螂说成了云上飞的凤凰。姑娘到底如何,要看过以后才知道。但是,有姑娘嫁给他,拼掉老命也是要娶的,不过能少花一分最好还是少花一分。
哎哟像老师面前乖顺的小学生,傻傻地瞅着孙三娘,蜜蜜地笑着说:“你给我整个仙女送来,我还不敢要呢。她只要像你这样不少东西,夜夜能让我抱着睡觉,我就把你当成亲娘了。”
孙三娘生了气,站了起来,不客气地说:“你爱信不信。姑娘家要一万块钱彩礼,你要做这门亲,就预备,心疼钱,就拉倒。”
哎哟吓了一跳。“五千。”
孙三娘不容商量。“人家可不是卖儿卖女——一万!”
哎哟狠狠心。“一万就一万。”
“别忘了,送彩礼时多加一块。”
一万块再加一块,是万里挑一的意思。
7
相亲回来,一路上哎哟直觉得自己不再是四十岁的人,他又变回了小青年。姑娘叫金花,比《五朵金花》里的金花还好看。金花脸蛋白得像牛奶,头发扎成两束儿,好有意思地在耳后垂下,穿着花红衣裤,整个人就跟一朵花儿一样,往荧幕里一站,谁能说她不是万里挑一的大明星?她一直笑着,整张脸就是一颗奶糖。哎哟一直担心她的爸妈说出刁难他的话,可是没有,除了一万块钱彩礼,他们再也没有提出另一件在他能力之外的事。
让哎哟凭一己之力筹集彩礼和操办人生大事,无异于逼屎壳螂推石碾,他哪有这个能耐?不过哎哟不发愁,当天晚上,他又一次走进了村支书白驴儿家里。
白驴儿不姓白,因为他有白癜风,又属马,故此别人给他起了这个代号。
看到哎哟推开大门走进来,像回到了自己窝里的流浪狗一样熟门熟路,白驴儿心中那面小皮鼓就无人敲打自个儿响了起来。全村两千多人,他是说话掷地有声的头面人物,然而他还是有两怕,他一怕哎哟娘,二怕哎哟。哎哟娘和哎哟找过他多回,每一回都让他的威风变成霜打的地瓜叶。比如那一回,队长到哎哟家收税费,哎哟可好,不但不交钱,找到他后就要求“五保”。如果哎哟七八十了,“五保”是自然的,哎哟不过三十几岁的汉子,如何“五保”?让他气不得,恼不得。哎哟赖在他家里,饭好了,第一个吃,天黑了,就爬上了他的床,他被完完全全降服了,只好答应,免除哎哟的一切税费。今天哎哟又找来了,这一次不知又是什么事!
白驴儿踢了一只小板凳给哎哟。哎哟把小板凳塞到屁股下。白驴儿忐忑不安地吸着烟,拿着蝇拍追着苍蝇打,狠狠的,啪的一只,啪的又一只。
“我已经四十岁了,已经老了,干不动活了,又娶不到女人,无儿无女,没法活了。你不是曾经答应过我么?我老了,你就让我吃“五保”。你老人家说的话,我可是时刻记在心上呢。”
“你还年轻着呢。不是有人这样说么?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是一枝正在盛开的鲜花呢,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树动死,人动活,你可要动起来啊!社会发展很快呢,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呢。”
“你老人家说的话怎么都这么对呢?我就是爱听你老人家说话,比听戏还好听呢。你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牢牢的呢。亲叔,我说是不是?”
“你本质上还是好的,别人不了解你,我是了解的。虽然穷一点,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做过什么大不了的坏事。你就是太恋窝了。狗不嫌家贫,说的只是一条好狗,志在四方才是一个男子汉该干的。你为什么不争气一点?出去闯一闯,闯出来了,有了钱了,你叔我也可以跟着沾沾光。娶个女人在家里,老婆孩子,喜喜乐乐的不好吗?人往高处走,姑娘往有钱的地方飞,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苦独自一人焐冷被窝?饭自己烧,衣服自己洗,冷一口热一口的,冷冷清清,没人疼没人惜!你看人家嘿嘿,日子过得多红火,你哪一点比他差?”
“亲叔啊,我娶不到女人,就没了心劲!我一门心思想娶个女人,上一次被老狗搅黄了,不然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我也不想做五保户呀,死了烧纸也没个人!”
