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
“20年的婚姻就像一座闷烧多年的窑,某一日开窑,也许里面找不出一只毫无瑕疵的碗。人生就像这一窑失败的瓷器,无法重烧。”
某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丈夫在微博上的感叹,揪心一痛,原来在他的心中,他们的婚姻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他对她的喋喋不休冷脸待之,就像在整座烧热的窑上浇凉水,不是等候那惊人的窑变,而是等候一窑瓷器的碎裂。
他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她对迟归的他反复盘问和教诲;厌倦了她借一切机会翻看他的手机;厌倦了他的衣食住行她都要特别关照;厌倦了她到现在为止还在拼力督促他“上进”。他也很受不了她对上高二的儿子紧逼盯人式的看守。他曾经耐心劝过她:“儿子已经很辛苦,你能不能在他下了晚自习到睡觉这段可怜的时间里,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放他一马?”
他私下曾经无奈地对儿子说:“不晓得你妈为什么要像狱吏一样看守着我们,不按她的意思做,家里就永无宁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在家吃饭的原因,她做的饭里充满了怨气,再好的饭菜也磨得我胃痛。”
他们在这20年中磨失了所有的温情。难道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天,就是他们各奔东西之日?
她不甘心,讨教学心理学的朋友。朋友教她回忆:“你这辈子,有过放松的时刻吗?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她想了又想,这样的时刻的确很少。她是长姐,母亲身体不好,性情柔弱,她早就有“姐代母职”的意识,从小将一家责任扛在肩上。小时候监督、教导弟妹和父亲,长大了监督教导丈夫和儿子,恨不得在他们背上拴上绳子,牵在手里。
忘了照顾和盯梢他们的时刻,有过吗?
有过。十几岁时,老祖母夺下她手上教训弟妹的小树棍儿,对她说:“来,奶奶已温好黄酒,你来陪奶奶喝一小杯。”她不情愿地坐下,眼睛还在朝做功课的弟妹那里看。祖母稳稳地坐下,挡住了她的视线,说:“孩子,他们错不到哪里去。”
朋友要求她给自己准备少而精致的下酒菜,第一茬的露天嫩蚕豆,卤得十分入味的清水鹅翅,味道第一流的卤笋尖,还有雪白嫣红、层叠如画的咸鱼干。要准备好最美的手绘小瓷碟,精心盛装它们,就好像招待贵客一样,平心静气也考虑好每个养眼的细节,不要敷衍。总之,从今日起,花一点时间认认真真伺候自己,忘了其他。
她将信将疑地去做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期间会有反复,感觉不去管束家人,是拱手出让了权威,丢失了责任,会引得良心不安。但面前温润的小瓷碟,温酒器散发着满月夜的光晕,仿佛一种及时的提醒——还想回到每时每刻剑拔弩张、好似视家人为仇寇的情境中去吗?丈夫和儿子,真的需要这种监督吗?
幸福的家庭一定要有这样的时刻,就是主妇穿上那身象征自由的隐身衣,有自得其乐的一刻,同时还给家人一份“班主任请假了”的自由自在。
有一天,儿子吃过饭回房做功课去了。丈夫去热了第二壶酒,又取来新杯子,给她倒了半杯酒。她尝了尝,就知道他在温酒时加了话梅和陈皮,酒的辣气顿消,还添了让人舌根生津的甘香和微酸之气。
她出神微笑,看到他像大学时代那样,右眼朝她频频微眨。
(摘自《莫愁·智慧女性》)(责编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