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1
中午放学后我在村街上看到了我爹。我虽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但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爹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通常只有中秋节和过年时候才会回来,现在不年不节的,他跑回来干什么?况且他也不像个回家的样子。以往回家他都大包小包拎着东西,这一次就夹着一只卷起来的蛇皮袋。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爱答不理的,连村长王仁义都不放在眼里。王仁义和他说,海生,回来了?我爹头都没有抬。王仁义又说,海生,回来有事?我爹闷声闷气地说,杀人。开什么玩笑,我爹说他要杀人呢!
我跟在我爹的后边走了五十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胜利从我身后追了上来。胜利指着我爹的背影说,石头,看,你爹!我说,我又不是瞎子。胜利说,奇怪,你爹怎么回来了?我说,“六一”儿童节快到了,他回来给我送变形金刚。胜利说,可他没有拿着变形金刚,他好像夹着一把刀。我定睛去看我爹夹着的蛇皮袋,那样子还真像一把长把子尖刀呢。胜利又要说什么,小麦阿姨站在卫生所门口向我们招手,我们撒腿跑了过去。
小麦阿姨不仅会打针输液,还是我们杨湾村的妇女主任。她的身上有一种薄荷般好闻的味道,我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我梦到过她五次,每一次她都在给我打针呢,我一点儿都不怕疼。小麦阿姨问我,石头,你爹怎么回来了?我垂下了头,她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安全套。回去交给你妈,她摸着我的头说,用不用是他们的事。说着她把安全套放到了我的双肩书包里。胜利说,小麦阿姨,也给我一盒吧。小麦阿姨说,你爹也回来了?胜利你给我听着,以后再不能把它们当气球玩了,让人笑话呢!小麦阿姨这么说,我们赶紧从卫生所溜出来了,差点儿把李午生的奶奶撞倒。李午生的奶奶弯腰驼背的,瞪着浑黄的眼睛问我,石头,你爹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他是专门回来杀人的?我和胜利根本就没有理她。
胜利家就在村街上,他回家后我又走了五十多米,拐进了我们家所在的那条巷子。进了院门后我没有看到我爹,这又让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又蹲在房檐下抽烟呢。每次一进家门,我爹都会端一碗红糖水,蹲在房檐下抽两根烟。有一次回来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天空中还飘着鹅毛大雪,他还是要出去抽烟。我妈说,就在家里抽吧。他摸着脑袋笑了笑说,还是到外边吧,不在房檐下抽两根烟我晚上睡不着。结果我妈也陪着他站到房檐下看雪花去了。
我来到了厨房。面已经和好了,锅里的水滋滋地叫,我妈却在卧房里和我爹团聚。我爹一回来,我妈就不把我当回事了。我站在厨房门口听了听,却只是听到了我妈的声音。过了有五分钟,我妈终于从卧房里出来了。我妈一看到我就说,石头,你爹回来了,快进去和他打个招呼呀。我说,我的肚子都快饿瘪了。我妈没有再催促我,抓紧时间开始擀面。擀着擀着,她的动作突然间停下了。她问我,石头,你说你爹怎么回来了?我撇了撇嘴说,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是给我送变形金刚。我妈说,你爹肯定是想你了。我说,他是想你了。说着,我赌气般把安全套从书包里翻出来,拍在了案板上。我妈吃惊地问我,这是谁给你的?我说,能有谁,小麦阿姨发的,她说用不用是你们的事。我妈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
