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占东
太阳很暖,懒懒地上了矮墙,照着了倚墙的妇人。妇人粉红色的衣衫像一团火燃烧起来,手中的针线活半掬在胸前缓缓地跳跃着。
妇人觉得这暖日像毛毛虫,给她一种痒痒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舍不得离开这矮墙,静静地伫立着,一脸恬适和安详。
远处重重叠叠的山梁上,黄褐色的边墙像蛇一样从湛蓝色的苍宇中游来,一直通到老河岸堤的石崖上。那石崖的畔上满是枝干虬曲的枣树和矮墩墩的海红树。三月的春光,妩媚而娇气。那枣树却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一丁点绿意,虬曲的枝干反而泛出一种古铜色的光泽。微风拂过,一种很沉闷的声响顺着穿河风四处扩散。海红树抽出了翠绿色的嫩芽,它以另外一种颜色向这暖暖的春风抛出媚眼。粗糙的树皮像河滩上干裂的河泥,可那树干上的枝丫仿佛是从那层老皮中刚刚抽出来的,在春光中熠熠地闪着光亮。
河早开了。一种潮湿的腥味顺着穿河风飘过来,轻轻地拂过妇人的脸庞。妇人便闻到一股泥土的清香和鲶鱼的味道。那味道像北归的胡燕儿的呢喃,默默地向妇人宣示:老河口的春天真正来临了。
妇人看着那河堤上颜色斑驳的树木,眼睛就再没有移开。
树的下面就是渡口,渡口上拴着三四艘船。妇人知道,再过一会儿,又有一只船将停靠在渡口上,那是她男人去对岸接闺女的船。闺女嫁到了河对岸的沙圪堵镇,那是鄂尔多斯高原上最盛产煤的地方,也是富得流油的地方。闺女女婿都在矿上做工,妇人一早就打发男人去河对岸的镇上接闺女女婿回老河口过古会。
老河口的古会像山梁上游走的边墙一样古老。古会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的,老河口的老人们谁也说不清楚,可听村上老辈子的人讲,先有这条老河,后来才有了山梁上的边墙,有了边墙才有了他们戍边的先人,自然最后才有了他们老河口的村庄,有了他们老河口的古会。
老河口的古会像老河里的水一样从来没有断过,又像山梁上的边墙延绵千里有着另外一番风光。古会叫九曲灯游会,在九曲老河岸口,流传下这么一个灯会自然让人联想到流觞曲水的圣境,但九曲灯游会,漂流的不是酒觞,而是挂起的一盏盏老河口人制作的灯笼。在老河口的河滩上,选择一块空旷的平地,地上要栽下三百六十根木杆,木杆与木杆之间用彩带相连,形成九个通联的方形灯阵。每根木杆上都要挂上灯笼,最中央的灯阵上栽一根一丈有余的老杆儿,上面挂着老河口最心灵手巧的小媳妇亲自裱糊的大红灯笼。
妇人是老河口数一数二心灵手巧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她裱糊的大红灯笼就高高地悬挂在老杆儿上。村上的年轻人引着自己还未过门的小媳妇,争相从灯阵的入口处游入,走过长长的灯廊后,又争相抱住挂着那盏大红灯笼的老杆儿,以图来年的风调雨顺幸福美满。小媳妇羞涩的笑脸被穿河而过的风吹得红扑扑的,在大红灯笼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娇艳。
妇人看着渡口上荡漾的船,又远远地瞟了一眼离渡口不远处的河滩。渡口上仍不见男人的船子,而河滩上已经栽下了整齐的木杆。村上的几个老人带着还未到外面打工的年轻人,正卖力地搭建着一年一度的灯阵。可惜这几年随着村上人口的外流,灯游会虽然没有断过,但那一盏盏挂在木杆上的灯笼早已不是过去家家户户裱糊的七彩灯笼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大红灯笼。晚上灯游会开始后,虽说大红灯笼红艳艳的一片,甚是壮观,但已经失去了传统灯游会那种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了。
妇人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来老河口逛灯游会,就被连成一片的各色灯笼迷住了。那灯有西瓜灯、芫荽灯、韭菜灯、白菜灯、鲤鱼灯、牛灯、马灯、羊灯……反正老河口有的东西,几乎都能在灯阵里找到踪影。所以当远房的表亲给她介绍老河口的对象时,她还没见男人长得啥样,一听是老河口的人,就爽快地答应下来。等相女婿相人家时,她已经被先入为主的灯游会蒙住了眼睛,就连男人一只眼看人时总是发生着方向性错误的毛病,也没能看出来。等第二年结婚后,村上的几个小姐妹坐船过来转灯游会,才帮她看出了女婿身上的毛病。她却懵懵懂懂地说:不眼斜哇,我看他看灯笼时,比你们的眼睛还活泛呢。小姐妹就骂她,说她是被老河口的灯游会转昏了头,也转瞎了眼,要不咋寻下个斜眼女婿?
