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阿尔贝·加缪的荒诞哲学中,对人值得生存与否的回答构成了哲学的基本问题。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斯特鲁特在其普利策小说奖获奖作品《奥丽芙·基特里奇》中同样对人存在的意义及人应该如何生存等问题进行了探讨。透过形形色色的例子,《奥丽芙·基特里奇》展示了普通人在荒诞世界中迥异的人生抉择,向人们传达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世界的荒诞性不可避免,而面对荒诞不能妥协,只有带着希望对荒诞进行反抗才能收获幸福。
关键词:伊丽莎白·斯特鲁特;《奥丽芙·基特里奇》;阿尔贝·加缪;荒诞哲学
一、引言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 1913-1960)是二十世纪法国存在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和荒诞哲学的代表,他重要的哲学论著《西绪弗斯神话》主要围绕荒诞感的产生,荒诞的概念,面对荒诞的态度以及化解荒诞的方式展开论述,这一系列论述构成了20世纪西方哲学中“最具有规模、最具有体系的荒诞哲理”[1]P64。
“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2]P624,荒诞哲学关心的不是有关世界本源之类的问题,而是诸如人生是否有意义,人应该怎样活下去等伦理问题。虽然同样指出了世界的荒诞性,但与其他存在主义哲学家不同的是,加缪提出在应对荒诞时应采取积极乐观的态度。他在痛苦、徒劳的西绪弗斯身上看到了希望,将西绪弗斯塑造成一位敢于直面命运的荒诞英雄,还提出了应对荒诞的准则:不是自杀或者逃向上帝,而是要“义无反顾地生活和满足于现有的东西”[2]P670,“不是生活的最好,而是生活的最多”[2]P664。
对人生意义的探索是文学作品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主题,也是人类共同关注的一个永恒话题。2009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获奖作品《奥丽芙·基特里奇》(Olive kitteridge, 2008)就是一部探讨生命意义的典范。《奥丽芙·基特里奇》是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斯特鲁特( Elizabeth Strout, 1956- ) 的第3本著作,由13个独立成篇但又相互关联的短篇小说构成,全部故事都以缅因州小镇克罗斯比为背景,描述小镇人平凡却又发人深思的人生轨迹。在这部以短篇小说形式出现的长篇小说中,斯特鲁特用平淡细腻的文字描述了小镇上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以极富张力的笔触探索了作为生命底色的荒诞世界中的种种矛盾与悲哀,揭示了人们在荒诞世界中迥异的人生态度和人生抉择,塑造出西绪弗斯式的荒诞英雄——奥丽芙·基特里奇。结合加缪的荒诞哲学,本文主要关注《奥丽芙·基特里奇》对平凡世界中“荒诞”的再现,指出斯特鲁特在其作品中出世人对待“荒诞”的两种态度——妥协或反抗,并通过刻画妥协者与反抗者迥异的人生道路传达出对反抗荒诞的人生哲学的高度肯定。
二、斯特鲁特笔下的荒诞世界
在加缪看来,荒诞产生于人与世界的关系,它“产生于人类的呼唤和世界的无理的沉默之间的对立”[2]P640,“是二者之间唯一的联系”[2]P637,荒诞无处不在。而当人们面对世界时感到自己是孤独的,如同局外人、被放逐者,这就是“荒诞感”。在斯特鲁特笔下,荒诞体现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小镇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生活虽然不及神话中西绪弗斯的经历那么悲壮,但他们同样体味着生命的“荒诞感”。他们一方面经历着当今世界的变幻莫测,另一方面还必须面对自己命运中的种种沉重,如同被生活放逐的人,同西绪弗斯一样不得不扛着巨石在生命的道路上艰难迈步。