“这就对头了嘛!出去闯一闯嘛!外面世界很精彩,到处是金山银山,可是金山银山不长腿,不会自动跑到你家来,对不对?有了钱自然就有了女人孩子了。”
“等娶了女人,有心劲了,我会大干一场的,我不会比谁差的。”
“你什么条件也不创造,直接问我要女人,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总不能给你抢个女人,对吧?买女人也不行,我是村支书,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是要带头遵纪守法的。要不这样吧,你抓紧时间先把自己改造改造,我赶紧派人给你抓寻抓寻,看看哪儿有合适的。你先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亲叔,只要你有这个心就行了,用不着你派人抓寻。小官村有一户人家,姑娘愿意嫁给我,我也挺中意的,只是我身无分文,娶不起啊。”
白驴儿甚感惊讶,咬咬牙,说:“这是好事嘛!你放心,这事我们村委会帮你操办。不过我丑话说在先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贫,谁的好日子不是自己挣出来的?讨能讨出来吗?”
哎哟慷慨激昂地宣誓:“最后一次!再有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找亲叔了!我也是一条汉子,怎么可能连老婆孩子也养不活?养不活老婆孩子,我就不是人养的!”
8
哎哟老大不小的,没有时间再等,定亲没几天就过门。白驴儿没有食言,不但给哎哟批了钱,还指派了几个人替哎哟收拾洞房。哎哟的喜事虽然说不上热闹,也算有模有样。新娘子红衣、红裤、红鞋,头上插满红花,两个女客架着新娘子两条胳膊,交给敬酒敬烟的新郎。酒足饭饱,东家西家抹抹油汪汪的嘴,把一对新人往洞房一推,他们则溜之大吉。
然而,钻进被窝,热血沸腾的哎哟连脑门带脚心就一下子全冰凉冰凉的了。他啪嗒拉亮电灯,忽啦撩开被子,果然这个姑娘并没有他需要的那个东西!
哎哟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过事已至此,空欢喜一场罢了,怨也没用,哎哟长叹了一声,还是把金花拉到了怀里。金花倒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体会得出男人摸她挠她,是在疼她爱她,她就讨起了贱来,在新被子新褥子的婚床上哗啦啦撒了一泡大尿。哎哟认为她尿床,因为没有心情,懒得和她计较,自己挪挪身子,睡在干褥子上,让新娘子躺在尿窝上干焐着。
可是很快新娘子露出了破绽。新娘子不懂得适可而止,第二天夜里,哎哟正把新娘子抱在怀里逗乐,就闻到了一股热臭冲进鼻孔。哎哟嗅着鼻子寻找,找到金花屁股下,用手摸一摸,粘乎乎一大片。哎哟顿时明白,她尿床是故意的。哎哟想起来了,媒婆孙三娘曾经向他打过包票,她懂得吃喝拉撒。今晚她更是无法无天了,在床上拉了足有半盆的一大泡稀屎。哎哟不由得火冒三丈,抓起一把柳条,一阵噼里啪啦,抽得金花杀猪似的嚎叫。哎哟揭起褥子扔到门外,就又倒头呼呼大睡。金花缩在床角,瑟瑟抖了一夜。
之后,金花就不敢再讨贱了,撒尿,拉屎也就蹲茅坑了。
9
媒婆孙三娘竟然骗他!哎哟恨得直想撸干她的肚肠,然后揪得一截一截的!第二天,做中饭时刻,拍拍两挂随时都可能爆破的心肝肺,哎哟走进孙三娘家。孙三娘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孙三娘,躬腰在小饭桌上擀面。
一个人影堵在门口,抬起头,看见是哎哟,孙三娘首先眯眯地笑了。
孙三娘热情而客气地说:“新郎官来了。不在家陪新媳妇说话儿,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哎哟拉长驴脸,不说话。哎哟径直走到孙三娘跟前,就抱住了她,把她放倒在地上,摁住了不给她动弹。手里舞着擀面杖的孙三娘,还没想清哎哟要干什么,裤子就已经被扒掉,那个伤天害理的东西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再推推搡搡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了躺得舒服一点,孙三娘伸直了被扭曲的腰身和手脚。不过这时候她还没有完全糊涂,由着哎哟,在阎王爷面前她将是下地狱的罪人,所以她继续推了哎哟几把。一股电流打了她一下,迅速波进她的心窝里,使她的抗争软弱无力。她下意识地希望哎哟再来几下,可是哎哟已经站起身,提上裤子,转身往门外走了。
哎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过两天我再来!”
