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2014-10-21 15:55农子
鹿鸣 2014年10期
关键词:卡子阴山后山

农子

童年时,从我家窗户向南望去,极目处是一脉横亘的远山。

在十几里远的距离上,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它暗蓝色的轮廓,在远天的高处形成起起伏伏的弧线。

村里人管南山叫二架子山,有时也叫马鞍山。南山的轮廓,每一处都高高低低形成类似马鞍的形状,无法确认却又遥遥相望,使童年的我沮丧且充满隐秘的向往。那时,村里有的人家来了亲戚,说是来自二架子山。我望望高入云天的南山,想象着这个打扮得土里土气的山里人是如何从半天里飘下来的,内心里充满好奇。

当时的社会环境比较封闭,村里人出门少,见到外人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不管谁家来了客人,都要一拨又一拨地去串门,听听村子以外的新鲜事。这家主人不管平常在村里如何不起眼,家里有客人的时候,马上就会激发被人重视的兴奋,脸上漾满喜气,殷勤地端茶递烟招呼乡亲们,家里家外热热闹闹,打破了平日里的寂寞。主人家的孩子也神气起来,我们想要进他家院子,就得讨好他,然后才可以趴门缝或窗户上瞅一瞅、听一听,但一会儿还会被撵出去,因为有另一拨孩子讨好他,大家需要轮着来;一般情况是,客人在他家住几天,孩子们就在他家院里院外玩几天。不用说,招待客人一定是家里最好的饭菜——夏天炒鸡蛋烙油饼,冬天土豆炖鸡或者炖骨头,如果谁家待客小气了,会被村里人小瞧,笑话好一阵子。作为村里最近发生的事件之一,客人的衣着、他家里的情况以及山里的风俗,也会成为大人们唠家常的话题,在村子里流传好几天,直到被另一件事情更新和替代。

经过几年里断断续续的听闻,我对南山逐渐有了一些了解。据说山连着山是没有边缘的,往东或往西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往南或往北步行出山需要走几天几夜。山里有稀落的村庄,到处都是树林,有狼、狐狸、野青山羊、狍子等出没,鸟类就更多了,各种鹰、野鸡、山雀等根本就数不过来……在童年的我听来,简直就像电影里的场景。然而南山里最令我神往的却是野酸杏,因为家乡没有果木,所以基本上见不到水果,秋天的时候,山里的客人往往会带一些采摘来的野酸杏送亲戚,有时我能沾光吃到几个,当时带给我的那种超乎寻常的香甜感,已是现在无法形容了。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打柴活动,我才有机会第一次进入向往已久的南山,现在想来,学校的打柴活动,其实也包含着野游的成分。记得那时我们带着干粮、排着队,兴高采烈地向南山进发,走了十几里后才到达山脚,又顺着名叫黑沙沟的山谷走了七、八里,已临近中午了。山谷的两侧,是高高的山峰,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树木,林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山雀子的鸣叫声如开了锅,到处充满了新鲜和神秘感。可惜的是,只有五年级的学生被几个年轻的老师领着去登马鞍山了,据说还要翻越好几重大山,我们则被限制在沟谷旁的山坡上玩耍和捡枯枝。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五年级的学生还没有回来,老师就组织我们下山了,我们望着高高的山峰,茂密的树林,依依不舍又满怀遗憾。第二天听说,他们天黑时才下的山,每个人都摘了满满一书包野酸杏。

在盼望长大的童年岁月,学校却再也没有组织野游活动,马鞍山占据在我小学时代记忆的制高点上,那样神秘和遥远,仿佛是一个传说。

到了初中时期,在地理课本上发现安徽省也有马鞍山,并且还有马鞍山市,比家乡的山要著名得多,因年少无知,也或许是野酸杏的香甜味觉已经被时间冲淡了,遂产生了隐隐的失落感;后来,又在全国各地发现大大小小很多以马鞍为名的山,细想起来,山的形状类似马鞍太容易了,不若神女峰啦、象鼻山等罕见和独特。马鞍山,实在是先民们一次漫不经心的随意命名。

今年,市文联组织了一次马鞍山风景区的采风活动,我向一位村民打听二架子山名称的来历,他说:过去人们习惯上把山南叫做前山,山北叫做后山,夹在中间的山,自然就叫二架子了。我仔细想了想,这个说法是可信的,在本地方言中,突兀地插在中间的情形通常都说成是“二架梁”,比如形容一个人多事,就会说:人家正在干什么什么,他二架梁跑来瞎搅和。这应该是走西口时从山西带来的土语。

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很多事情已淡忘了,这次回到家乡,童年的记忆又渐渐活泛起来。哦,那时我还有一个极具耻辱感的别称——后山老大。后山老大并非指我在后山地面上混得如何牛,而是前山人对所有后山人表示轻蔑的一个称呼,包含了贫穷、落后、愚昧等多层意思。那时在山南的包头城里,就编排有这样的顺口溜:“后山老大,牛车两挂”、“后山老大进城,腰里系根草绳,草绳上别个油瓶;一进城门,断了草绳,碎了油瓶”……呵呵,可见当年的后山老大是多么地狼狈。那时,这个称呼用在我头上最多的,是包头城里比我大一岁的表哥,每当我俩有争执的时候,他就祭起了这个法宝,而我又找不到任何可以贬低城里人的说法,只能是充满委屈地默默承受。有一次,在人头攒动的书店里买小人书,他又一次大声喊我后山老大,我感觉当时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照在我身上,自卑感被瞬间放大,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恼羞成怒,捡起一块石头在他头上打了个血窟窿,随后把自己也吓哭了。多年以后,我不无歉意地和表哥谈起这件事,发现他早已忘记了。