煮好面条,我妈捞了满满一大碗,浇上卤汤后像戴了一顶帽子,还撒上了碧绿的葱花。我妈说,石头,给你爹把饭端进去。我说,我的肚子已经饿瘪了。我妈说,你爹回来了,你要听话。我妈好像在威胁我。我爹大老远跑回来,其实我给他端一碗面也是应该的。我端着碗慢吞吞地向卧房走去,我妈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我要出国留学似的。我用脚尖把门打开,进了卧房,原来我爹已经仰面朝天躺到床上了。他闭着眼睛,枕着胳膊,两条腿一动不动。他并没有脱鞋,那条卷起来的蛇皮袋躺在他的身旁,油津津的把床单都污染了。我望着我爹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便端着碗从卧房退出来了。我还没有到厨房门口我妈就问我,怎么又端出来了?我说,他已经睡着了。我妈说,你爹睡着后会打呼噜,他打呼噜了没有?我说,好像没有,说不定他已经把打呼噜的缺点改正了。我妈顿了顿又说,石头,你再给你爹送进去吧,吃过午饭他也可以睡。我说,我已经去过一次了,要去你去。我妈从我手里接过那碗面,但她并没有给我爹送过去。她把面挑出来一半交给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过了饭,我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我妈也跟进去了。因为我爹回来,我妈连饭都忘记了吃,真的是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妈又问我,石头,你说你爹怎么回来了?我真的是有点烦,别人问我这个问题也就罢了,我妈也反反复复地问,好像她不欢迎我爹回来似的。我哪儿知道,你去问他呀!我说话的声音高了些,我妈的嘴唇哆嗦起来。我妈说,石头,你爹回来了,你要听话。我说,我知道了。我妈说,你爹肯定是想你了。我说,对,他想我了。我快烦死了,拽过来书包,撇下我妈,一口气跑出了院门。
我在胜利家的院门前吹了两声口哨,胜利不多一会儿就跑出来了。胜利说,石头,你没有和你爹喝两杯酒?我说,我爹睡觉了。胜利说,你爹一回来就睡觉,那你妈呢?我说,我妈做饭。我反应过来,踹了胜利一脚,这家伙绕着弯子骂我呢。胜利赶紧讨饶。胜利说,石头,你撕下来几个?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安全套。胜利说,就一个?我说,你拿去吹气球吧,我没有兴趣。胜利说,吹气球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往里边灌水。我说,怎么灌?胜利从我手里夺过安全套撕开了。胜利说,我家的电熨斗坏了,我妈用它灌了热水熨过衣服,我妈肚子疼的时候还把它当暖水袋用。我好奇地问,还能当暖水袋?
胜利把安全套吹到了碗那么大,跑到村街旁的水渠边蹲下来,两只手捏着安全套的口子浸到了水里。他干得很认真,费了好长的时间,但灌进去的水并不多。安全套瘪下来,他连汤带水举起来,看起来像一只湿淋淋的猪尿脬。胜利说,如果再有一个,我肯定能把它灌满。我说,算了吧,灌满就沉到水底变成核潜艇了。胜利说,石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那你回家再拿一个去。我说,我没有不相信,我想知道灌上水后你准备要干什么?胜利说,我要把它吊起来。
水渠边长着一排大柳树。胜利选了一棵歪脖子的,捡了一根红色的塑料带扎住了安全套的口子,吊到了树枝上。他从树上跳下来后快笑疯了。石头,咱们打个赌吧,他说,如果放学后他还在,你帮我做一个礼拜的作业。我问他,如果不在了呢?他摸着腮帮子想了想才说,等我爹回来后我还给你两只安全套。
2
下午坐在教室里,我的脑海中晃动着注了水的那只安全套。它不仅像猪尿脬,也像一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奶子。如果它掉下来,刚好砸到一个人的头上,这个人肯定会吓一跳的。如果砸到的刚好是小麦阿姨,那可怎么办?说不定会把她吓得崴了脚的。