《奥丽芙·基特里奇》取材于二十一世纪,后9·11时代里的美国。在经历过恐怖袭击的创伤性的事件后,人们普遍缺乏安全感,苦闷彷徨,感觉自己的生命面临严重威胁,这种情绪构成了小说中人物生活的基调。书中第十一篇短篇《安检》中,72岁的奥利芙为了拜访儿子克里斯托弗,终于下定决心踏足她从未去过的纽约。飞机上,她回忆起当年的恐怖事件,觉得“城市的人脆弱的像一班幼儿园的孩子”[3]P200,在恐怖面前无能为力。在儿子的新家中,奥利芙察觉到儿媳安时常内心恐慌,坐立不安,她在心中得出结论:“对大多数人来说当这个世界日益使人变得惶恐不安时,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安全感”[3]P211。的确,世界变幻莫测,充满危机,而人们对种种潜在的危险无能为力,能做的只能带着内心的不安继续生活。
伊拉克战争和9·11事件为小说设定了一个严峻沉重的背景,但“真正的沉重都是日常的个人性的:爱的逝去、日益衰老和死亡的迫近”[4]P33。在第二篇短篇《涨潮》中,凯文的校长道出了小说一个重要的主题:“爱与被爱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3]P43。然而,正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所言:“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原则与爱的原则是水火不相容的”[5]P150,斯特鲁特笔下的美国小镇上同样呈现出爱的匮乏和爱的异化。亲情方面,人们承受着母亲或者父亲缺失的悲伤,子女与父母关系隔阂的痛苦;爱情方面,人们遭遇失恋、离婚或婚外恋的打击;友情方面,人情冷漠,人们之间缺乏同情与怜悯,更多的是流言与背叛。衰老与不可避免的死亡同样是小说的重要主题。斯特劳特塑造了很多同奥利芙一样古稀之年、孑然一身的孤独老人,如《河流》中丧妻的杰克·肯尼森,在内心的孤独和日渐衰老的压力下,他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
社会的不安定,爱的匮乏,衰老和死亡的威胁等使彷徨、苦闷、悲伤构成了小说中大部分人物生命旅程中的主基调,人们普遍感到被生活分离,如同局外人、被放逐者。世界的荒诞性不可避免,然而,一旦人们意识到荒诞,应该如何应对呢?《奥丽芙·基特里奇》中,斯特鲁特展示了人们面对荒诞的不同抉择:妥协者通过放弃生命消除荒诞,同时也失去了一切可能,反抗者则通过抗争成为西绪弗斯式的荒诞英雄,在荒诞世界中收获着幸福。
三、荒诞世界中的妥协者
妥协者“承认活着没有任何深刻的理由,承认每日的骚动之无理性和痛苦之无益”[2]P625,因此他们选择通过“自愿的死亡”结束荒诞。《绝食》中通过绝食放弃生命的妮娜与《郁金香》中的过着行尸走肉般生活的露易丝·拉金都是对荒诞的妥协者。在意识到存在的荒诞性后,他们认为生命已毫无意义,主动“招供他已被生活所超越”[2]P625,选择肉体上或者精神上的死亡来终结所意识到的荒诞命运。
《绝食》中的年轻女孩妮娜在得知男友蒂姆的背叛后,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每天都沉浸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最终患上了严重的厌食症,她“裸露的手臂和椅背上的木条一般粗细”,“两条腿细的像蜘蛛腿一样”[3]P85,并且心脏已有损伤。父母将她送往医院治疗,她却偷偷逃走。在黛西家中暂住时,妮娜得到了黛西、哈蒙和奥利芙三人的帮助。哈蒙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呵护她,奥利芙在和妮娜深谈之后,引用丘吉尔的话鼓励她“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放弃” [3]P97,细心的黛西还给她准备了圣诞礼物。但是来自父母、奥丽芙、哈蒙与黛西的爱最终还是没能战胜妮娜失去爱情后日复一日的绝望,她的体重虽然一度有所增加,但私底下她一直在吃缓泻药,在病情严重的时候还拼命拒绝去医院,最终心脏病爆发去世。
