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鲨鲨比亚
我心中最为在乎的那个人,在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悄然换了人选。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宁致远的。
宁致远住我们家楼下,因为年纪相仿,我们自小就玩在一处。
小时候的宁致远放学有时连家都不回,直接就跑来我家,到了吃饭时间他也厚着脸皮赖着不走。
我很生气地说:“宁致远,你是乞丐吗?你走啦。”
宁致远不走,还一点儿也不生气,同时他还能说出“七七我最喜欢和你玩了,你不要赶我走”这种没骨气到极点的话。
是的,小时候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我是女神,他是屌丝。
后来宁致远追忆往事,很不以为意地总结,那时大爷我不是还没具备正常人类的审美观嘛。
其实那时的我也同样没有具备正常人类的审美观。宁致远是非常漂亮的小孩,深邃乌黑的大眼睛,立体的轮廓,长大后俊美指数更是连番飙升。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动收敛了对宁致远颐指气使的态度。我爸妈倒是对他一如既往,始终当亲儿子一样对待。我妈后来干脆把我们家备用的大门钥匙也给了宁致远,说是“以防万一有个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呀?真是的!
这个家伙每次来我们家不都是蹭吃蹭喝吗?
不过拿到备用钥匙后的宁致远倒也没有太离谱,每次来都还是先摁门铃。
可是,有一天,悲剧还是发生了。
中考结束后的假期,阳光明媚的周末,我爸妈有事出门了,我在浴室里忙着伺候我那头超级长发,好不容易洗好了,我随随便便将浴巾包在身上,然后将湿发拧成一股抓在手里准备去客厅窝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吹干。
“啊!”
手里捏着钥匙刚刚将大门打开的宁致远看到我这副尊容,吓得大喊一声,我也跟着惊叫起来。
这……这是什么情况?
“我摁了好久门铃你干吗不开?”宁致远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忽然有点生气,我现在这样子难道很像鬼吗?
“那当然是没听见啦!”
“哼!”宁致远显得比我还生气的样子,他一边掉头向外走一边抱怨道,“被你吓死了,”顿了下又用古怪的腔调添了句,“丑八怪!”
丑八怪?就算我并不是长得多漂亮的姑娘,但也不该直接当着我的面骂我呀。
好了,我想起来我为什么开始讨厌宁致远的了,是因为他先讨厌我的,我嘛,不过是还击。
宁致远和我升入同一所高中,还很神奇地分到同一个班。第一天报到的时候我看着他踩着双大球鞋吧嗒吧嗒跑到我前边,忽然又猛地转身,用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异表情看着我。
“喂,苗七七,你头发呢!”他不敢相信地伸手撩了撩我已经剪得和男孩一样短的发脚。
高中学习很紧张,没那么多时间打理长发。
同一个发型留了这么多年我也厌倦了。
反正我就想改变发型!
坐在理发店的躺椅上时,我心里也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我想了好些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反正我就是不愿向自己承认,我不过是在赌气。
竟然被骂“丑八怪”,也许剪短头发会有所不同?心中并非没有这样的期待,但结果却事与愿违,我并不适合留短发。
长发还能为我装点出一点点少女的妩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成了彻头彻尾的丑八怪。所以我一看见宁致远就气不打一处来。
“走开!”
“干吗呀?”宁致远还是嬉皮笑脸的。
“我和你不熟。”
“怎么会?我们光屁股时就认识啦。”宁致远面不改色地说。
我感觉我的脸颊上腾地像是蹿起两把火:“我警告你你最好装作不认识我,不然我回去跟你爸妈说你在学校欺负我!”
就像我爹妈特别看重宁致远一样,宁致远爸妈对我也是特别宠爱,我要是告他一状,绝对够他喝一壶的。
宁致远脸色暗了暗:“你以为你是谁呀?好像我多稀罕说我认识你似的!”
他愤然地转身就走,看上去骨气铮铮的。
我松了一口气,什么“光屁股时就认识”的这种话我可不想让宁致远到处传播。
开学前一周,班主任已经召集他心目中的班委人选开过会,我也在被召唤之列,并且那次先行会议上已经初步决定我将担任班长之职。
总归是需要稍许维护一下形象的。
“苗七七,认识呀!她也没有多聪明吧,她小时候学走路的时候还同手同脚呢,是呀,你看她长得那副需要救济的寒碜样子,就知道她一定是学习十分刻苦勤奋的。就是嘛,太丑了,自然就永远处于零干扰的状态中嘛。你们不觉得这个苗七七未来只能当念完博士再念博士后的灭绝师太吗?”