放学的时间到了,我和胜利飞快地跑出了校园。我们一直跑到了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那只安全套还在,拴在塑料带上的却几乎只剩下一个橡皮筋了。这种结果,不知道我和胜利谁是赢家。胜利举着脑袋问我,石头,你说怎么回事?我说,肯定是刮风刮掉了。胜利说,刮风怎么能刮掉?我说,那就是有人用弹弓打掉了。胜利说,那你说谁打的,太不像话了!我还要说什么,小麦阿姨穿着白大褂迎面向我们走来,她的高跟鞋把柏油马路敲得十分响亮。胜利还举着脑袋看,我扯着他的胳膊想溜走,却来不及了。小麦阿姨走近一些后问我,石头,你是要回家吗?我慌乱地点了点头。胜利说,小麦阿姨,石头和我还要去接羊呢。小麦阿姨说,石头,接上羊后你是要回家吗?我又点了点头,心想,小麦阿姨什么意思呢?小麦阿姨说,石头,我考考你,你知道110是什么电话吗?胜利说,报警电话。小麦阿姨又问,那120呢?这次我抢到了前面:急救电话!小麦阿姨又问,石头,你家的电话欠费没有?我说,没有,上个礼拜二我爹还给我打电话呢。胜利说,上个礼拜二石头爹还给我爹打电话呢。我说的是事实,那天晚上我爹打回来电话,我妈和邻居春福刚好相跟着浇地去了,我爹肯定是喝多了,问了我好多事情,问得我都有些烦了。我在想,小麦阿姨也不是电信局的,我家的电话欠不欠费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小麦阿姨也许看出了我的疑惑,她没有再问,又摸了摸我的头,我的脸霎时间烫了起来。然后小麦阿姨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目光翘起来,胜利吐了一下舌头,扯着我赶紧溜掉了。
距离胜利家院门不远处有一座石桥通向村子的南面。我和胜利在石桥上停了下来,我们要在这里接羊。石桥附近站了好多的人,他们也是出来接羊的。连好些没有养羊的人都出来了。
我们家的羊叫小三,是我记事起养的第三只羊。胜利家的羊叫二黑子,它们和村子里其他的羊都由春福来放。春福可是个正儿八经的羊倌,养过好多的羊,挣了不少钱呢。但他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娶老婆,攒多少钱又有什么用?
春福虽然是个光棍汉,但我挺喜欢他的。毕竟是邻居,我爹去南方打工以后他帮了我们家不少的忙。看着他赶着羊群,唱着山歌,在金色的夕阳里缓缓地走回来,我总是觉得他很幸福。如果确定可以找到老婆的话,我长大后也想像春福一样当个羊倌。有时候我也会想,在云朵一样的羊群中,会不会像人们说的那样,真的会有春福的老婆呢?有一次,我想着这个问题都失眠了。
每一次看到春福赶着羊回来,我都会产生飞身迎上去的冲动。这种感觉就像是投奔美好的未来。但别人总是拿春福和羊说事,我不能那么干。我妈经常教育我,什么时候都要站在多数人一边。这么说,站在春福那边的只有那些羊了。
现在,我又远远地看到羊群了。羊群越来越近,我突然间愣住了,赶羊的人居然不是春福,而是老光棍赖伍。我赶紧和胜利说,胜利你快看,赶羊的人是赖伍吗?我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胜利说,奇怪,怎么是赖伍?我又看了看附近站着的人,希望能找到答案。他们刚才还看着我,现在却纷纷扬扬地把头扭到一边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后向羊群跑去。
还没有跑到羊群跟前我就冲赖伍喊,赖伍,春福去哪儿了?赖伍抹了一把鼻涕后才说,石头,你应该叫我爷爷,你怎么见了春福比你爹还亲呢?我气坏了,抓起了一块石头,赖伍赶紧讨饶。赖伍说,石头,你可不能砸我,是村长让我替春福放羊,春福妈带着春福去凤城走亲戚去了。我说,赖伍你当我是小孩呀,不年不节的走什么亲戚?赖伍说,那不年不节的你爹怎么回来了?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去问王仁义,也可以回去问你妈!我不想搭理这个糟老头子了,小三从羊群里挤了出来,我带着它向石桥那边跑去。
