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洋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由《张仪列传》谈张仪之说与九鼎之貌
刘洋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史记·张仪列传》中张仪说秦惠王时,提出“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的说法。九鼎宝器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力在张仪的话语中得到刻意的强调,其原因不在于器物本身的形貌,而是因为九鼎宝器一直以来都是无上王权的象征。但从春秋战国的局势来看,“据九鼎”似乎并不能“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张仪的计划听上去美妙,却毫不现实。
《史记》;张仪;九鼎;图籍;王权
战国之际,七雄并立,交互攻伐,中国历史进入一个由分裂向统一过渡的缓慢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批兼具战略眼光、说辩技艺和外交才华的谋臣策士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他们促成和推动了战国中后期轰轰烈烈的“合纵连横”,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历史发展的进程甚至方向。在有史料记载的多位纵横家中,苏秦、张仪的事迹最为人们所熟知。据《史记》记载,苏秦游说山东六国,缔结合纵联盟,使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张仪离散合纵,说六国以事秦,使秦国开疆拓土,实力大增。
张仪的连横活动在《史记·张仪列传》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其中公元前316年,张仪说秦惠王的一段话引起了笔者的注意:“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公元前318年,韩、赵、魏、燕、楚五国合力攻秦,秦国派兵阻击,破三晋于修鱼,算是挡住了联军的强大攻势。而就在这时,西方的义渠(匈奴的一个分支)又对秦国发动突袭。秦国陷入被外敌东西夹击的困境,秦惠王也为先攻韩还是先攻蜀而犹疑不定,正是在此种情形下,张仪对秦惠王提出了如上的出兵建议。张仪的主张是先与魏国、楚国交好,攻打韩国,进而向周天子发难。早已衰弱不支的周室必然会献出“九鼎宝器”。得到了“九鼎宝器”,根据九州的地图和各国的户籍(王利器先生《史记注译》和韩兆琦先生译注版《史记》均将“图籍”解释为“地图和户籍”,此处从之)就可以号令天下。不难看出,占据“九鼎宝器”是张仪计划中的关键,那么“据九鼎”就真的能够“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吗?先不论具体实施,张仪的说辞在逻辑上能够成立吗?要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恐怕要先从“九鼎宝器”的来历和形貌入手,从《史记》等历史资料中去寻求答案。
首先,从文本角度,应该如何理解张仪话语中“据九鼎”和“案图籍”的关系?如果将两者理解为并列关系,那就是“占据九鼎,同时根据周天子所保存的各国地图和户籍”,图籍是独立于九鼎之外的文献资料,九鼎本身并不具备图籍的功能;而如果将两者理解为承接关系,那就成了“占据九鼎,然后根据九鼎上所铸刻的各国地图和户籍”,这意味着九鼎上所铸之物是各国图籍,如此一来,九鼎本身就具备了极大的军事价值,是攻城略地时的重要依据。面对这样的语意分歧,仅凭语感去加以判断取舍自然难令人信服。经笔者统计,“九鼎”一词在《史记》中共出现了22次,分别位于《周本纪》(8次)、《秦本纪》(1次)、《孝武本纪》(1次)、《六国年表》(1次)、《封禅书》(2次)、《齐太公世家》(1次)、《楚世家》(3次)、《张仪列传》(4次)、《平原君虞卿列传》(1次)等九个篇目。其中有关九鼎来历和流转情况的记述见于《孝武本纪》和《封禅书》,两处文字相同:“闻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左传·宣公三年》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墨子·耕柱》亦云:“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可见,九鼎是禹用九州州牧供奉的铜铸造而成,后来随着王朝的兴替,由夏入商,又由商入周。