新生报到第一天,宁致远以老熟人的身份将上述这番话翻来覆去讲了N遍。
这家伙到底是有多恨我呀?
我们的班主任很年轻,有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就像只比我们大几岁似的。他也特别热衷于拉近师生间的距离,时不时就说出诸如——
“班长,用你威严的面孔去镇压那些同学吧。”
“宁致远,安奭,你们两个倒好,都这么高,下次我们教室的天花板要是不小心塌了,你们俩绝对能顶住,给我们全班同学争取足够的逃跑时间。”
这种让人觉得舌苔发苦的冷笑话,他张嘴就来。
开学第一天见面就热情洋溢地向我们表明,他是多么热爱教书匠这个职业,从小就握拳立志呀。
他一番自我介绍说完,班上同学全部傻了眼。哦,不对,有一个例外的。
那就是安奭。他竟然跳起来鼓掌。
要不是因为有师生辈分的阻碍,我们班主任肯定要和这个跟他一样奇葩的少年结为忘年之交。
“太真性情了!太真性情了!”很久之后,安奭还是只要一提起班主任开学时的那番演说,他就要摇头晃脑这样慨叹一番。
身高已经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安奭除了有点缺心眼外,还有一个无法抹杀的特点——懒。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懒到这种境界的人,有时我简直要怀疑,这家伙活着就是为了身体力行诠释什么叫懒惰吧。
当安奭同学在课堂上发出第一声呼噜时,惊倒了很多人,但很快大家就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安奭显然是把他的课桌当成了一张额外的小床,别人来学校都是来读书的,他来学校就光为睡觉的。
而作为安奭的同桌,宁致远从来不会在他打瞌睡时提醒他,相反还会很体贴地给安奭掖掖已经缩到腰上的衣服生怕他着凉什么的。
是的,这两个因为身高过高而被迫坐在一起进而惺惺相惜的男生,已经很快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因为安奭除了有点缺心眼和特别懒惰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大毛病,所以他不怎么招人讨厌,大家都还挺喜欢他的,只除了我们的物理老师。
物理老师姓何,年纪很大了,但对于教学仍是尽职尽责,人看上去很威严,差不多所有时间都不苟言笑,并且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年轻一代他是不太看得上眼的。
像安奭这种上课用呼噜声为他伴奏的熊孩子,何老师是零容忍。
有一次他喝令安奭贴着教室后墙壁罚站。
这下他应该可以清清静静上完一堂课了吧,何老师一定是这么期待的,但结果——
“砰!”
正在板书的老教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姿态迅速回身,望向发出巨响的方向。
“怎么了?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就是靠墙站立的安奭竟还是打起了瞌睡,然后摔了个大马趴。
何老师简直要恨安奭入骨了,而最让他咬牙切齿的是,这个总是身处盗梦空间的学生竟然每次考试都能考出不错的成绩,随堂测试和月考,从未低于八十分。
这深深伤害了内心遵从着很多古典准则的何老师。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从不听课的学生只配拿零分。
八九十分的成绩他是怎么考出来的?
何老师苍老而憔悴的脸涨得通红。
然后,我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训话了。
是的,没错,是我。
何老师年纪那么大了,万一真气坏了可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心里真是犹若一万头羊驼在狂奔呀。这到底关我什么事?
我……
我算是明白了,当初选我当班长,完全是看我好欺负吧!
“这件事,下不为例哦!”
“那,请把我调到安奭旁边吧。”
对付一个这么贪睡的浑球,我只好把自己当成人形闹钟贡献出去了。
换座位的时候宁致远把书包抱在胸前,一屁股坐在对面的课桌上,长腿弯着,一副痞痞的坏样。
我戒备地看着他,我知道这家伙马上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果然——
“安奭,你留点神,你小心苗七七她暗恋你。丑女无敌啊,狗皮膏药似的贴上你,你跑都跑不掉。”
虽然说教室里仍有不少同学没离开,我需要维持我身为班长的形象,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埋头就在笔袋里扒拉起来。
“宁致远有种你不要跑!”
我和你拼了!
宁致远大长腿一跨,几步就没了踪影。
我愤愤地呼哧呼哧大喘气的时候,安奭在一旁轻声说:“你果然和宁致远是老友呀。”
我压制住怒火,用尽量礼貌的口吻对安奭说:“他和你说的?老友?”宿敌还差不多吧?