孙三娘躺在地上一时起不来,但骂人还是有力气的,于是破口大骂:“乱咬人的野狗,花朵一样的新娘子你撂在家里,你来作践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千刀万剐的豺狼,你也不怕天打五雷轰!你敢再来,我叫人劁了你!”
哎哟气哼哼地说:“她最值钱的东西夹在了你的裤裆里,我不找你要我找谁要?想我不找你,赔我一万五千块钱!”
孙三娘坐在地上,心里五味俱全,一时没领会哎哟所说的话的含义。她虽然装腔作势在骂哎哟,她心里头却在想:“还是年轻人,劲头足,一下子就是一下子!”
忽然,她明白哎哟说的话了,她惊得脑子里一下子进了水,错综复杂的电路就噼里啪啦闪着火花冒起了烟。她一骨碌爬起身,去追哎哟,可是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10
哎哟的影子像一条钻心虫,在孙三娘的心里钻来钻去,一天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晚间上了床,哎哟的影子也跟着上来了,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让老头子替她赶走哎哟,可是老头子已经没有用了,她气得骂了老头子一夜。她刚刚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可是公鸡又打鸣了。她得赶紧起床,趁一大早,她必须赶到十里堡,撮合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大柱子和才死三个月的月儿这一对死冤家的地下姻缘。
过了两天,当哎哟再一次走进孙三娘家大门,看见了大虫似的,孙三娘小腰扭得比旋风还快,迅速地闪进堂屋,插上了门闩。
站在门后,孙三娘说:“你赶快走。你再敢来歪缠,看我不把你那坏根子剪下来。”
哎哟没听见似的,不怕她,脚趾头塞进门下的缝隙,往上一撬,门轴就从石臼里挪开了。
11
日子就在窝窝囊囊里一天一天地过。哎哟一天比一天受不了,伺候金花又费时间又费钱粮,哎哟盘算着把金花退还给她爸妈。
一场雨水把泥土泡酥,长足了的知了在地皮上打个洞,爬出囚禁多时的地牢,爬上树枝,蜕去外壳,飞上树梢,嘶嘶嘶尖叫。伏天坐在知了的薄翅上,随之也就落在了人们的脑门上。新媳妇纷纷回娘家躲伏。仁善的哎哟替金花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借一辆平车,把金花也送回了娘家。
12
甩掉了金花,像摘掉了铁链的狗一样,哎哟顿觉已累弯了的腰又直了好多。哎哟一天到晚坐在村前的树阴下,和几个眼已花、耳已聋的老人看苍蝇抢粪,听蛤蟆吵架。
哎哟几乎就要把金花忘记了。一天快到晌午,南路上,看着眼熟的一个汉子,拉着平车远远走来了。哎哟猛地一下子认出来了,那不是老丈人吗?平车上坐着一个女人,不用猜就是老丈人的假货女儿金花了。哎哟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想溜,又觉得不妥。如果老丈人将金花送到他家里,不是更难缠?不能溜,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彻彻底底了断了!哎哟就变成了勇张飞,凛然地杵在进村大路上。
老丈人越走越近。金花盯着自己的男人看,嘻嘻笑着,比划着手,哇啦哇啦的,晃动着脑袋,一张白脸像被黄鹂踹了一脚的白牡丹。看样子金花是真把他当成亲人了,不过哎哟不需要。金花穿得花花绿绿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大西瓜,就像一只孔雀抱着它生的硕大的蛋。
哎哟既不想要孔雀,也不想要孔雀蛋,他只想要消停地吃饭睡觉。他嘶声叫喊:“拉回去!快给我拉回去!”
