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伤的种子”

2014-10-21 15:41吴智丽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丁玲

摘 要:丁玲一生创作的变化受“历史问题”的影响颇为严重,以“幽禁南京”一事为界,前期“主动”的言说与后期“被动”的创作就是这一问题的真实写照。这样的结果不仅源于丁玲错综复杂的经历,同时也根植于丁玲的双重人格。丁玲不幸充当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自己也在“迫害”与“反迫害”“审查”与“平反”中迷失了自己。由此观之,“政治”与“文学”的关系依旧是现当代文学中一组棘手而又没有得到很好解决的关系,这在丁玲的身上体现得异常深刻。

关键词:丁玲 “歷史问题” “文学与政治”

“自伤的种子”一语出自李美皆的博士论文《“晚年丁玲”研究》,“在以后的岁月中围绕丁玲历史问题的伤害与被伤害,则更加证明了国民党多么成功地为共产党队伍内部种下了自伤的种子”①。纵观丁玲坎坷动荡的一生,1933年至1936年幽禁南京之事,确实成为她一生的分水岭。当她从噩梦般的三年中走出来之后顿觉无比轻松与畅快。她根本没有料想到,三年的经历如诅咒般如影随形,她此后的人生便是与这阴霾相伴相斗、纠缠不清的梦魇。丁玲是一位作家,安定的创作是她一生的追求,可是1933年至1936年,就像是上天给丁玲的恶作剧,让她掉进了“政治的泥潭里”,她不是政治家却要面对政治的劫难,被政治困扰的时间长了反而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她在“文学”与“政治”间的游离正是她苦难而又奇谲的经历的诱因。国民党对丁玲引诱的失败本身就是丁玲的胜利,可是这种异常艰辛的胜利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她苦难遭遇的开始。也就是说,丁玲的历史问题是不是“问题”需要参照事态的变化,事实需要则是问题,不需要则不是问题。李美皆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丁玲的历史问题好比一道紧箍咒,必要的时候有人就会念咒语,让她剧烈头痛。”②历史证明,用怀疑的眼光对待一个正直的同志本身就是失陷于国民党。这颗“自伤的种子”在自己人的怀疑和审查中不断壮大,当它长成参天大树时便会时时招来不正之风。这是国共两党政治斗争的产物,而丁玲不幸地充当了这场斗争的“牺牲品”。她的困惑与无奈、她的反抗与投降、她的偏激与不可爱都是这道紧箍咒在作祟。

当事情落在丁玲身上时,这就注定是一场引人注目的、风风火火的、旷日持久的斗争。李美皆形容丁玲是“刺猬型”女人:“刺在外面,外强中干;好斗却并不善斗;斗争性强,但战斗力弱;桀骜而不刚烈,强健而不强悍。”③这一评价当属中肯恰当。有学者指出,困扰丁玲后半生的历史问题即便丁玲不去想尽办法平反,这“问题”也终究会平反,正因丁玲时刻把“历史问题”挂在嘴边,放在心上,才让这个问题越来越成为问题。1984年,丁玲在历史问题彻底平反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下我可以死了!”她是多么看重自己的历史问题,乃至她的后半生只是为了等到彻底平反的这一日。摒除外部因素,丁玲自己就没有把自己从历史问题中解放出来。时局事态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还是作家的心态。丁玲就是一个学不会洒脱的老太太,晚年丁玲依旧老而弥坚地奔走着。“她虽然被政治缠绕了大半生,但她根本算不上什么政治家,而只是一个误落政治迷局,且为政治所贻误的作家。”④ “丁玲吃亏就吃亏在不是政治家,却貌似政治家;没有政治家的战斗力,却给人当政治家来对待。”⑤ 她终究是在政治与文学的较量中迷失了自己,是“作家”还是“政治家”,她自己也不能分辨了。

纵览丁玲一生的创作和学者的研究成果,大致以《莎菲女士的日记》《水》《我在霞村的时候》《杜晚香》作为几个不同创作时期的分界线。如若将丁玲的人生遭际与文学创作放在同一水平面上分析的话,关于她创作上的分期就变得更加简单明了了。丁玲的创作可以以“幽禁南京”这一历史事件分为前后两期,“幽禁南京”期间创作的《意外集》纳入后期。这样划分的理由在于,作家心态的转变直接影响她创作的转变,几乎所有创作上的转变都可以在心态转变这里找到答案。

“幽禁南京”之前的丁玲是一位充满战斗精神的,能够独立创作的作家。敢想,敢写,“我手写我口”基本可以概括她前期的创作风格。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水》虽然经历了创作题材上的变化,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创作充满了作家自我探索和敢于尝试的精神。她的创作几乎都是自发的,主动的,问题不在于作品所传达的“变”或者“不变”,而在于这些都是本着内心需求和时代要求的主动的转变。“主动”很关键,这里蕴含有作家的能动性,作家独立的思考以及作家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这一时期的“变”是因作家认为有原因而“变”,有需要而“变”,而非为了“变”而“变”,或不得不“变”才“变”。然而这一切,就在1933年5月14日这一天画上了句号。