我跑出去不远,胜利迎面跑过来了。胜利说,石头,接上羊到我家玩吧。我说,我要先回去问问我妈,看看春福是不是走亲戚去了。小三跑得飞快,我顾不上和胜利说话了。石桥上站着的人为我们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像傻子一样望着我。到了村街上后小三和我跑得更快了,快拐进我们家所在的那条巷子时我忽然间听到了小麦阿姨的喊声。小麦阿姨喊,石头,你等一等。我吃了一惊,心想,小麦阿姨肯定又要批评我和胜利了。她又喊,我加快了步子。
一拐进巷子,我又吃了一惊。我看到了我爹,他正蹲在院门前磨一把长把子尖刀。看来,他卷着的蛇皮袋里果然装着一把刀。我情不自禁地放缓了步子,我爹磨刀的动作停下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爹大约已经把那把刀磨了好长时间,刀刃闪闪发光,足足有一尺长。可他磨刀干什么,他还真的要杀人吗?我突然间就害怕了。我是担心小三,它跑到我爹身旁后,我爹会不会一刀把它捅了呢?可他凭什么这么干?他根本就不舍得吃羊肉。况且小三才八个月大,如果它是我的弟弟或妹妹,现在还吃奶呢。这样想,我踏实多了。我又加快了步子,喊了一声小三,小三扭着屁股打了个弯跑进了院子里。小三从我爹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拎着刀站了起来,我又有点操心呢。我爹站起来后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等我来到他的身边,他突然间闷声闷气地问我,石头,你刚才喊什么?我说,我喊小三呀。我爹手里的刀抖了抖,我眨眼间跑进了院门。
3
我妈又在厨房里擀面。我闯进去后把她吓了一跳,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妈说,石头,你怎么回来了?我反问她,妈,我爹在院门口磨刀干什么?我妈皱着眉头望着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我又问,妈,我爹是不是真的要杀人?我妈的嘴唇又哆嗦起来。我妈说,石头你胡说什么,你爹怎么可能杀人呢?想想也是,我爹怎么可能杀人呢?我爹磨的那把刀一看就是从喜镇李麻子的铁匠铺买的。李麻子打的刀太厉害了,连派出所的人都怕他呢。我爹把刀磨出来,八成是要带到南方去,说不定他找了一份工资更高的屠宰工作。他的胆子比过去大了。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杀人是要偿命的,我爹如果杀了人,我也就没有爹了。我又问我妈,妈,赖伍说春福去凤城走亲戚去了,是真的吗?我妈把脑袋耷拉了下去,终究是没有回答。我料定她也不清楚春福的事,舀了半碗玉米粒出去给小三吃补餐去了。不清楚赖伍什么时候接的春福的班,小三估计没有吃饱,它在厨房外边用两条腿交替着扒门呢。
每次给小三吃补餐我都会和它玩好长的时间。我举着碗让小三站起来,想让它学会敬礼。它生下来就会流眼泪,我想让它学会笑,学会歌唱。我装模作样地骑在它的身上,梦想着它有朝一日能飞起来,变成洁白的云朵。我和妈妈说,小三如果能飞起来,我就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小三昂着头咩咩地叫,表明决心似的,妈妈便望着我们笑了。妈妈说,如果小三能飞起来,咱们随时都可以骑着它去南方看你爹了。
我刚从厨房出来就听到卧房里电话在响。我跑进去把电话接起来,听到了胜利急匆匆的声音。胜利说,是石头吗?赶紧来我家玩吧,你爹要杀人呢!我还没有说什么,胜利又说,石头你快点呀,小麦阿姨在我家等你呢。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这家伙时常和我开玩笑,一点儿都不心疼电话费。