这九座鼎大概有多大呢?答案恐怕连当时的各诸侯王也不知道,所以才有《史记·楚世家》所载“楚王问鼎小大轻重”一事。《战国策·东周策》记载,秦曾兴师临周以求九鼎。周君派颜率以将九鼎相赠为条件向齐王求援。齐王发兵五万使秦军撤退后,想要把九鼎运回齐国,这时,颜率向齐王抛出了难题:“弊邑固窃为大王患之。夫鼎者,非效醯壶酱甀耳,可怀挟挈以至齐者;非效鸟集乌飞,兔兴马逝漓然止于齐者。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今大王纵有其人,何途之从而出?臣窃为大王私忧之。”九座鼎硕大无朋自然无可争议,但颜率之辞亦不足信。且不论当时的制造工艺能不能造出那样大的鼎,单看《史记·周本纪》的记载,武王伐纣时,周军的兵力不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这和“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的描述实在相差太大。迄今为止,世界上出土的最大最重的青铜器后母戊鼎(亦称司母戊鼎)铸成于商朝后期(约公元前14~前11世纪),体高133厘米,口长112厘米,口宽79.2厘米,重832.84公斤。禹所铸的九座鼎,每座大小恐怕也不会超出这个规格。至于颜率所述,只是为了刁难齐王,进而保住九鼎,而刻意混淆视听罢了。
现在我们再回到张仪说秦惠王的那段话。暂以后母戊鼎为参照标准,九鼎的表面积应该不会太大,要把九州的地图和全国的户籍全部铸在上面,近似天方夜谭。所以,将“据九鼎,案图籍”理解为九鼎上铸刻着图籍,其本身在逻辑上就站不住脚。此外,九鼎上铸有图籍的说法,与史料记载也是冲突的。《左传·宣公三年》载:“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左传》称鼎上所绘为百物之象,这样的说法比较符合当时器物所绘图案的普遍风格。《吕氏春秋》的一些篇目对九鼎上的图案所述甚详。《先识览·先识》:“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审分览·慎势》:“周鼎著象,为其理之通也。理通,君道也。”《审应览·离谓》:“周鼎著倕而龁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离俗览·适威》:“周鼎有窃曲,状甚长,上下皆曲,以见极之败也。”《恃君览·达郁》:“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由此可见,九鼎宝器上的图案并非“图籍”,而是鼠、马、饕餮、窃曲纹等一些动物(或类似动物)形象,以及工匠倕这样的人物形象。
张仪之所以称凭借九鼎宝器就能够执掌天下,其理据恐怕在于九鼎宝器长久以来被寄寓的王权象征意义。九鼎宝器随着在三代的次第传承,其意义早已超出祭祀礼器的范畴,升格为最高王权的象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周朝建立之初,会将“迁九鼎”作为与“振贫民”、“修周政”(见《史记·齐太公世家》)等并列的重大举措。春秋战国时期,周室衰微,凡是兵力强盛的诸侯国无不想将九鼎宝器据为己有,楚庄王、秦昭王等多位野心勃勃的诸侯都曾做过争夺九鼎的努力,其原因也无非是要借九鼎增强自己王位的权威性。楚庄王问鼎中原时,王孙满驳斥道“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这正是对九鼎神圣王权象征意义的最好诠释。那么从这一角度来说,夺取九鼎宝器对于秦国成就大业,似乎具有一定的意义。但正如前文所讲,这种意义也仅仅是象征性的。周室的实力虽然远逊当初,当它仍然是实际名义上的中央王朝,周天子依然是名副其实的天子。各国诸侯自恃兵强马壮,尚不免对天子横加凌辱,又怎么会臣服于一个掠取了九鼎宝器的其他诸侯王呢?所以,夺取九鼎宝器不但不会奠定自身的王业,反而会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引起其他各国联手征伐。
综上,张仪关于九鼎宝器的发挥,并不具备现实性,只是外表华丽的空中楼阁,经不起推敲。这也是为什么秦惠王最终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听从司马错的计谋,先攻蜀地。
那么,凭借张仪的明思卓智,难道不明白独占九鼎这份王的“荣耀”在七雄逐鹿的焦灼战事中不利反害的道理吗?笔者认为,并非如此。张仪通过对当时局势的分析,得出了应当“先攻韩,再犯周”的结论,不过他手中的理由并不充分,为了达到说服君王的目的,在陈述的过程中他不惜用一些不太能站得住脚的论据来勉强充数。实际上,这不只是张仪此番说辞的弊病,也是其他纵横家言语的通病——他们虽然才智超群,但提出的主张和计谋也并不都是真知灼见,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用高妙的语言技巧将一片虚言浮词装扮得好似铁证如山。坐在他们对面的君王如果不仔细分辨,丢城失地就在所难免了。正如韩非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纵横之士)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听说于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缯缴之说而侥幸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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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5312(2014)29-015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