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砚精灵:北宋庙前青

2014-10-28 14:44杨义勇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4年10期
关键词:金星

杨义勇

一、神妙之品谜千年

“歙砚石品,林林总总,其中尤为名贵、稀缺和神妙者,当数‘庙前青。”这是著名学者程啸等在其文章《歙砚“庙前青”的历史与神话》里的开篇语,今天,我借用程先生的这句话,也把它当作本篇拙文的开篇语,因为,再也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语言来形容龙尾砚中的庙前青了。

一直以来,我们除了确信下面这段宋人曹继善《歙砚说》中描述的一方砚是庙前青之外,似乎还从没有人见过(或确证过)宋代的庙前青砚:“唐公砚录云,尝过金陵,于翰林叶道卿处见一砚,方四五寸许,其色淡青如秋雨新霁,远望暮天;表理莹洁,都无纹理,盖所谓砚之美者也。云得于歙,不知出于何坑,今不复有。”

虽然清代康熙年间的汪微远曾在《龙尾石辨》中也作过类似的记述:“予尝于丰溪吴太史家,得一黼字砚,乃歙石之佳者,相传为米元章所宝,石色淡青,亦如秋雨新霁,表理莹洁,宝之十余年。予友闵君宾连酷爱之,每过必摩挲珍重……乃知龙尾之精以色青肌腻为贵,不在金星与刷丝罗纹也。”他也只能让我们更加确信宋代有庙前青这种砚石的存在,而无法告诉我们它到底是何模样。此时也没有“庙前青”的说法。

有关专家指出,“庙前青”的概念始于近代徽州藏家,而对其形质加以明确界定的是当代已故砚史专家李明回。李氏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中国安徽文房四宝》中提出:“歙石似黑实青,佳者透绿,呈青碧色,其通体青绿者,为‘庙前青,是歙石中之珍品。”据此,他认为前述两砚都可以断定为“庙前青”(沈泓《砚石鉴赏与收藏》)。

然而,即便如此,至今也无人知道“色淡青如秋雨新霁”的宋代庙前青古砚的庐山真面目。它就像是一个精灵,在千年时光的流转中,始终若有若无地游走在天地间,人们无处觅得仙踪,无缘识得真颜。

二、古砚精灵盛世现

今天之所以有这篇拙文,正是源于一个庙前青古砚实物,想藉此解开这个谜,并续写它的传奇。

这个实物即是笔者的瞻砚居新近的收藏:北宋庙前青抄手砚。

笔者收藏的这方抄手砚,自然研磨、磕损痕迹明显,包浆熟旧,酥光内蕴,古砚性情一览无遗。它面长15.7cm,前宽10.1cm,后宽10.5cm,前高3cm,后高3.2cm;底长15.2cm,底前宽9.9cm,后宽10.1cm。它前侧垂直,另三侧内敛,面阔底狭,前低后高,前窄后宽,为一目了然的宋代抄手砚,与萧高洪《新见唐宋砚图说》之“五七抄手式端砚”颇似:“前窄后宽……砚堂平浅,墨池斜入,墨池与砚额对角形成外方内圆……于典雅中显示出庄重”(此砚1959年出土,今藏江西省博物馆)。

这方抄手砚为青黑色,遍体细密云母粉闪光点,石质细腻坚致、莹润纯净,不见纹理。

它的底部有一层厚约0.6cm的红、黄绿色层,其上还有一深黑色薄层,均匀一圈,层次分明,妍丽醒目,美不胜收。这种巧作趣味,今常见于明清时期数种地方性石砚上,如“紫袍玉带”等。

砚背作轻微的波浪状起伏,为轻度的鹅腹抄手,展露着轻盈柔美的气韵。左上角有一块圆形银色斑块。

从石质判断,这方砚为古歙州龙尾石所制。

那么,为什么说它是龙尾砚中的庙前青呢?这是基于以下四点认识:

1、在龙尾砚中,对于这种分色层的石品,会出自哪个坑口呢?歙砚专家胡中泰先生在其《歙砚的鉴别和欣赏》中有这样的描述:“庙前青,色青莹,质温润、无纹理,与庙前红同出一处……1991年在龙尾山发现庙前红的同时,找到了庙前青……确定了庙前青在龙尾山的具体位置……这两个石品还相互依存于一石之中。同时还发现,庙前青、庙前红、彩带、玉带,都出自同一砚坑。从具体的砚石岩层来看,为一层青、一层红的分布,各层的厚度不等,有宽有窄,在取石时,如顺层平取,就出现一面青一面红的现象,或整块青、整块红的砚石;如依层斜向取石,就会出现一石中一截青一截红、或一条青一条红重复排列的带纹,这种带纹人们就称其为‘彩带。”

也就是说,龙尾砚中有颜色分层现象的砚石只会出现在上述这一砚坑中,这个砚坑现仍旧沿用古人的称谓称之为罗纹金星坑。其中整体青莹色的称为庙前青,整体红色的称为庙前红,各色依次层叠交错的称之为彩带,它们同出一坑,以色命名而已。