“宁致远那家伙说的话,你反着听就对了。”什么我会暗恋安奭,这需要精神病患者一样的想象力才能编排出这么一出吧!
这个懒得除了多口气就不比死人多什么的家伙,要不是因为他我会被连累到要坐最后一排?可怜我身高刚够一百六十公分啊!
我不讨厌安奭,就已经是我度量大涵养好了。
“安奭,你以后上课不要睡觉好吗?你下课睡,你自习课睡,我给你放风,怎么样?”我一坐定就和安奭开宗明义。
安奭的眼睛忽闪了一下,不置可否。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安奭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大概是因为他贪睡懒惰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我也像别人一样认为安奭的眼睛一定是昏聩的、混浊的。
这样黑白分明熠熠生辉的眼睛,我以前只在小婴儿的脸上见到过。
我有点没出息地对着这双美目恍了一会儿神。
“总之,拜托你啦,大家都是学生,都不容易。”我用诚恳的语气继续说。
安奭扑哧笑了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我方才那句话的不伦不类。
“你也不容易吗?”安奭问。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脑海里浮现出班主任的模样:“嗯,太不容易了!”
安奭同情地看看我:“好吧,那我尽力不睡吧。”
我有点不敢相信,安奭这个人实际上是这么好说话的。
他又睡着了!
我感觉到何老师遒劲浓眉下犀利的视线飞镖似的一道一道扫过来。
安奭睡着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我这条池鱼却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我轻轻推了一下安奭,醒来啦,不然等会儿何老师一板擦丢过来,头破血流的倒霉鬼很有可能会是我呀。
轻推改为捶打,安奭纹丝不动。
我抬头看见何老师的眉头越皱越紧,目光越来越犀利。
醒来啦!迫不得已我用手开始掐安奭,小时候的无赖招数都使上了,这人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深度昏迷啊?完全没有反应呀。
无比绝望之下,我也将脸侧贴在桌面上,醒来啦,我一边祈求一边冲着安奭的眼睛吹了一口气。
叮!当安奭的睫毛像蝴蝶合拢的翅膀忽然打开时,我脑海中自动配上了可爱的背景音乐。
清醒过来的安奭笔直坐好,然后一节课都保持清醒。
我则恰恰相反,脑子里翻腾着安奭忽然睁开眼睛的模样,心绪不宁心猿意马心如鹿撞……我……我这是经历了传说中的“惊艳”吗?
“我不是故意睡着的。”下课时安奭向我解释。
我相信他。
“我明白,你这是积习难改。”
安奭笑了笑。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露出疑似害羞的表情:“以后绝对不会了。”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亮晶晶的眼睛里也浮现起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的神色。
我心想:这个男生真是超级善解人意,比宁致远强一百倍都不止。
“多谢多谢……”多谢你这么支持我的工作这番官方答谢辞还未来得及说完,安奭已经话锋一转,说道:“如果实在支持不住睡着了,你就再像今天这样吹一下好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工夫,有一个词语悄然从我已经僵化的大脑缝隙里冒了出来,恶作剧。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呀。
可不管怎么说,安奭竟然真的改掉了上课打盹的毛病。我马上萌发功成身退的念头,最后一排对个子一般视力很差的我而言真是“坑”一般的存在啊。自从坐到这个位子上以后,我课堂笔记就再也没抄全过,毕竟每次我的视线要抵达黑板之前都必须先翻山越岭掠过好些人头才行。
我很担心这会影响到我的期末成绩。
是的,我非常在乎自己在学业上的表现,宁致远虽然太过毒舌,但他确实说出了关于我的全部真相,除了成绩还不错外,其他方面一无是处。
毕竟和安奭也同桌了快两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对我都很友善温和,所以在对我们英明神武的班主任提出调换座位的要求之前,我先对安奭说了我的打算。
“啊,你还是很讨厌我吗?”安奭笑了一下,声音闷闷地说。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你看我这段时间连脖子都要伸长了,我是真的看不清板书了。”
安奭望望我,点点头。
我以为他是默许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孩是很通情达理的,我这么在心里表扬安奭的时候,他忽然又开了腔:“女生脖子长不是很好看吗?像天鹅似的。”
这句话……到底算是调侃?还是赞美?
“那我明天就和班主任去说了。”
“后天吧。”
当时我有点不明白安奭干吗要我延迟一天,直到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知道了答案。
一沓摞得整整齐齐的本子被安奭推到我手边。
什么呀?