我从卧房出来后把碗搁在了窗台上,抓了一把玉米粒掬在手心里,蹲下来给小三吃。通常我就是这样给小三吃补餐。手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小三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心,我太喜欢这种美妙无比的感觉了。但我今天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爹还蹲在院门口磨刀,刀刃与石头的摩擦声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我想,就算我爹急赶着回来买李麻子的刀,也不应该忘记给我买变形金刚呀。后来我又想,如果我爹真要用这把刀杀一个人,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天江。李天江是李午生的爹,他是我爹的小学同学。应该是在四年前,我爷爷得了癌症需要做手术,但我们家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我爹发愁坏了,他本来就少言寡语、窝窝囊囊的,和谁去借钱呢?他最终跑到了李天江的家里。李天江说,海生,钱我可以借给你,可你什么时候能还我?我爹说,卖房子卖地我也会还你的。李天江又说,那我就放心了,但你得付我利息。我爹说,没问题。李天江又说,海生你别急,我还有一个条件呢,我要往天上撒泡尿,你从水帘洞里钻过去。我爹一下子就傻眼了。他和李天江小时候玩过这种游戏,他的尿落到了李天江的脖子上,这么多年了这家伙还记仇呢。结果我爹不但没有借到钱,还受到了羞辱。而且,李天江还和村里人拿这件事寻乐子呢。有人去医院看望我爷爷,他听说了这件事,把我爹骂了个狗血喷头后就出院了。然后我爷爷就死了。这么说,我爹杀了李天江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李天江在喜镇的轧钢厂上班,现在恐怕已经回来了。
我这样想,脑海中就出现了我爹追杀李天江的画面。我爹从来都没有这么勇猛过。我有点激动了,甚至站了起来,小三举着脑袋奇怪地望着我。这时候,我却突然间听到了李天江的妈,也就是李午生的奶奶颤巍巍的声音。果然是,老太婆已经站到我家院门口了。老太婆说,海生,我替天江来给你赔罪来了。然后老太婆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海生,我身体不灵便了,我给你作个揖成不?然后老太婆真的作了个揖,又嘟囔了几句,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奇怪李天江的妈居然来给我爹作揖,感觉像做梦一样。我又抓了一把玉米粒,蹲下来喂小三吃。心想,既然李天江的妈给我爹作了揖,就算我爹要杀人也不会杀李天江了。可我爹还在磨刀,他还有可能用这把刀对付谁呢?
我想到的第二个人是王保柱。据说是五十年前的事情,王保柱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爹向我爷爷借了五斤米。那可是缺吃少穿的年代,五斤米了不得呢。王保柱的爹借过米后却一直没有还,我爷爷咽气前两天突然间又提起了这件事情。我爷爷死后,我爹赌气般找到了王保柱家,想和他讨回五斤米,让我爷爷死后能瞑目。但王保柱说,海生,你去找我爹讨要吧,他给你五十斤我也没意见。笑话,王保柱这是什么话,他爹比我爷爷还死得早呢,还怎么讨要?结果我爹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这么说,我爹杀掉王保柱,把那口恶气放出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王保柱前年拉土的时候被掉下来的土块砸成了跛子,刚才接羊的时候我还在村街上看到他呢。
我这样想,脑海中又出现了我爹追杀王保柱的画面。就在这时候,王保柱跛着一条腿,扛着一袋大米,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真的像是在做梦呢。但王保柱龇牙咧嘴地冲我笑了笑,我确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幻觉。他把那袋大米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院门洞里,然后慌慌张张地走了。我爹头都没有抬,还是在磨刀。我想,既然王保柱连本带利还了米,我爹肯定不会和他计较了。如果他真要杀一个人,还有可能是谁?