她的确是被老河口的灯游会迷住了,嫁过来第一年就跟着村上的老人学裱糊灯笼的手艺。先将高粱秆儿在水里浸泡上一天一夜,等高粱秆儿柔软得能随着她的手扎出各种形状来,她就用高粱秆儿扎出灯笼的骨架,再按照老人流传下来的图样,将七色彩纸裱糊在灯笼上。她学得很细心,裱糊得也很得要领,第一年的正月里,她家的大门口就挂上了她裱糊的灯笼。婆婆对她的手艺大加赞赏,走在哪里就夸在哪里,弄得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纷纷来她家看她裱糊灯笼。那一年的灯游会,她一口气裱糊了十几个灯笼,就连挂在老杆儿上的大红灯笼也是她裱糊的。老河口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沙畔的海红子,唐家会的蒜,老河口的灯笼子不用看。不用看,就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根本用不着挑看,肯定是最好的。老河口的大闺女小媳妇如果不会裱糊灯笼子,就不是老河口真正的女人。她一年之内就将自己变成了老河口真正的女人了。她那斜眼女婿,用那双不太对称的眼睛瞅着她裱糊灯笼专注的神情,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凑上来亲她一口,嘴里还一个劲地唱着二人台的戏词: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茵茵,韭菜灯宽生生,芫荽灯碎纷纷,七扭八弯的黄瓜灯……那样子,活脱脱一个丢丑人儿,让她根本看不出村上小姐妹所说的斜眼的毛病来。
妇人想着这些,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手中的针线活飞快地在胸前跳跃着,针线之间是一个已经绣成了形的老虎鞋。老虎的样子很夸张,一张灵动的脸覆盖了整个鞋面,眼睛、眉毛、胡须用七彩的丝线勾勒得分外逼真,鞋脸两侧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这鞋子是给小外孙做的。小外孙才过了两个生日,她每年都要给小外孙做两双老虎鞋,一双单的,一双棉的。老虎鞋穿在小外甥的小脚丫子上,愈发显得虎虎生威。不仅老河口的女人们对她的手艺啧啧称赞,就连沙圪堵镇上的女人们也知道,小外孙的老虎鞋是他姥娘做的,有想仿学的女人还专门托闺女问她要做老虎鞋的鞋样子。再过一会儿,小外甥就会随着闺女女婿渡河过来,小外甥一定会用稚嫩的声音喊她:姥娘抱抱,姥娘抱抱。
妇人仿佛就听到了小外孙的叫声,她便抬头再看一眼渡口。渡口上又多了几只船子,只是还看不到男人和闺女、女婿的身影。船上下来几个男人,手里提着湿漉漉的渔网。河滩上正在搭建灯游会的一个小伙子就亮着嗓门喊:板汉,打着鱼了?拿渔网的男人就说:打着了呀,你狗日的晌午来吃哇!那小伙子就说:肯定灯捻子大点儿!拿渔网的男人就从船上抓起一条胳膀粗的鲶鱼说:你狗看到了哇,这还小哩!那小伙子就嚷道:你狗又日哄人哩,你那是在龙口的网箱里捞的哇,这河里哪还有那来大的鱼呀!拿渔网的男人就将鱼扔回船里说:网箱里也是黄河鱼,鲜着呢!那小伙子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你狗日的,也就是能日哄外地人,有本事今天真给咱网住一条真正的黄河鱼!
