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智
汶川地震六周年,忽从微信得到消息报今晨闵惠芬仙逝,十分难过。
三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重庆曾教过的小提琴学生傅庆裕(后考取中央音乐学院),将专门来渝治病的闵惠芬介绍给我认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她已经和癌症斗争了好几年,得知小傅爸爸有治癌症的“祖传秘方”,于是特地到重庆求医,这一次也确实让她的“半条命”延长了三十年。小傅把我的经历跟闵惠芬简单介绍后,她说了一句:“我现在养病的地方正在江边,听见川江号子蛮动人的,可不可以以川江为题材,给我们二胡写些曲子?”我随口应了一句:“好啊!”
其实,我虽然在中音时修副科学过板胡,后来在重庆歌剧团乐队因为工作需要也拉过中胡、低胡、革胡,但实际上真正对作为独奏乐器的二胡的表现能力并不是拿捏得很准,甚至连换把的乐曲都没拉过,所以我一直不敢贸然动笔。这期间,我曾经用小提琴协奏曲《川江》初稿的几个主题,根据二胡两根弦的实际情况,写过一个乐章的二胡曲给中央音乐学院教二胡的老同学看过,不过没有听到试奏。
1990年秋,闵惠芬赴成都演出,我们见面后,她第一句话就是:“你答应我的曲子写得怎么样了?”我愣了一下,说:“明年给您一个协奏曲吧!”
第二年,她又来成都演出时,和古筝演奏家王昌元一起到我家里“催债”,我拿出三个乐章(前奏、快、慢、快)的二胡协奏曲《川江》草稿“交差”。第二天她来电话说,她很喜欢主题,因为乐曲表达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和她的心情很符合,但还要做一些修改,因为那些技巧乐段用小提琴可以,用二胡拉效果就出不来了。于是,我们一起商量修改了好几天,她的思维很灵活,每天都有很多新主意,如慢乐章需要加段“缠达”(兴盛于北宋时期的一种说唱艺术,以正曲作引子,后又有两腔互用,循环间用者为缠达,即有三支曲子以上组成一套的形式)等,她说:“重复加深印象,啰唆就是重点。”第二天,我又拿出新方案给她试奏,她边试奏边建议,临走前说:“可以了,你配器吧。”
1992年,她和成都市歌舞剧院的乐队合作,首演了二胡协奏曲《川江》,演奏结束,掌声雷动,观众反应强烈。闵惠芬很兴奋,回到后台时,她说我们拥抱一下
吧。
之后的几天,我们又听录音讨论再修改的方案,最后修订的版本就是她1994年在香港与香港中乐团首演以及1995年在台北与台北国乐团合作演出的那个版本。
还有一件事,1992年我岳父去世,留下了一把坠胡、一把四胡和一把三弦,岳父孙清河抗战前是北京有名的胡琴师兼三弦演奏家。闵惠芬很喜欢,提出让我把坠胡和四胡送给她,她说:“你又不会拉,放在你那里浪费了。”说完,还很慎重地送给我一把二胡。我说:“你这把二胡有什么纪念价值?”她说:“我用过的呀。你现在不觉得,将来我死了就值钱了,而且你看见它,可以既想起我又想起你的岳父,多好!”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1997年我到香港后,她每次来港演出,都要请我去欣赏,并给我一些新的录音,如她拉各种戏曲唱腔的录音等,还跟我详述她死过两次又回到世上的心理感受。前几年,台北国乐团把《纪念建团三十周年选集》(包括闵惠芬在台北拉《川江》的录音和录像)送给我。我听了她的录音后感到,只有经历过大起大落、大苦大难的人,才有那样深刻的体会,才能演奏得如此到位。
九十年代中期,闵惠芬说中国音乐学院的宋飞要到莫斯科去演此曲,希望我写一个二胡和交响乐队协奏的总谱。我写了,但事情未成。大约是2006年,天弦公司为她录了一套二胡和交响乐队的XRCD(24bit)唱片,由闵惠芬的儿子刘炬担任指挥,北京电影乐团协奏。她又找到我要这份总谱,这次成了。唱片名字就叫“天弦”,除《川江》是原创外,其他都是传统曲目(配器由上海音乐学院的杨燕迪和杨立青两位院长担任)。在香港和广州做首发式时,作为唯一在世的作曲,举办方特别邀请我出席,和闵惠芬二人在台上演“相声”,边拉边作乐曲介绍,受到了台下观众的热烈欢迎,掌声不断。
从那以后,闵惠芬经常来电聊她在各地演出或介绍这支曲子时观众的反响,有一次她说:“出版社约我出版一本二胡曲集,因为教学需要,《川江》要附钢琴谱。”我随即根据配器前的手稿缩编成钢琴伴奏谱给她寄去,她很满意。
2013年3月,我到上海去玩,特地去她家看望她。她说:“在北京开全国性二胡大会刚结束就病倒了,回来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刚出院。”她跟我说了这几年从事的社会活动和病情,并给我放了我从未看过的关迺忠指挥《川江》的录像,边放边讲解。之后,他们夫妇二人请我去附近的酒楼准备吃一顿大餐,庆祝她病愈出院,结果酒楼装修不营业,只好就近在旁边的饺子馆吃。
她说:“估计今后不能再参加那么繁重的社会活动了,归根结底人年纪大了,吃不消。”
我说:“下次到上海再来看你,好好养生!”
殊不知这竟是最后一别!
3月,香港龙音唱片公司的老板谭耀宗要去上海,说闵惠芬不知为什么好像又住院了,我说麻烦你赶紧去帮我问候她。后来得知是因为脑溢血入院,我叹息:闵惠芬成功抗癌三十余年,没想到最后却是可怕的心脑血管病带走了她!心中惋惜与难过之情难以言表。
看着她送给我的那把二胡,回想她在台上演奏时的形象,恍然如来般亲切慈祥,我欲哭无泪,默念:“一路走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