妮娜将饥饿作为身体自残的手段,用自杀方式结束了她所意识到的荒诞命运。同样,《郁金香》中绝望的母亲露易丝·拉金也选择了对荒诞的命运进行妥协。拉金一家原本是镇上经济条件上等的家庭,罗杰·拉金从事银行业,他们的孩子上私立中学,在小镇人们的眼中,露易丝·拉金的生活是很幸福的。然而,在他们的儿子多伊尔·拉金连刺一个女人二十九刀的刑事案件被当地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之后,露易丝·拉金的生活仿佛从天堂坠入了地狱。这个昔日充满活力的美丽女人在日复一日的孤独、悲伤与过分自责中,变得偏执,多疑,无情,近乎精神失常。她用狠毒的语言攻击自己的丈夫;偏执地认为奥利芙的造访是为了幸灾乐祸,因此故意奚落孤身一人的奥利芙;她甚至认为自杀“能解决一切问题” [3]P154,建议奥利芙割腕自杀。对生活失去热情的露易丝·拉金虽然没有选择自杀,却虽生犹死,她同样是对荒诞的妥协者,只能日复一日经历痛苦,将自己和家人置于地狱般的生活中。
妮娜或露易丝·拉金式的妥协者在认识到自己的荒诞命运后,缺乏勇气面对,选择“死亡”的方式结束荒诞,然而在结束荒诞的同时,他们也失去了一切幸福的可能,因为“死后的事情毫无意义”[2]P671,只有勇于反抗的人才有机会在荒诞世界中寻到幸福。
四、荒诞世界中的反抗者
在加缪眼中,荒诞是普遍存在的,而要想在荒诞世界中继续生存,乃至获得幸福,最重要的就是要敢于直面荒诞,因为“活着,就是使荒诞活着;使荒诞活着,首先就是正视它”[2]P659。尽管《奥丽芙·基特里奇》中出现了一些以死亡应对荒诞的妥协者,如奥利芙的父亲,《涨潮》中主人公凯文的母亲,《绝食》中的妮娜等,但总体上,斯特鲁特还是让笔下大部分人物在觉察到了生命的荒诞性后,调整态度,积极应对,进而实现人生价值。
《药店》中年轻的丹妮丝在经历了丧夫之痛后努力恢复,逐渐痊愈,她选择再次结婚、生子,学着爱护自己的家人,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瓶中船》中的朱莉在觉察到家庭环境的奇异不堪后,鼓足勇气离家出走,追逐自己的爱情和自由的新生活;《钢琴演奏者》中的女主人公安琪拉·欧米拉从小受到自私强势的母亲的控制,被剥夺了学习深造甚至结婚的机会,多年后,她下定决心脱离母亲的干涉,开始享受人生的自由;《涨潮》中的凯文长久生活在儿时目睹过母亲自杀的创伤性回忆中,人生态度消极,在与女朋友分手后意欲回到故乡自杀,然而,最终他在挽救落水的小学同学帕蒂中明白了生命的难得与可贵。
除了以上人物,斯特鲁特用大量笔墨描绘了女主人公奥丽芙·基特里奇所面对的荒诞世界,她的生活态度,她的反抗以及她收获的幸福。奥丽芙·基特里奇被塑造成一位加缪笔下西绪弗斯式的荒诞英雄,在察觉到生命的荒诞性后,她仍鼓足勇气正视作为生命底色的种种悲凉,用对荒诞的反抗为自己的人生抒写了一曲含着微笑的悲歌。
《奥丽芙·基特里奇》主要围绕奥丽芙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展开。奥利芙与丈夫亨利的婚姻生活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实际充满矛盾。两人性格不合,经常争吵,还一度都面临第三者插足、婚姻破裂的危机。她暴躁的脾气使她与儿子克里斯托弗的关系也十分紧张。克里为了逃离她,选择婚后移居纽约,而分离也没使两人的隔阂消除。与丈夫儿子之间的紧张关系成为奥利芙生活中需要面对的一大矛盾。在短篇《殊途》中,克里斯托弗已经移居纽约,奥利芙在与亨利的一次激烈争吵后发现他们其实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此时的她“感觉自己像只肥大的田鼠,前面有个越转越快的球,她拼命地想爬到球顶,于是用尖利的爪子狂抓乱扯,但是还是怎么也攀不上去”[3]P123,她似乎被生活抛弃,再拼命挣扎也是徒劳。随着故事发展,年老的亨利突发中风,住院多年最终去世,克里一直远居纽约与母亲疏于联系,奥利芙孤独的晚年生活在最后一篇短篇《河流》中展现出来,她每天过着重复的生活,日复一日在“能杀人”[3]P68的孤独生活中煎熬。奥利芙的一生都在经历着平凡生活的中的各种荒诞考验。