两人斗着嘴,一旁的人就跟着呵呵地笑。妇人看到那个叫板汉的男人将鱼从船上扔到桶里,又将网放在渡口的石头上整理,那小伙子揭板汉的短,也是揭老河口人的短哩。老河里的鱼是逐年地少了,过去人们一提到老河口的黄河鱼,都能追溯到皇帝老子的贡桌上,特别是每年清明节前后的开河鱼,更是馋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老河口买开河鱼。现在河里的鱼少了,但来老河口买鱼的人却没有少。老河口的几户人家就在老河龙口的背弯上放网箱养鱼。那一年,一个外乡人来买鱼,坐在船上等着从老河里捞鱼。板汉就将网箱里的鱼用钩子吊在船帮上,等买鱼的人看着他将网撒到河里,他就偷偷地放船帮上吊着的鱼到网里。网被提起,果真有肥硕的黄河鱼。这事哄了外乡人,板汉却在老河口留下了恶名,成天有人拿这事开涮板汉。
板汉整理完网后,又启动船离开了渡口。那些搭建灯游会的小伙子还是嘻嘻哈哈说笑个不停,他们手中的彩带已经拴在了木杆上,红艳艳的灯笼也挂上了木杆。一个老人正蹲在一旁用七彩的丝绸编扭彩门,老河口的人叫“扭彩子”,就是在灯游会的门上用七彩的丝绸编绾一些彩球花结,为灯游会增添气氛。
妇人感到身上热起来,三月的日头已经有了一点分量,她便离开那堵矮墙,侧身坐在巷口的青石上。那位“扭彩子”的老人就喊她:梅女子,把你家大门口挂的那一对灯笼挂到灯游会的门上哇!
妇人一激灵,针就扎着了指头。她将指头放在嘴上吹吹,就说:不是都新买了大红灯笼了吗,咋还挂咱们那种灯笼哩。老人又喊:还是咱们糊的那种好看,现在人们都不糊了,我看到就你家大门口过年时还挂那种灯笼,你就将那灯笼挂在灯游会的门口,也像咱老辈子手上流传下来的东西。这话说在了妇人的心坎上,妇人就说:二牛大爷,那我就赶着重新糊一对吧,那对灯笼也挂旧了,不好看!老者便呜呜地答应着,继续做着手中的活。
妇人的心便激动起来,她看渡口上仍未见男人的影子,就不看渡口了,忙着将手中的老虎鞋赶着多缝了几针,扭身进了巷子。
妇人接了裱糊灯笼的活,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刚嫁到老河口的时候。她家里有的是高粱秆儿,也有七色的彩纸,可妇人想着,灯笼的架子不需要用高粱秆儿做了,她只把大门口那一对灯笼用彩纸重新裱糊一下,灯笼就变新了。她匆匆地进了门,慌慌张张的脚步将院子里的鸡惊得四处乱窜。她也顾不上为这些鸡抓一把粮食,就到东厢房里去取那对灯笼。
一个上午,妇人就蹲在院子里重新裱糊那对灯笼。她粉红色的衣衫又在自家的院子里燃烧起来,就像正月里的火笼,呼呼地冒着火苗。那火苗却不安分地在她身体里燃烧着。她也说不清楚为啥一干起这活来,心里就有一种燥热的感觉。她会想到,那一对灯笼挂在灯游会的门口,村上的男女老少肯定会问,这灯笼时谁糊的,也会说到她,还会夸她手巧,还会有年轻人拉着女朋友的手指指点点,说老河口的灯游会的长长短短。她想着那些转灯游会的人,一定会将一张张幸福的笑脸对着她,高喊一声:梅婶子,还是你的手艺好啊,转一转灯游会,一顺百顺啊!