2、砚的背面左上角那块银色圆斑,与《歙砚的鉴别和欣赏》第29页中的“金龙眼(金星坑石)”(即罗纹金星坑石)非常相似,它们应该是同样性质的物体,这也证明了这个砚石是出自罗纹金星坑。

3、这个砚的青黑色层厚2.5cm,红、黄绿色层厚0.6cm,属于那种“为一层青、一层红的分布,各层的厚度不等,有宽有窄,在取石时,如顺层平取,就出现一面青一面红的现象”。它青黑色一面占95%以上,红、黄绿色层一面所占比例不到5%(指制成抄手之后,若为平底,则正好占全砚的20%),它们不是依层斜向取石,没有重复排列,所以不是彩带。

4、砚身再无别的纹理,表理莹洁纯净,这也符合前述古人对两方庙前青的描述。

笔者将此砚图片并上述四点求教于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歙砚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中华传统工艺大师、婺源歙砚协会副会长、歙砚名家汪鸿欣(寒山)先生,汪先生回函说“和庙前青及彩带基本一致”“你的论述专业、严谨、准确,与实物图片基本相符,所以我很认同你的观点”,肯定了我的分析和观点。

汪先生还告诉我,这方砚右侧和背面的黄绿色层是因为“有的庙前红石层没有庙前青稳定,时间长了易被腐化和风化”,他见过朋友收藏的清代庙前红有这种情况,其实它们都是庙前红层。

至此,当可确定这方宋代抄手砚就是庙前青,伴随着一层薄的庙前红,它产自龙尾山的罗纹金星坑。

只在传说中听闻,世人从未见过真颜的、神秘莫测的宋代庙前青砚就这么轻快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吗?我似乎还未做好迎接它的准备。胡中泰先生在《歙砚的鉴别和欣赏》中说到:“庙前青与庙前红在历史上都属于罕见之物,由于罕见人们对其也不甚了了。有的知道此石之美,但又不知其出于何处……宋人曹继善至少在写《歙砚说》之前还未见到庙前青,也不知庙前青的具体产地。清人汪微远在《龙尾石辨》中也有着关于庙前青的记述……汪氏见过庙前青石,誉为‘龙尾之精”。在我看来,宋代的庙前青砚一直像谜一样困扰着人们近千年,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使你总感觉到它的存在,让人一筹莫展但又欲罢不能。它是属于那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神妙者,它如若出现,必定应该是以一种隆重而辉煌的方式横空出世,震惊世人,绝不应是像这样简单普通平凡地出现在我这样一个普通的收藏爱好者面前。它应该离我的生活很远,不是我所能触摸得到的,何况还可能是第一个确凿无误的触摸的,所以,当它真的就这样平静、平凡、平常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反而忐忑了,不相信自己的幸运。endprint

然而,事物的客观性、科学性已经证明了它的可信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确实就是这样平凡地来了,静静伫立在我的眼前,一任我瞠目结舌。

它的到来是平静的,但注定将是惊艳的。

从目前来看,它或许是第一个能科学地、明确地从坑口被鉴定为庙前青的宋代古砚,这样的砚至今未尝闻,它或许暂且是绝无仅有的。

三、铅华褪尽品自高

宋人唐积撰《歙州砚谱》时就说罗纹金星坑“今废不取,盖功用多,所得少也”,那时是“大宋治平丙午年”,即1066年,那么,这方砚的出生年代将不会晚于这一年。而此砚坑“据史料记载为宋代发现并开采,后荒废”(2010年汪向群《中国名砚·歙砚》),也就是说此砚制成于北宋建立之初的960年至1066年这百余年间的某一年里,以时代来论的话,它当是历代庙前青砚的鼻祖。

即使是现在,罗纹金星坑也“仅有少量砚石产出”(2010年汪向群《中国名砚·歙砚》)。

罗纹金星坑是“四大名坑”之一(另三大名坑为眉子坑、罗纹坑、水舷坑,它们合称“旧坑”),古今的出石量都很少,那么其中的庙前青数量就可想而知了。

正因如此,当制作者面对这样一块珍稀的砚石时,如何既能充分利用它,又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思想,一定成了他冥思苦想的头等大事。

制砚者不仅技艺精湛,还很有思想。他特意留下了砚底部的红色层,既为装饰上的美观,又不仅仅只是作为一种装饰,他或许更想把它作为一种证据保留、一个此砚出自罗纹金星坑的“出生证”,当然,恰巧还有那个“金龙眼”。这就像今天的一些洮河砚制作者们常留石皮在砚上,以作为某一著名坑口的明证一样。这比那些一纸鉴定证书更具有说服力。

试想,如果没有底部的红色层,今天的我们谁敢确信它就是庙前青?一方真正的庙前青就将永远被埋没。这层庙前红在这里是一个关键的、必不可少的注释。

所以,我们也因此可以把这方砚看作是庙前青的一个标准器。

再者,那一装饰性的砚足或许还兼具别的用意。

曾闻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国宝“隋代镶金边白玉杯”,是隋朝一个身世显赫的9岁女孩的陪葬物。杯用和田白玉雕琢而成,通体光洁,发色柔和温润,极为华贵秀美。其口沿内外镶金带一周,金沿宽0.6厘米,显得高贵典雅、气宇不凡。