也许,对于“幽禁南京”这件事本身来讲并无多大意义,结果是丁玲安全逃离了国民党的控制,有惊无险。大难不死,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是等待她的不是“福”,却是“祸”。

丁玲辗转前往延安已是1937年的事情了。她如释重负地呼吸着根据地的空气,她的责任感让她信心满满。她全然不知自己的归来并没有完全得到同志们的信任。1940年中央组织部作出的对于丁玲“被捕被禁经过”的调查的结论是这样的:“……因此应该认为丁

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⑥有学者指出这一句话是毛泽东亲自加上去的。这里应当引起注意的是两点:其一,后来被称之为“历史问题”的幽禁南京一事在当时称为“被捕被禁经过”,还没有上升为“问题”,只是被当作一个事件进行处理;其二,是毛泽东加上了最后一句结论性的话。可以看出,1940年审干,丁玲不但没事,而且还得到了领袖的信任。

随后,丁玲开始发挥自己敢怒敢言的文风,先后写下了《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和《“三八节”有感》。作品中蕴含了作者的“怒”和“怨”,怨她自己在根据地的被调查,怒她看到的难以忍受的现象。这三部作品给她惹来的麻烦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1943年,中央决定继续整风,这股风又吹到了丁玲身上,问题还是“幽禁南京”之事。这次审查的压力远远高于1940年,因为已经有一些措施让她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她被吓倒了,组织的高干会她没有资格参加,又被调到边区文协工作,种种迹象表明,这次想要全身而退没那么简单。丁玲害怕了,她虽没错,但学会了知错改错。她写了大量的交代材料,表明自己悔过,直到1944年,丁玲才幸免,期间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一部作品——《田保霖》,和一个人——毛泽东。《田保霖》发表后得到毛泽东的赞赏,她身上的阴霾在领袖的赞赏下烟消云散了。这里值得注意的问题有三点:其一,那些作品的发表与丁玲的再次受审是否是因果关系;其二,早在1940年就下了结论的“幽禁南京”一事再次浮出水面,给丁玲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其三,与1940年的审查相同,在得出结论的时候毛泽东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这次切肤之痛教会丁玲应该如何创作,自此之后,丁玲在创作时学会了“察言观色”,她深知重要的不是自己写什么,而是写出来的作品是否会得到根据地话语的认可,所以她顺应这种话语,迎合这种话语。此后,丁玲前期那个独立自主的“真我”泯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顺从的、被动的、政治化了的丁玲。她害怕自己被审查,害怕自己被置于是非之地,所以她学会了用创作来迎合根据地的需求,就是投其所好罢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就是这一努力的结果,她也因此赢得了不少光辉,这种“被动”书写成了1933年之后主宰丁玲创作的唯一圭臬。从“主动”到“被动”不但是创作上的改变,更是心态上的改变。从丁玲前往根据地直到上世纪80年代得到彻底平反,前前后后经历了六次审查。上面的态度异常坚决,他们用一种“铁杵磨成针”的心态来“调教”丁玲。最后丁玲彻底平反了,她可以长长舒一口气,但那又怎样,长达四十多年的政治高压让她的后半生跌宕坎坷,当她出了这口气之后,已然是一位八十多岁的白发老太太。这场战役太辛苦,太残忍,它的代价是作家一半的生命。更可悲的是,在长期经受折磨的岁月里丁玲本人也彻彻底底地将自己改造了。“直到逝世,丁玲还认为自己的杰作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而非《莎菲女士的日记》。”⑦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场战斗中,双方实力差距悬殊,表面上丁玲最后胜利了,平反了,但实际上她已经被彻底改造了。她已不是青年时期的她,她这样的改变不正是对手所希望的结果吗?从这个角度上讲,丁玲是输是赢就另当别论了。

丁玲的悲剧就在于她太希望自己始终处在革命的内部,外界力量越是封堵,她越有一种不冲进去誓不罢休的想法,所以她很在意他人眼中的自己,特别是领袖眼中的自己,她会根据这些反馈作出调整。《“三八节”有感》闯祸了,她再也不写了;《田保霖》受到赞扬,她决心朝着这个方向再创作一篇,于是有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她喜欢外界的认可,她为自己的过去感到心虚,所以她活在他人的眼中,不断迷失自己。她也怨恨,否则就不会有《风雨中忆萧红》的诞生。在难以想象的同道人的折磨下,她终于连怨恨的勇气都没有了。她的忏悔逐渐深入到灵魂里,从里到外“清洗”得干干净净。“幽禁南京”的阴影深埋在她的心里,一旦被野心家利用,丁玲就会像给人抓住“小辫子”一樣束手就擒。由此看来,“自伤”比“他伤”更让人痛彻心扉,因为自伤很难激起反抗,否则人格上就被宣判了死刑。丁玲后半生一直吃着“自己人”的亏,她不敢质疑他人,所以只能“清洗”自己。直到彻底平反,她才原谅了自己,丁玲是最后一个原谅自己的人。

①②③⑦ 李美皆:《“晚年丁玲”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47页,第52页,第53页,第136页。

④⑤ 李美皆:《莎菲也会老的》,《红豆》2013年第3期。

⑥ 丁玲:《丁玲文集》(第十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页。

作 者:吴智丽,山西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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