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丽
我不敢称李敦白先生为“老人”,因为他对“年龄歧视”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反弹。
两年前第一次在西雅图见到他,他开着一辆凌志从离市区几十公里的“狐狸岛”到华盛顿大学接我们,再开车十来公里到一家餐馆用餐。当时不知道他的年龄,心想,这老先生看上去怎么也七八十岁了,还能开个车到处跑,真神!
开始进行“李敦白口述历史”访谈工作是在2012年5月。商量工作日程时,李先生对我提出的紧密时间安排毫无异议,一旁的夫人王玉琳老师看不下去,出声道:“都91岁了,悠着点。”李先生马上说:“我抗议,我90岁。”“8月份不就91岁了,还差这3个月!”“那也还不到!”后来,他在审阅初稿时,看到“24岁来中国……现在已经92岁高龄”的叙述,提出“严正抗议”,郑重声明“本人年方九十一”。
这样一位幽默、可爱的“老人”,在中国度过了一生最重要的时光。他一生的主要业绩在中国创造,一生的巨大幸福和刻骨痛苦也在中国遭逢。所以,他总是觉得无法简单按国籍身份将自己定义为“美国人”,而是说“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
他觉得自己“让党失望了”
从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初,李敦白在中国近35年的时间里,参与并见证了中国革命的历程。他对历史抱有非常真诚、谦逊而豁达的态度,即使说到他曾经的牢狱经历。
他认为,1949年他被牵连进“斯特朗间谍案”,坐了六年牢,当然完全是冤枉的。但是,他认为自己的背景,以及自己身上的缺点和错误也是导致误解的缘由之一。他是一个美国人,而且曾经是一个美国军人,主动积极地接近中国共产党,千方百计地来到中国革命的中心地带延安,与中共高层亲密接触,而中共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自己所讲述的,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他被怀疑,不是很正常吗?何况,他还有不少在坚强的中共党员面前相形见绌的弱点。
国民党对延安的大轰炸,让他吓破了胆。他惊恐万状,好像身不由己,一有风吹草动就拼命跑,到处躲,经常不跟队伍一起走。到达太行山后,他与爱慕已久的姑娘魏琳结婚,沉浸在巨大的新婚快乐中,为了个人幸福,甚至置组织纪律于不顾。新华社各部门当时分散在西柏坡周围的十多个村子里,他所在的东柏坡离播音室所在的沙河村大概有四五里路。按规定,已婚夫妇周末才能团聚,而他无法忍受新婚的别离,每天都到播音员妻子那里去过夜。电台的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说播音室是个严格保密的地方,一旦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像他这样外貌惹眼的外国人,在周围来来去去,危险万分。而且,这是组织纪律,谁都得遵守。但他借口需要在晚上辅导魏琳英语,照去不误。事后检讨,他觉得自己让党失望了。
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他把自己置于共产党的事业中,把自己受冤枉作为一个特别的个案来处理,以此疏解长期单独监禁导致的心理问题。他说,这个个案错了,但他们的事业没有错;他们对他这个人搞错了,但在一个伟大的事业中,犯点错误不可避免,这个错误犯在他的身上,让他痛苦,让他受难,确实倒霉,但是,既然这些错误在发生,为什么就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呢?他既然自认为是他们中间的一员,那不是意味着分享他们的光荣,同时分担他们的苦难吗?如果他只要好的,不要坏的,既是不现实的,也是不高尚的。这种把自己作为整个事业一员的想法不但安慰了他,而且鼓舞了他,让他在缩小自己的同时,又把自己放大了,放大到能够包容那些迫害他的人。
他说,能够参加中国革命,是他一生的幸运,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是,确实有一件事情让他追悔莫及,那就是,他在“文革”中积极造反,一度成为中央广播事业局三人领导小组的召集人。他多次说,不应该参加中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他毕竟是一个外国人,对中国的事情懂得多少?他严厉解剖自己的极“左”言行,认真清理思想根源。他对自己,真是毫不留情。他说,如果不讲实话,又何必留下历史?