又安徽博物院藏国宝“南宋镶金边玛瑙碗”,玛瑙所制,制作规整,于半透明中朦胧地显露出玛瑙的自然纹理。口沿饰以金边,显得富丽雅致。

宋代的官宦阶层和富裕之家,往往在瓷器和玉器的口沿上包镶金边,特别是碗、盘、奁等瓷器上的芒口,镶金施彩,甚为流行。这种锦上添花的包镶技术,更增加了器物的富丽和华贵,体现了古人对地位与富贵的崇尚、追求与炫耀。

这方抄手砚底均匀规整的庙前红层,恰如珍贵器皿以金玉包边镶底,妙趣天成,使它雍容端庄的气质平添了几许尊贵华美的气度,这或许就是那位制砚人顺应时风,取其与上述器物制法之异曲同工之妙,以作富贵与地位象征的另含的深意,使之在强烈的装饰功能、确凿的证据功能和高妙的艺术欣赏功能之外,还反映着深刻的社会内涵。

最终,制砚者用他的智慧成就了这件精美、仅见、独树一帜的艺术珍品。

此刻,看着这方古砚,突然有一种感动从我心底涌出:它这样的形象,是多么的巧妙和聪慧,而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制作者既要突出上述各种主旨的表达,又不舍追求心中的简约、轻灵与优雅,毅然决然地将背面那块同样精彩的庙前红挖掉,仅留两个边墙的一抹红色,在达到了自己所有目的的同时,取得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奇效,带给人们的是无比的惊喜和由衷的敬佩。他的这份巧思和果敢,今人也未必能够做到。这个制砚者必是当时的名家,不仅技艺精、学养厚,而且还有过人的胆识。

古人的智慧常常出乎今人的想象,令后世的人们始终赞叹不已。

这方抄手砚制作规整,形态优美,有珠圆玉润之感。它舒展庄重、秀丽典雅,虽风尘仆仆、满面倦容,没有了新成时的璀璨耀眼,然而却无法掩盖住其自内而外透射出的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雅秀美、超凡脱俗的高洁品质,实为文人砚中之翘楚者。

即使是那已磨得略凹的砚堂,也透着一份从容的优雅。

它在带给人们视觉上的美感之外,似乎还有着音乐上的韵律感。它正面那纤美圆润的线条、背面那轻柔得怕惊了睡鸟的起伏,就如一曲有着舒缓节奏和曼妙旋律的古乐自天籁传来,可以和着它轻歌曼舞。

行笔至此,笔者不自觉间感受到了这方砚近千年来所承载的社会、历史、文化、艺术的内涵,所承载的后世对古庙前青的期待,竟是那样的厚重,以至于我们在期盼了千年之后邂逅它时,首先的反应竟然不是欢呼雀跃,而是如释重负般的安然。是的,人们已期盼得太久,情感的负重早已过载。

那时能拥有这样一方砚的也许只有达官显贵们。据说北宋著名书法家蔡襄的那首“肯要秦人十五城”的诗赞美的就是一方庙前青砚:“玉质纯苍理致精,锋芒都尽墨无声。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他把一方完美的庙前青龙尾砚比作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四、今古传奇写新篇

现在,宋代的庙前青终于向世人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宋人的“秋雨新霁、远望暮天”曾经是多么的抽象,令人无法捕捉,后人皆凭各自想象而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今天,通过观察这方古砚,我们也许将由此解开种种悬疑,让期盼了千年的人们收获一个完美的、动人心弦的结局,并补砚史之阙如。

这方宋代庙前青抄手砚是集数美于一身的神妙之品,是一个时代的、并成为后世永远的经典。

这个在外流浪了千年的小精灵,最终洗去铅华,携带着北宋盛世时文艺的繁荣、清丽、隽永之风,穿越千年的光阴,降落凡尘,回归大地的故乡,静静走到我们的面前,展露它那充满梦幻般传奇的真容,让今天的我们在惊叹中心醉神迷、忘情徜徉。

此时此刻,我有幸于静夜中在孤灯下细细品味这样一方摄人心魄的北宋庙前青砚。我凝神屏气,生怕打扰了它已历经千年的清修。我任凭思绪缥缈与那个时代连通,去竭力感受宋人豪放又婉约的思想、生活、情感。我有幸可以捧着它,在每一个“秋雨新霁”之后“远望暮天”,然后温柔地端详它的容颜,努力看清楚古人的描述是不是如我曾经想像的那般。

对于我和它来说,我们俩都是幸运且幸福的,我这么想着。

这方古砚也许早已被那时的某个文人士大夫写入了他的笔记中,只是因为经过千年岁月的变迁,被淹没在了浩若烟海的典籍里,等待着我们去挖掘。

或许,因为不幸的磨难,那些文字早已湮灭,那么,我们就从今天开始重新撰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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