哎哟的变卦似乎早已有人通风报信似的,老丈人对策在胸,因而处变不惊,不急不慌,一如既往迈着大步向前闯。哎哟岿然不动,毫不畏缩。走到离哎哟七八步远的地方,出其不意,老丈人把平车猛地送出手,推给哎哟,本人则撒腿就往回跑。平车冲到哎哟跟前,车头翘了起来,咚的一声车尾抢在地上。正在摇头晃脑欢笑的金花就坐不稳了,翻着跟头往下滚。她怀里的西瓜滚得更快,咕噜噜滚到地上,滚到路边,滚下渠道,碰在一块石头上,炸开了,瓜瓤撒了一地。就这样金花又回到了自己手里。真是老奸巨滑啊!哎哟急了眼,一手扳平车子,一手把跟在西瓜后边已经滚到地上的金花拖到平车上,拽起平车,脚不点地死命追赶老丈人。他一边追,一边大声宣布自己的主张:“要死的!不要活的!……”他的这句话是在告诉老丈人,他仍然承认金花是他的女人,金花死后还是可以送到他家的老坟地里安葬的。老丈人呢,对哎哟的许诺充耳不闻。哎哟拼了命,车轮如飞,渐渐地就逼近了老丈人。就差两三步了,这时他用上剩余的所有力气,猛地将平车送出去,平车像火箭一样,载着金花追上了老丈人。金花脱手了,哎哟返身就往回跑。老丈人接住平车,再回头追赶哎哟……
他们爷儿俩就这样互相传递着平车和金花。这可就害惨了花朵一样的金花,她从平车上扑通扑通滚到地上,被粗野地拖上车子,再扑通扑通滚到地上……她的衣服被扯碎了,卷了起来,衣不蔽体了,露出了大半个身子,雪白的皮肤刮出一道道血痕。她吓得不知道了哭,不知道叫,就像一条半丈长的银鱼,在这两个至亲的亲人间,默不做声地被抛过来抛过去,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激烈大战几个回合,看见女儿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老丈人战败。老丈人气喘吁吁,拉起平车和女儿,灰头灰脸急匆匆逃回家去了。
13
老丈人的平车没了踪影,这时又来了一辆毛驴车。赶车人是嘿嘿,车上坐着他的女人桂花。
人们都说嘿嘿最会疼女人,此言不虚。看,嘿嘿甩着鞭子,赶着毛驴,快活得唷唷驾驾地叫着。他的脸笑得灿烂,就像一颗硕大的黑宝石。平车上坐着他的女人,被颠得一上一下地跳。女人也快活极了,一张脸笑得就像刚刚蹦出炒锅的转基因大黑豆。
在田里刨地的哦嗬大叔看见了被快乐烧得不晓得玉皇大帝是大哥还是幺弟的嘿嘿,也不由得被感染而心情舒畅。
哦嗬大叔对嘿嘿大声喊:“嘿嘿,拉着女人,出国访问么?”
嘿嘿也大声喊着回答:“从‘计生办来哩。要罚款,我就把女人给他们送去了。嘻嘻,我让他们给我养着,他们不要,我只得又拉回来了。”
“还生不生?”
“一只羊也是放,十只羊也是放。”
二十年后,十只羊就变成了价值连城的大姑娘和小伙子。
已经累得没有一丝儿力气的哎哟坐在树根上,这时站了起来,垂着头,连叹气也没得力气了,拖着腿走回了冷锅冷灶的家里。
14
不久,小官村传来了消息,金花又出嫁了,哎哟如听耳边风,没往心上放。后来,又传来了消息,新男人带着金花去看了医生,做了手术,金花就给新男人生了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哎哟立即跳了起来,他那个悔呀,一巴掌一巴掌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他满村子说要去把自己的女人抢回来。别人都说,金花又嫁人了,已经不是他的女人了。他不承认,他拿着结婚证给他们看,证明他才是金花真正的男人。别人都笑,躲开了。万般无奈,哎哟就借了一辆平车,自己拉着上路了。
哎哟再回来时自己躺在平车上,一个陌生人拉着。
人们突然发现村子安静了,细想来,可不是,十几天没见到哎哟的身影了。可是哎哟伤得并不致命呀!经过哎哟家门前的人都不由得要往旁边斜上一眼,然后又不由得再叹一声,遇见别人就不由得疑惑地说,哎哟家的大门锁上不知多少天了。天天看着哎哟,像沙子揉在眼里不舒服,少了哎哟,舌头上又似乎少了点什么。是啊,好的坏的,什么都不少,这才是生活,关键是心中的那只秤砣要压稳定盘星。
再一次见到哎哟,是第二年的清明,哎哟挑着上坟的饭菜,耳朵被金莲提在手里,像一条温顺的狗被主人牵着,一边走金莲一边数叨:“……你怎么能不给你妈来上坟?你摸着良心好好想一想,是不是你妈最疼你了?就是你妈太惯你了,才害瞎了你的眼,只看到坏的,看不到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