我又想到了王仁义。那是前年的事情,我们杨湾村要选村长,王仁义四处找人拉选票,选举的前一天把我爹也叫回来了。王仁义答应我爹,等他当上村长,来回的路费他都会给报销的,另外还要发三百块钱误工费。结果王仁义如愿以偿,误工费却只发了一百块,路费呢,返程一分钱也不给了,这还不就是过河拆桥?王仁义当上村长后兴乎乎的,挑粪都端着个水杯,还经常找小麦阿姨谈工作、打针,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这么说,我爹杀了他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的脑海中于是又出现了我爹追杀王仁义的画面。然后,我又听到了王仁义的说话声。我不光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耳朵也不相信了。我不再给小三吃补餐,但我还蹲着,搂着它。我感觉自己产生了某一种魔力,真的是太神奇了!为什么我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在我们家院门口呢?我听到王仁义咳嗽了两声。然后他说,海生,咱们到喜镇的大饭店喝两杯吧,我请你喝十年陈酿。我爹没有吭声,还在磨刀。王仁义又说,海生,我真是想请你喝两杯,你在外边见过大世面,我想请你帮我给咱们杨湾制定一个发展规划,你说搞温室大棚好不好?我爹还是没有吭声,王仁义干笑了两声,他居然变得如此客气。王仁义又说,海生,在外边打工多辛苦,其实待在村里也可以搞事业,咱们合作个项目好不好?我爹还是不吭声,磨刀的声音好像越发急促了。王仁义又说,海生,我年纪不小了,身体也不好,早就想卸下这副担子呢,干球了两年你说我捞到了什么好处?我也不容易呢,你要是乐意的话回来接我的班好不好?我会想方设法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王仁义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又站起来了。我突然间想笑。我突然间就明白我爹为什么磨刀了。我爹不见得要把磨好的刀带到南方去。我爹磨刀完全是一种计策。磨着磨着,李天江的妈给他来作揖了。磨着磨着,王保柱给我家送来大米了。磨着磨着,王仁义请我爹来当村长了。王仁义虽然没有把欠着我爹的钱还给他,但只要我爹能当上村长,那点钱又算什么呢?我爹也可以端个茶杯在村子里四处转悠了。这样想,我突然间开始佩服我爹。谁说我爹窝囊呢?王仁义说得对,我爹在南方见过大世面,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有勇有谋的男人。他不给我买变形金刚我也没意见的。
这时候,我听到我妈在喊我。我来到厨房,我妈已经做好了面条。外边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她居然没有出去瞅一眼。我妈说,石头,你爹回来了,你要听话。我说,妈,我会听话的。我妈说,石头,给你爹把饭端出去。我说,妈,你今天做饭怎么这么磨蹭,我爹一直在磨刀,他肯定饿坏了。我妈皱着眉头奇怪地望着我,没有听懂似的。我冲她笑了笑,端着碗大步走出了厨房。
我来到了院门口,王仁义还在和我爹说话。我爹不再磨刀,蹲在那里开始抽烟了。他抽的烟肯定是王仁义给的。我看都没有看王仁义。我真想喊一声爹,但话到嘴边还是卡住了。我爹面无表情地瞟了我一眼,我把碗躬躬敬敬地放在了他的面前。往回走的时候我听到王仁义说,海生你看看,石头多懂事,多好的孩子,石头已经长大了。
4
王仁义走后,我爹又开始磨刀。我爹饭都顾不上吃,刀刃与石头的摩擦声越发响亮了。我一边蹲在屋檐下吃饭一边想,我爹还在等谁,谁还会来到我们家的院门前呢?我又想到了好几个人,后来突然间想到了喜镇的镇长。其实我爹和我都没有见过镇长,就算镇长来了我们也不认识。我耐着性子等着,我爹一直在磨刀,但镇长并没有来,谁都没有来。我难免有些失望,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妈让我去做作业,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我一边做作业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响动。小三咩咩地叫,肯定是奇怪我今天对它的冷淡。它来到房门前,又用两条腿交替着扒门,但我没有给它打开。小三有时候睡在它的窝里,有时候睡在我卧房的地上,就像我有时候睡在自己的房间,有时候会被我妈喊过去一样。我躺在我妈身边的时候她的话特别多。她问我,石头,你将来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我不吭声,她就摸一摸我的头,就像小麦阿姨摸我一样。然后她就笑了。她说,看看我们家石头,都学会害羞了,妈将来给你找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我钻到了被窝里,再不肯把脑袋伸出来。
我爹回来了,我知道我妈今天晚上绝不会打扰我。小三走后,我贴着房门听了一会儿,我爹好像还在磨刀呢。其实他磨不磨刀我现在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拉上了窗帘,上好了房门的搭钩,将作业本收起来,从书包的夹层里翻出了那只安全套。其实我撕下来两只,我没有告诉胜利。我撕开包装将安全套取出来,突然间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把安全套吹到碗那么大。我的卧房里就有暖壶。我想把里边灌些热水,就像胜利妈那样烫衣服。其实我并不想烫衣服,我想把它当成暖水袋暖一暖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真的有点疼呢,我想搂着它睡一觉。但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可以把热水灌进去。就我一个人,这个实验难度太大了。我用线头把安全套的口子扎了起来。看来今天晚上我只能面对这个白气球了。
我又听到了小三的叫声,它又来扒门,我还是没有开。我可不想让它看到我在玩白气球。小三叫了一会儿,失望地走了。我突然间想到一个问题,春福现在回来了没有?如果他没有回来,明天谁去放羊呢,还是赖伍吗?我想到春福家看一看,这个念头当然也放弃了。院门好像响了一声,我撩开窗帘看了看,院子里一片昏暗,我爹并没有回来。我爹还在磨刀,他究竟在等谁?我往厨房那边瞅,从窗子上看到了我妈的影子。我妈居然还待在厨房里,我爹把那碗面吃掉了吗?