如同西绪弗斯有着“对造成自己痛苦的洞察力”一样,奥利芙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命运的荒诞性,在《河流》中她对刚刚经历丧妻之痛杰克说:“我们一直都是孤零零的。孤零零的地出生,孤零零地死去。”[3]P255然而,对荒诞性清醒的认识,并没有使奥利芙放弃对生命的热情,她像西绪弗斯一样做自己命运的主人,直视自己的命运,在荒诞世界中带着希望和反抗生活。
面对与丈夫和儿子的隔阂,奥利芙没有放弃对家人的爱,亨利中风住院后她细心照顾,还为了修复与克里斯托弗的关系而尽力改变自己的坏脾气;面对衰老和不可避免的死亡,她采取轻蔑的态度:“我也不在乎自己死不死” [3]P254,“只要别像我那可怜的丈夫,在养老院里待上数年,逐渐枯竭而死。那才是我怕的” [3]P255;面对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生活,奥利芙虽然觉得孤独落寞,但她还是选择积极应对,她每天6点起床晨练,中午听广播午休,下午散步,虽然独身一人,但她仍然坚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她不仅一直调整自己的心态,还身体力行地帮助小镇上其他人找到生活的希望。她耐心劝导绝食的妮娜千万不要放弃,帮助有自杀念头的凯文重新认识生命的意义,鼓励她的学生朱莉对自己的荒诞命运进行反抗。
“反抗贯穿着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2]P660奥利芙的伟大就在于她能一直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中的荒诞性,并且能一直带着希望对荒诞命运进行反抗。小说结尾时,年老的奥利芙“闭上双眼,一阵阵感恩之情、还有悔恨涌遍她疲惫的自我。她脑海中浮现出阳光普照的房间、向阳的墙壁、屋外的月桂树。这个世界令她目眩缭乱。然而,她还不想离开”[3]P270。尽管明知生命充满荒诞,奥利芙还是保持着生的欲望和对生命的热情。她的生命虽然同样不乏有悲哀、痛苦的底色,但对荒诞的反抗态度造就了她的幸福。
五、结语
《奥丽芙·基特里奇》展示了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在面对荒诞世界时迥异的人生抉择。绝望的人选择自愿的死亡以终结荒诞,却也丧失了一切可能,而像奥丽芙·基特里奇一样西绪弗斯式的荒诞英雄则带着反抗的精神,直视荒诞命运,义无反顾地生活,收获到平凡的幸福。女作家伊丽莎白·斯特鲁特通过一系列形象的例子向人们传达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世界的荒诞性不可避免,面对荒诞,妥协者只会失去一切生的可能,只有勇于接受自己的命运,在充满荒诞的道路上带着希望,勇于反抗,才能收获幸福,因为“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 [2]P705,人们穷尽生命本身的历程本身就是幸福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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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薛玉凤.探索人性的弱点——评伊丽莎白·斯特鲁特的《奥丽芙·基特里奇》[N].文艺报,2010-6-14.
作者简介:周重阳(1989—),女,河南大学外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方向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