我诧异地翻了翻,竟然是今天上过的所有课的笔记。
之前我从未见过安奭记课堂笔记,当然他也是会在面前摊个本子装装样子的,但是一节课上完,本子上该怎么空白还是怎么空白。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上课就算不睡觉,他也是不认真听讲的。
大概是脑袋不好使吧,我曾这样猜测。
可是安奭递过来的笔记,颠覆了我对他的看法。
虽然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但也能看出笔记记得相当妥帖,罗列清晰,重点突出,这是完全抓住了老师授课的精髓才能记下的近乎完美的笔记呀。
这家伙的理解力真是超一流的呀,他绝对不笨,相反还可能极其聪明。
“明天我继续帮你记笔记呀。”
啊,原本说好明天我要去向班主任申请换座位的。这是安奭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不要去,忽然间我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受宠若惊。
“什么叫‘帮我记笔记’?你身为学生记课堂笔记不是你的本分吗?”话一出口,我也意识到我好像被班主任附体了,这装模作样的训诫口吻算是怎么回事?
幸好,安奭没和我计较,反而说:“嗯,你说得对。”
后来我顶着我不恰当的身高在最后一排常驻了下来。安奭开始每天都记笔记,他彻底放弃了上课打盹的兴趣爱好,期末考试的时候非常骁勇地杀进年级前十,物理还拿了满分。
一向对安奭横眉冷对的何老师开始对他喜笑颜开。我猜想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应该是一开始就看出安奭是个很有潜力的可造之材,所以才会对他格外严厉。
而我呢,我开始慢慢感受到一种“驯化了一头怪兽”的自豪感。
这头怪兽对我还非常言听计从。
有时我觉得我在班上越来越有威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本身有多大的威慑力,而是因为安奭忠犬似的护卫。比如我被迫传达了班主任的某个会引起反抗的决定之后,有人才发出嘘声,安奭就会冷厉地出声喝止。
宁致远为此还特意跑来开玩笑:“哈,你俩什么时候穿一条裤子了?”
我的脸马上就涨红了。
安奭看着宁致远,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怎么?你嫉妒呀?”
宁致远马上哑然。
宁致远走开后,安奭对我说:“如果他不是宁致远,我肯定揍他。”
这……这又是一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妥当的奇怪的话呀。
“你还会打架呀?”我随便扯了一句。
“没打过。”安奭一本正经地回答。
第二天,晚自习的时候我出去上个厕所回来就发现我的座位被宁致远占了。他和安奭两个人面对面彼此怒视着,然后你抬手敲我一个栗暴,我抬手敲你一个栗暴。就这样你来我往,往返不绝。
不仅是我,其余同学也都看呆了,这到底是闹哪样啊?
两个男孩显然都拿出了想要在对方的脑门上敲出一个洞的狠劲,但同时又都很克制,除了互相敲栗暴,并没有其他的肢体冲突。
“干什么干什么呀,宁致远你走开!安奭你给我做作业!”我下意识地拿出班长的派头,“以为自己还在上幼儿园吗?都给我停下来!”
安奭马上住了手,宁致远虽然一脸不服气,但也起身回他自己的座位了。
我问安奭干吗和宁致远斗起来。
“他嘴贱。”安奭只肯吐露这么多。
晚上回到家我又问宁致远:“你今天到底是说了多么贱的话呀?”
宁致远眯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依然有残留的狂怒:“我告诉安奭不准喜欢你。”
这话,不贱呀?我愣了片刻,忽然也怒起来:“你凭什么不准呀?”
宁致远也露出自知理亏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振作起来:“我俩谁跟谁呀,我当然有资格不准啦!”
好笑,现在觉得我是他一国的了?去年夏天时那句“丑八怪”我可是刻骨铭心,死都不会忘。
“管你准不准,人家就是喜欢我了,你又能怎样?”
我摆出准备大吵的架势,但宁致远并没有应战。他的脸色忽然灰暗下去,就像谁用鞋底灰抹了他满脸似的。
我也渐渐察觉出我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里的不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安奭是喜欢我的?
应该……应该是一直都知道的吧?那次我迫不得已往他脸上吹了一下,安奭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眼睛里有一抹异彩,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
春季学期开学后,安奭忽然送给我一个小盒子。
香皂盒子。我当场就蒙住了。这是啥意思呀?
