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
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在办公室坐卧不宁。
对面楼里的那个人影一直盯着我,就像我一直盯着他一样。
我最近之所以一直盯着他不放,是因为我发现这个人的身影很像现在的我。
那是一座空楼,属于半成品。在我恍恍惚惚、似有似无的印象中,它应该是在我的眼皮底下一点一点升起来的。好像要建一个五星级的酒店。现在的人都很娇贵,娇贵的身体自然也很讲究。星星少了,掉价的不仅仅是酒店,还包括下榻在里面的躯体。骨架刚搭起来,大气候就有点不允许,这是从周围炙手可热的星级酒店的变化中体现出来的。客人少是自然的事情。再高档的酒店都要靠客人养的,人少了,一些外强中干的酒店就有些沉不住气,停业了。说是装修,却看不见一个装修工人。有的干脆抹下了脸,挂出了转让的牌子。这样的牌子呈现雨后春笋之势后,对面的酒店先是放慢了建设的进度,待到封顶之后,似乎再也坚持不了了,就人去楼空,在漫天如烟似雾的尘土中留下了一个空壳子。“壳子”当然是指砌起来的砖墙,“空”表现在一个个排列整齐大小相同的窗口。就像楼房的嘴,吐故纳新。自从有了空窗口之后,那个人就好像一直站在空荡荡的黑洞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是在焦灼空虚无聊的情况下看见他的。
最近一段时间,不但我空虚无聊,我周围的同事也一样。上了班,感觉心空落落的,没有着处。表现方式就是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貌似无所事事,又好像在寻找已然失落的内心。
本来我的目光已经从他的身上滑了过去,但那种熟悉的身影活生生地把我的目光拽了回来。是的,太熟悉了,简直和我的身影一模一样。我空荡荡的目光开始有了着落,不再游离了。只要有了空闲时间,我就一直盯着那个身影看。我一直试图看清他的面容。就像他也想看清我的面容一样,我们在对方的眼中应该都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我是这样想的。也正因为互相看不清楚,就越发想看清对方。于是,他一直盯着我,我也一直盯着他。这成了我每天上班必须的内容,他应该也一样。因为我每次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都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他是谁?谁的身影如此像我?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下班以后,我像往常一样,开车离开了办公楼。说是离开,我只是把车开到不远处的一个停车场,然后偷偷地又溜了回来。他果然没有察觉我的心计,毫无防备地走下了空荡荡的楼房,顺着我刚才走的路线一摇一晃而去。走路一摇一晃是我小时候落下来的一个病根。跟在他的后面,我感觉到好像自己在跟踪自己,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我的家离上班的地方不远,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但却要经过三个路口,拐四个弯。经过第一个路口、拐了第一个弯之后,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屏住呼吸,轻轻地说了一句,过。他果然想也没想走了过去;更为惊奇的是,到了下一个转弯的时候,我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左拐。他好像听见了我的话,很配合、很听话地向左拐去。剩下的路口、弯道已经不用我提醒,他走得很是从容或者更加自信,从容得令冷汗渗满了我的后背,自信得使我的头发一根根直立。
一切好像轻车熟路。
他很快就走到了我家楼下。好像我每次回家一样,他进了单元。为了怕跟丢,我加快脚步紧跟在他的身后。他听不见我的喘息声,或者无视我的存在,几乎近在咫尺了他仍然不管不顾地推开了我家的门。我和他几乎同时进了家门。和往常一样,老婆已经坐在餐厅的饭桌旁,正在给阿宝喂饭。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看见我和他进来,老婆跟没看见一样。我已经习惯了,他却是个稀客。老婆就像对待我一样,也无视他的存在,这让我的心里稍稍有些安慰。餐桌旁只有两把椅子,老婆坐了一把,另一把上自然坐着阿宝。虽然没有我的座位,自然也就没有了他的座位。我随手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理直气壮地坐了下去。每次回家,我都是临时加座,今天加得更加气顺。也许是我的气势击垮了他,也许是老婆对他的到来熟视无睹,在我落座以后,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不在了,我似乎少了依靠,我的腰立即在老婆面前弯成了虾米。在我面前,老婆的脸上没有笑容。老婆的笑容很珍贵,一天只有几次,全部给了阿宝。阿宝虽然非我族类,在家里的地位却比我高多了,高到在老婆面前,我和它没有可比性的地步。按一句市面上的行话来说,在这个家里,我没有一点儿议价能力。阿宝虽然是一条狗,但因为名字和国内一个很当红的歌星的尊讳一样,就成了老婆的挚爱。老婆是那个歌星的狂热的粉丝。在老婆眼里,全中国,不,全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那个叫做阿宝的歌星。我觉得一个男人最成功的地方不在乎有多少女人喜欢他,而在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搅动女人的心魂,而他自己却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了却不在乎。对于老婆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没有任何的醋意,却有无尽的无奈。饭桌上没有我的位置也就罢了,半年多了,床上也没有了我的地方。原来我躺的地方,早就成了阿宝的“狗窝”。当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这样的话不但伤“人”,也伤己。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现在,我连诅咒的兴趣也没有了。
筷子一搁,老婆和阿宝同时吃完了饭,互相依偎着去了浴室。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在老婆和阿宝走出浴室之前,我必须吃完饭,收拾好饭桌。老婆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天都要洗澡。正因为每天都洗,所以时间就很短,因为洗只是象征性的,或者说是对心灵的一种偎贴。这些话说起来在逻辑上有些狗屁不通,但却是事实。是事实就无法回避,必须面对。
碗筷刚洗涮完毕,老婆和阿宝已经坐在客厅的电视机旁。趁着这个时间,我赶紧进了卧室,铺好了床。床上当然有一双枕头,两个被子。一个自然是老婆的,问题是另一个却不是我的。我要说人窝变成了狗窝显然是对老婆不太尊重,但我却无法更改这个事实。老婆和阿宝在床上就寝后,我随便抱了一床被子,扔在客厅的沙发上。把沙发变成床对我来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直到关了灯,躺倒在沙发上,我才有时间继续整理下午的思路:我本来是跟踪他的,跟到了自己的家里不说,就连他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也闹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