妇人想着这些,手就更加活泛了。不多大工夫,一只跑马灯便裱糊好了。今年是马年,老河口人常说:羊马年,广种田。马年是一个吉祥的年份,也是一个丰收的年份。跑马灯在众多灯笼里工艺相对复杂一点,妇人觉得,二牛大爷之所以要将她家的灯笼挂在灯游会门口,要的就是这种吉祥的寓意。糊好的灯笼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纸便绷得紧紧的,她将电灯泡放入灯笼内试着看灯能否转起来,等她看到跑马灯在电灯泡热力的作用下慢悠悠地旋转起来后,便愉快地哼起了二人台《挂红灯》:正月里来是新年,纸糊的那个花灯挂在门前,风吹花灯陀螺螺转,越刮越转越好看……
妇人正独自沉浸在劳作的喜悦中,大门却开了。妇人心中禁不住又是一喜。她知道是自己的男人回来了,还有她的闺女女婿和小外孙。男人推门走进院子,身后却没有一个人。她也没有听到她所盼望的那一声“姥娘抱抱”的声音。妇人仍旧一脸喜色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希望从他嘴里得到满意的答案。男人却说,闺女顾不上过河来,矿上这几天人手紧,女婿也请不了假,甚时候回来,还说不准。妇人奓着两只手,刚才一脸的喜悦便消失了。她问自己的男人:老命蛋呢,你咋不给我把老命蛋抱回来?妇人说的老命蛋就是她的小外孙。老河口的人将人亲到骨子里就称呼老命蛋,这老命蛋谁听了都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男人坐在檐台前的石头上,脱了鞋子,拍拍脚底上的河泥,说:女婿买下了车,说不准要回就回来了,你还等不上这一两天吗?
妇人听到女儿女婿新买了小汽车,脸上的神情就不那么凝重了。她又继续做自己手中的营生,男人也不问她为啥糊灯笼,兴许是刚才在河滩上二牛大爷告诉他了。妇人的动作仍旧是那么细致,可她却再没有刚才哼唱的兴致了。
闺女女婿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坐船过来。从正月初二回娘家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了,闺女应该想娘了,娘是成日地盼闺女能回家看看自己。特别是这一年一度的灯游会,更是闺女雷打不动回娘家的节日。正月的时候,她还摇着小外孙的小手唱道:拉锯扯锯,搬闺女,叫女婿,姥娘家门上唱大戏。可闺女现在是有了家业的人,说回不来就回不了家,做娘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中午时分,妇人糊好了两只跑马灯。她也顾不上让男人吃饭,就催他去河滩上送灯笼。男人自然是百依百顺,他那只斜眼随着眼皮的松弛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只灯笼挑在一根竹竿上,便一前一后担着出了院门。妇人闷闷地收拾了院子里散落的纸屑,又进屋拿起了那双老虎鞋端详了半天。锅里的热气吱吱地升腾了好一阵,可她没有揭开看看,她知道男人在锅里已蒸了她喜欢吃的焖肉,她心里却想着闺女女婿。她不图闺女给她带吃带喝,她就想着闺女能带上女婿外孙回老河口转转灯游会。女婿在煤矿上干活,工资高福利好,可风险也大,经常有煤矿上的事故传入她的耳朵里。一听着煤矿上的事故,她就吓得腿肚子抽筋,想着女婿已经转了灯游会,一顺百顺,不会有事的,她才能宽下心来。可今年矿上人手紧,女婿就过不了河,也转不成灯游会,她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啥似的。妇人放下老虎鞋,又从柜子里取出闺女留在家里的相册。她一页一页翻看闺女的相片。有几张是她们母女在灯游会五彩斑斓的灯影里照的。她搂着闺女的肩,闺女的脸蛋红扑扑的,娇气中透着几分羞涩,她们的背后挂着她精心裱糊的灯笼。她记得那时闺女总爱围着她,看她裱糊裱糊灯笼。有时也帮她洗洗高粱秆儿,或者剪剪纸。晚上灯游会开始时,她更像一只活泼的家雀,相跟着村上一大群娃们,在灯阵里一圈一圈地奔跑。闺女总是仰着天真的笑脸指着杆儿上灯笼说,这盏是我娘做的,那盏也是我娘做的,好像生怕别人抢去似的。今年她娘又糊了跑马灯,她倒不指望闺女再去显摆,可闺女就是她心中的灯捻子,闺女没回来,她心中那盏灯就亮堂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