“我家不缺香皂。”我差点儿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把别人送来的礼物转手还回去,这是不是打脸啊。
万般无奈,我拆开了盒子,瞠目结舌,盒子里装的真的是散发着清新香气的白色肥皂,但并不是原装的,这块肥皂竟然被千刀万剐了,变成了一朵莲花。精巧且栩栩如生。
“你……你自己做的?”
“嗯。”
“你怎么会这个呀?”竟然连雕花都会,也太多才多艺了吧。
“学了一个假期。”
一个假期?就为了准备这样小小的一朵花给我?
“春节的时候怕打扰到你,这个算补送的新年礼物。”安奭说。
“可……我……”我什么礼物都没有为他准备呀。我开始感到不安。
“不用,你并不需要答谢我什么。”
答谢?不安加困惑。
“我爸爸得了很严重的病,去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觉得这个世界这么讨厌这么不公平。”
啊,我终于明白过来,那段时间安奭的嗜睡,他对学习的不以为意,原来都不过是突然遭受了重击的少年用来抵御内心悲痛的方式。
“那时我觉得我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但是你跑过来苦口婆心劝我不要上课睡觉。”
啊,我有种冒领功劳的心虚感,我那完全是迫于班主任的压力呀。
“还有那天你忽然对着我的脸吹了口气,我马上就有了死灰复燃的感觉。”
我听得一头黑线,死灰复燃?果然,理科太强的人语文一般都渣。
“好吧,我听明白了,是我让你重新活过来了。”我试图用轻松的语调开个玩笑。
“嗯,确实是这样,七七你让我重新活了过来。”安奭像是一点也没听出我是在开玩笑,他很认真地重复了我的话。
外表看上去高高大大的他,其实内心是格外脆弱的,并且还带着没有愈合的伤口。
春暖花开的时候,宁致远不知是不是受了时气所感,他竟然非常高调地向他爹妈宣布,他有一个GF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大门忽然轰地被人推开,就见宁致远好像逃难似的飞窜进来,嘴里大喊着“救命”,随后一只拖鞋就从敞开的大门处猛砸而来。紧接着,宁致远妈妈光着一只脚、宁致远爸爸一只手揪住裤子一只手举着皮带俪影双双地追进我们家客厅。
“GF?你当我们不懂英文呀?你还跟我们宣布?”宁致远父母异口同声地高喝。
“怎么啦,我和七七学的。苗叔叔苗阿姨也没揍她呀。”
本来看热闹看得很开心的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这个浑蛋宁致远,我忽然想到,他闹这一出,唯一的目的就是咬出我。
在我爸妈严厉的逼视下,我强作镇定:“呵呵,宁致远是说我的同桌吧,是呀,我和那男孩的关系是挺好的,不过这都是我们班主任安排的,不信你们去学校问嘛,过去那男生成绩很差的,我完全是为了帮助后进生才和他走得那么近的。”
我堂而皇之的一席话说得我爸妈和宁致远的爸妈的脸色都缓和下来。宁致远这时已经贴着墙脚缓慢移动准备逃之夭夭。我怎能轻易放过他?哼!
“宁阿姨,那宁致远和你们宣布说他有GF,是谁呀?”
四位大人的炮火再度整齐划一地对准了宁致远。
“干吗,干吗,GF是Good friend的意思,为什么你们的思想都这么不纯洁!”致远理直气壮地辩称。
胡姗姗是我们班上又一个奇葩似的存在。
皮肤很白,长得颇为可爱,功课不好不坏,不爱出风头但也不惹事,存在感略微低于平均值。
令她一举成名的是学校组织的一次捐款活动。我们都还是学生嘛,捐个十几二十块就算尽到本分了,偶尔有人捐了个五十块马上就会引起一番惊赞。胡姗姗跑到讲台上往透明的捐款箱里塞钱的时候,她先是把钱包都掏空了,一下子塞了好几张一百块的,就在我们这些贫寒的看客瞠目结舌的时候,她又开始摸口袋,裤子口袋,外套口袋,衬衫胸口的贴袋,全部摸了个遍,最神奇的是,每个口袋她竟然都摸出了钱来。
从此,我们都知道胡姗姗是个土豪,她好有钱,她浑身上下都是钱。
当然还有就是,她很善良。
宁致远的生日在四月末,宁阿姨答应宁致远在家举行一个小的生日会,但条件是胡姗姗和安奭都必须到场,因为虽然后来宁致远解释他是为了引蛇出洞逼我露出真面目才说什么胡姗姗是他女朋友的,可不管他爸妈还是我爸妈都不太相信,连带我那个“帮助差生”的说辞,所以最后胡姗姗和安奭都来到了宁致远家,接受四位长辈的检视。
检视结果无疑是令他们满意的,胡姗姗也好,安奭也好,都是看上去挺不错的孩子,所以四位大人就结伴去我们家打麻将了。
我们一群孩子留在宁致远家里。宁致远的人缘相当好,来了不少人给他道贺,各种生日礼物都快堆成小山了,我一点儿都不诧异,这家伙的毒舌向来都是留着专门招呼我一个人的。
客厅里闹哄哄的,我就避到了露台上,这是宁致远妈妈专门用来养花草的景观阳台,三四个花架错落地放着,角落里还有一盆一人高的枝繁叶茂的绿萝。
“喂。”
绿萝忽然开口说话了,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坐在绿萝旁的宁致远。因为露台的灯没开,他差不多完全陷入了植物投下的阴影中。
“不要开灯。”宁致远制止我。
他的声音怪怪的,我有点担心,走近几步。
“待在那儿别动!”