但李敦白先生对中国革命无疑有大的贡献,其中最重要的,当属1946年他作为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人员到被围困在湖北省礼山县(今大悟县)宣化店的李先念、王震部送粮时,从与周恩来一起实地调停国共军事冲突的美方上校处,获悉了重要军事情报,并向李先念“告密”,在中原突围大局中起了积极作用。对于这件事,李先念到晚年还念念不忘。李敦白先生自己的态度则很谦逊,他对相关叙述加了好几个“一点”,如提供了“一点”情况,起到了“一点”作用,尽量淡化自己的角色。
他描述的细节超乎寻常地准确
尽管已91岁高龄,但李敦百先生有超好的记忆力。如果说,随口念出“硕鼠硕鼠,勿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并不让人惊讶的话,完整流畅地背诵白居易的《买花》就令人叹服了。在讲到1940年代由刘良模指挥的纽约华人洗衣所合唱团时,他还说得出几首曲目,发现我们不知道其中的《锄头歌》,便唱了起来:“手把锄头锄野草,锄去野草好长苗。五千年古国要出头,锄头底下有自由……”,而且说,电影《寒夜》中树生和文宣在江南水乡油菜花田间教小朋友唱的,正是《锄头歌》。果然。
他描述的细节超乎寻常地准确。著名播音员丁一岚是他的同事和好朋友,两家常有走动。他说起丁的丈夫邓拓喜欢收藏字画,受失眠困扰时,爱挂一张画在面前,神游其中,往往能够平静入睡。我问,您记得有什么画吗?他说,有一幅苏东坡的画,最为邓氏所珍爱。后来检视邓拓捐赠书画册页,果然有苏东坡的《竹石图》。
以“我们”称呼中国和美国
他也是个非常深情的人。在中国,两次坐牢消磨了16年光阴,其间苦难,一言难尽。但他早已超脱了个人痛苦,说起不堪的日子,照样谈笑风生。
整个访谈过程中,我只看到他有一次擦眼泪,那是说起他所敬爱的陈毅元帅的时候。他对周恩来也有非常深挚的感情。他说,周恩来是一个政治天才、组织天才、外交天才,他特别善于和人沟通,善于做各种各样的人的工作,这不仅因为他很聪明,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很诚恳。
他说,周恩来是民族英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批判了自己最好的代表人物,那太可惜了。他还说,1973年三八节,周总理在对外国专家因“文化大革命”受到冲击表示道歉时曾提到他,说李敦白的情况不同,他参与了坏分子的破坏活动,卷入了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反革命集团。一般认为,这是周对李的否定和抛弃,李却看作对他的保护,因为“参与坏分子破坏活动”的罪名比“美国特务”要轻得多。他说,他对周恩来的爱戴之心,始终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
我曾问他,你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呢,还是个美国人?他答:我想中国、说中国是“我们”,想美国、说美国也是“我们”,我是个中国的美国人。确实,从他的言行,很难判断他的国籍。
李敦白先生曾获得美国华盛顿州中国委员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他在颁奖仪式上发表了一个“四分钟讲演”,博得满堂掌声。他说:中美两国真正相互需要,世界真正需要中美两国合作;只有在对方的语境中才能理解其经济和社会制度;中国不可能按美国的愿望行事,反之亦然。
他对妻子的表白让人动容
生活中,他的深情最完整地体现在对自己的妻子身上。
他说,他的妻子王玉琳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这个天使被化妆成一个中国女人,而且化妆得并不怎么好,却具有高洁的灵魂和神奇的力量。他年轻的时候,并不觉得王玉琳有多美,跟她结婚,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因为她出身工人家庭,她是年轻的共产党员,她是中央广播事业管理局梅益局长的机要秘书,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以帮助他不犯政治错误。
到后来,他却越来越感觉到妻子的美丽,喜欢静悄悄地看她。他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有把两人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他还说,甚至他从商时对客户的选择,都有一条秘而不宣的标准:如果客户只重视他,不重视他的妻子,他就不把这个客户看得很重要;如果客户很重视王玉琳,他会比重视自己更慎重地对待他……他认为,他们俩能健康长寿,最重要的因素是他们拥有亲密的夫妻关系。
这样的表白,让我的年轻同事颇为动容。
(摘编自《国际先驱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