我真正成为前山人,是在考上学校进入包头城读书的时候。偶然发现南山的名称在这里变了,叫大青山,没有人知道二架子山的名称。大青山以南,是北魏时称做敕勒川的广袤的黄河冲积平原,散布着包头、呼和浩特等城市,中间是富庶的土默特右旗和左旗,黄河往南是陕西省和山西省,再往南是中原地区,过了长江就是更繁华的江南了。难怪前山人看不起后山人,在大青山之北,我的家乡封闭在丘陵起伏的山区,和国内所有的多山地区一样,贫穷落后;往北则是半荒漠化的达茂草原,再往北就是蒙古国的大漠了。我想,历史上游牧民族的南下,应该也是对繁华生活的追逐。

而南出大青山是很艰难的,可通车马的道路,是西距我们村庄四十多里的五当沟;再往西六十多里有一条更大的河谷昆都仑沟,是历史上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征战的主要通道。五当沟是一条南北长八十多里的河谷,道路也只是遍布乱石的河滩,雨季发洪水的时候有很长时间无法通行。五当沟最南端是一个叫做石拐的煤矿城区,南面还是连绵的高山。那时,石拐矿区就是我心目中的大城市了,因为姥姥家住在矿区旁边的村庄,所以小时候我去的次数最多的城市是石拐。村里的主要副业是派几辆马车终年在石拐给建筑工地拉脚,俗称跑运输,经常有马车回来拉草料,所以我和母亲去姥姥家都是坐摇摇晃晃的马车,在高高的草垛上颠簸两天,中间还得在车马大店住一宿。endprint

在五当沟的中段,有一个叫三岔口的村庄,所有后山来的通道都汇集在这里,县里便设了一个关卡,当时的说法是打击投机倒把,其实那时很少有人敢做生意,只是后山的农民省一点口粮、胡麻油,或者攒一些鸡蛋,到石拐卖给煤矿工人弄点生活费,但大部分被卡子的人没收了。听说卡子的人每天大吃二喝没收来的东西,吃不了就私分或者带回县里送领导,领头的那个人因为强抢豪夺,名字在后山可谓是家喻户晓。记得马车每次过三岔口,都和鬼子进村一样,响鞭的不打、吆喝牲口的不要,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过去。因为草垛底下,可能藏着一小袋莜面或者一小桶胡麻油,母亲给姥姥带点土特产也得藏起来。有一次没有溜过去,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把马车拦住了,车倌马上掏出盖公章的介绍信给他们看,上面写着给跑运输人带的面多少、米多少、油多少,都明着放在草垛上,那些人上车清点完以后,又用一支长长的、一头带尖的铁棍使劲儿往车底扎去,在不同位置扎了好几次,在棍尖上没发现什么才放行。走远以后,车倌擦了擦冷汗庆幸地说,草垛底下藏了点鸡蛋没有被发现。人们恨透了卡子的人,后来便流传着一些故事,其一是:有个人住在卡子北边的村庄,在自行车把上带了几十个鸡蛋,要去卡子南的一个村庄看望生病的亲戚,被卡子拦住后要没收,那个人生气后把鸡蛋摔地下打烂了,卡子的人气得没办法;其二是:一次路过一辆带篷布的军车,拒绝检查,卡子领头的那人不识相,骑摩托车去追,结果让押车的士兵照他大腿打了一枪……

后来,在稍具一点地方文化常识的时候,我了解到所谓大青山,原来也只是千里阴山中的一小段。当我重新打量身边熟悉的山川、土地,恍然大悟,原来金戈铁马的上、中古代战争史中,很多事件就发生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阴山南北;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起来,同时也厚重和高大起来。蒙古族诗人白涛先生曾写过《阴山的高度》,是迄今为止我读到过的,最具文化认知高度的关于阴山的文化历史散文。阴山,左起大兴安岭,右至阿尔泰山,绵延一千多公里,北连蒙古高原,南眺中原大地,是我国中原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在广阔的蒙古高原上,鬼方、土方、猃狁、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等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华夏族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乃至于发生战争,都必须穿越阴山。看来,要想彻底了解阴山历史文化,恐怕是得读透一整部中华历史。

今年,在马鞍山景区采风时,我发现入山的沟谷叫纳令沟,在我童年时进南山的黑沙沟以东十几里,所登的山不算太高,看不出马鞍的形状,也没有找到野酸杏树,内心里充满了疑惑。我想,景区的开发,如果是没有缆车索道的小投入,从方便游客的角度,一般不会选择要翻越多重山,并且一般人难以登顶的高山。

看来,我想要圆童年时的梦,登上真正的马鞍山,似乎又成了一个渺远的梦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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