我对这些真的是没有兴趣了。我脱掉衣服躺到了床上,抱着那只白气球。我喜欢这种柔软、油滑的感觉,就像喜欢小三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心。我想抱紧它,又但心它受到重压后突然间爆炸,只能小心翼翼地搂着它。我把它贴到脸上,贴到肚皮上。我捏着那个乳头一样的东西。后来我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我先是梦到了春福。他敞着嘴憨憨地笑,正在娶媳妇呢。他的新娘子果然是一群羊。它们披红戴花,站成一排,欢快地歌唱着。小三也在歌唱,但它是一只公羊,只好站在春福身旁充当伴郎的角色了。我妈把一朵花插在它的脖子上,它扭着屁股还有点不高兴呢。然后我又梦到了小麦阿姨。她穿着高跟鞋,在村街上昂首挺胸地走着。她迎面向我走过来,我又闻到了她身上薄荷般好闻的味道。我想迎上去告诉她,春福正在娶媳妇呢。但我看到我爹端着一只茶杯缓缓地走过来。我爹迈着王仁义那样的步子,像王仁义那样微笑着,我突然间担心起来,他会不会去找小麦阿姨打针呢?一着急,我便跺了一下脚。我听到叭的一声,世界好像爆炸了,睁开眼睛后,我的身体还在剧烈地抽搐。
窗帘已经映出了亮色,我看到了床尾那只破碎的白气球。愣怔了一瞬,我听到了小三撕心裂肺的叫声。对,是小三在叫。我慌乱地爬起来,裤子都顾不上穿,向房门冲去。但我没有能把门打开,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小三还在叫,我赶忙撩起了窗帘。我惊呆了。天哪,我爹正挥舞着那把长把子尖刀追赶着小三。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如此凶猛的样子,他完全疯了。他打着趔趄,把尖刀一次一次地砍下去,一次一次地捅出去。尖刀砍到了小三的尾巴上,捅到了小三的屁股上、腰上,我看到了鲜红的血。妈,快给我开门!我终于发出一声尖叫,恶狠狠地踹了一脚门。我没有能把门踹开,又喊,妈,快给我开门呀!但我根本没有听到我妈的回应。我又趴到窗户上看。我突然间意识到,我完全可以砸碎玻璃爬出去的。我举起拳头后却犹豫了,整条胳膊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我往院子里看,小三突然间倒下了。我爹也倒下了。我看到了那么多血,看到了插到小三腰间的长把子尖刀。
后来我回忆起来,我还看到了小三身旁跳荡着的两只白气球。
后来我爹就带着我和我妈来到了南方,到现在我都没有喊过他一声爹。我想念胜利,想念小麦阿姨,想念杨湾的村街上那些大柳树。我以为过年时候我爹会带我们回去,但他没有。我以为我会梦到他们,但来到南方后因为水土不服我已经不再做梦了。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两张床铺间隔着一条花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