又对我呼呼喝喝,我是你家的小丫鬟呀?我气得真想掉头就走。
“七七,你现在是不是越来越讨厌我了?”宁致远继续用听上去怪怪的声音说。
“你说呢?”我没好气地反问。
“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做好朋友了?”宁致远说出这句话时的语调堪称伤感。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不是好朋友呢?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那儿,宁致远就算骂我一万句“丑八怪”也不会抵消这个。我本想安慰宁致远几句,但安奭在客厅里叫我,我就走开了。
我转身时在玻璃拉门的倒影里隐隐绰绰看见宁致远抬起手,做了一个像是抹眼泪的动作。
一定是我看错了,好端端的,他哭什么?
隔天我仍旧觉得有点不放心,就找了个机会把胡姗姗叫到一边,问她:“我问你件事,行吗?”
“你问。”胡姗姗很干脆地说,圆溜溜的眼睛直落落地看着我,像个对人毫无防备心的小孩。
“宁致远最近没什么吧?”问出这句话,我心里忽然有点酸楚,我和宁致远都疏远成什么样了,关于他的情况我竟然需要问别人。
“他不高兴。”胡姗姗非常直接。
我还没来得及问胡姗姗为什么,她已经用清脆的声音继续爽利地说道:“他以为说我是他女朋友可以让你生气,结果你却好好的。”
“你们……”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恰当措辞。
“对呀,装的,宁致远就是想气气你。”胡姗姗坦然说。
“宁致远这家伙还真是……”我觉得我必须批判宁致远几句,不管怎么说,他这样利用胡姗姗总归是他不对。
“嗯,宁致远那家伙他不喜欢我,他喜欢你。”胡姗姗抢过我的话头。
呃?别开玩笑了!“就……就是喜欢妹妹那种喜欢吧。”我挣扎着想撇清这件事。
胡姗姗看看我,忽然弯起眼睛精灵似的笑了笑:“那有一天宁致远能这样拿我当妹妹喜欢就好了。”
周末的时候我和安奭一起去公园玩,繁花似锦,不远处的湖泊上有各种水鸟在浮游,小孩和小狗都在草地上奔跑,安奭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朵蒲公英,趁我不备吹了我满脸,柔柔的花絮掠过我的脸颊被风带走。
我想起安奭被我“吹醒”的那一刻,那一刻安奭眼中闪过异彩,而我心里也跟着一亮。
我又想起被宁致远笑话是“丑八怪”时内心的屈辱。后来宁致远对我解释了,我们一起乘电梯的时候,他的眼睛注视着墙上的按钮,一副懒得看我的样子,但嘴里却说:“并不是真的觉得你丑,而是刚好相反。”宁致远很费力地一字一字说着。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内心对我产生的新的情感,所以才表现得那么讨厌。
我明白了,也释然了。
成长从来就是一件剧烈动荡的事情,我最为在乎的男孩的这个位置,在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悄然换了人选。
现在的我喜欢安奭。
“在想什么?”安奭伸手帮我摘掉头发上沾着的一点花絮。
“平行时空。”
我的话听上去像胡诌,但我真的是在想平行时空,如果去年夏天,宁致远换一种态度对待我,那么一切是不是会不同?也许,说到底,在我内心最深最深的幽暗所在,并不是一点都不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