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具只眼看李陵

肖树菊

李陵，一个饱受戏曲艺术争议的历史人物，一个备受历代“正人君子”不齿的人物，一个令汉王朝庭多番纠结的人物，是他改变了西汉大史学家司马迁的人生命运与为文品格，是他混淆了历史传统伦理中忠奸与善恶的界限，是他让世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误解，继而扼腕叹息，最后寄予无限感伤与同情。

拂去时间尘封的荒寂，我读到了东汉班固《汉书·苏武传》，苏武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坚贞气节使我深深地折服了：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卧啮雪”与“毡毛并咽之”，牧公羊，杖汉节，卧起操持，始以强壮出，须发尽白还。我在以无限的崇敬仰视这位汉民族的精神气节的高标的时候，李陵进入了我的视线。

在苏武牧羊北海的漫漫十九年中，李陵是一个让人不可忽视且又不可缺少的存在，他真的是一个让人读尽百遍也读不懂的人物，真的是一个让人穷尽智慧也悟不透的人物。他作为汉朝的叛臣为降虏于蛮夷，他作为苏武的他乡故知游说苏武投降失败却与苏武保持亲密朋友关系直至最后，他作为单于的近臣除掉了为匈奴卖命、为祸汉朝的汉朝的叛将李绪，他作为单于用人不疑的得力大将率领匈奴的精锐真心诚意地惨败给了汉朝的“兵不利，战不善”的无名将帅……在与苏武相处的十九年中，李陵的身影愈发显得单薄与羸弱：劝降苏武不成的李陵只有喟然长叹。李陵，这个饱受争议的历史前人，在他的生前身后，纷纭众说。

据与李陵同时代的司马迁《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李陵乃西汉飞将军李广之孙，从小善骑射，熟谙兵法，体恤下属，深得士卒爱戴，大有其祖父遗风。就这样一个将门之后，在天汉二年，率领五千兵马协从汉武大帝的内兄贰师将军李广利作战匈奴，孤军深入匈奴的腹地，在斩杀匈奴数倍于自己的人马后，陷入窘境，却毫无援兵，最后箭尽粮绝，李陵，无奈，投降。

汉武帝希望李陵战死沙场，而他却在匈奴之地活了下来，司马迁认为他有可能做浞野侯（被匈奴俘虏后设法逃回汉朝，仍得到礼遇）第二，虽然投降，应该是诈降，再说李陵以少敌多本就属于英雄行为，李陵苟全性命于匈奴，或许寄有用之身，来日寻得时机再建奇功，譬如生擒或刺杀单于，最次也能设法返回汉朝。但贪生恶死、只顾念妻子和自身安危荣华的朝廷大臣们却深悉帝王的内心，他们巧舌如簧地夸大贰师将军的不幸和李陵的背主叛亲。就这样，李陵背负着世人的无休止的辱骂与不屑的唾弃，无奈地苟延残喘着；就这样，李陵事件因了国君与佞臣的私心而堕落成荒诞和闹剧；李陵事件，因了苏武的返回汉朝而多了化不开的惘然与悲哀；李陵事件，因了司马迁的遭遇与《史记》的著成而有了永久的悲壮与深思。而这中间，一向对君王竭忠尽智的司马迁却因秉公直言招致了极刑大辱……

中国自古就“人言可畏”，现实中的以讹传讹完全有能力击碎一颗赤胆忠心，任尔肝肠寸断，任尔血肉淋漓：李绪对匈奴的效忠被大汉的佞臣们期望成了李陵，于是群小佞臣的丑恶与狰狞断送了李陵三族的性命，所有的公正客观，所有的无限忠诚都葬送在了势力之徒的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欺下媚主的恬不知耻中。

李陵真的有《三国演义》中“义圣”关羽的心境吗？他真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过五关斩六将、誓死效忠大汉皇叔吗？可是，关羽比李陵幸运得多，幸福得多，因为关羽的人生有无比光明的未来，而李陵却永远的没有了汉朝的明天。

试着被甘心情愿地做单于的乘龙快婿吧，试着被甘享异域的尊贵与荣华吧，试着被应付那个唯利是图、毫无气节的真小人卫律吧，生命总是要存活下去，就如时间总会要看尽沙漏流光世间炎凉。

塞外的黄沙与野草暮霭了一般，这是“李广难封”的轮回，还是忠实于真我的宿命？所有的坚持与忠诚在父族、母族、妻族变为武帝出气的冤魂后已是气息奄奄，所有的对母国的不舍与眷恋被急功近利的现实击得片甲难存，所有的对国君的内疚与感恩一时之间毫无价值、毫无附着。

李陵的让人心痛的良心啊，只有一言不发于匈奴，只有隐居于僻处，只有不择手段地杀掉李绪，只有倾尽全力地保全苏武，才能慰藉心灵存活的理由。

苏武，终于熬尽了岁月苦难的年轮，终于，锦衣还乡了，身后的失群大雁于清角吹寒中越发的孤凄落寞，“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自念不得归，“俯仰内心伤”“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可是现实中的李陵，“亲人随风散，历历如流星”，只有妄图得到萱草枝，来缓解游子盼归的饥渴之情吧。

东望故园无归路，泣下沾襟不可挥，寂寞长哀奢华屋，掩闭慷慨真心扉。

尽管班固对司马迁写的史书的评价不甚太高，尽管班固《汉书》的体例与司马迁史书的不尽相同，但这些绝对不会影响到班固对司马迁的认同，因为君子本来就是“和而不同”吧。班固说司马迁“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确实是最最公允与最最高的评价。其实我们无法看到历史的最最本真的面目，所有的客观公允也或多或少地掺杂着为文者的主观情思，站在历史的此岸，我们只会遥望到彼岸的风景，那些风景大都是别人的精心剪裁，或者断章取义。

但司马迁因自身的多舛而最终成就了史学与自身的伟大，他会在金戈铁马中听到主人公内心的叹息，他会在国君开疆扩土中看到阶下囚的眼泪，他会让我们透过熙熙攘攘的争权夺利窥视品格的崇高与卑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司马迁是关注细节的高手。细节成就了一切厚重的生命。

班固或许在不知觉中也学得了司马迁对人物内心的最大的关注，他或许有意地远离《史记》，但却又不自知地走近《史記》，他不会刻意纠结于细节，却又绕不开细节，《苏武传》中，陵“喟然长叹”、陵“泣下沾衿”、“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字字是泪，句句含血。

翻开尘封的历史，书页上没有留下李陵的过多文字，但在我心中李陵却是最为浓墨重彩的。现实的世界，让很多高贵的灵魂归于平庸，甚至蝇营狗苟。但喧嚣的世界，也锤炼了很多震烁今古的品格，他们虽然在时间的洪流中匆匆走过，却赢得了存在的永恒，使繁华躲在他们的身后，委成一地尘土，而他们依然熠熠生辉。

（作者单位：济南市长清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