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雅
罗爱萍,广州媒体人,因著作《中国剩女调查》而受到关注,甚至质疑。经过近四年的调查采访和写作,她认识到社会对“剩女”的理解有失偏颇,这个群体也正在被污名化。她要做的,就是为剩女们发声、正名、立言
当“剩女”这个称谓已被滥用得无需更多释义,大众也对该词所传播的态度习以为常时,2014年7月,一本名为《中国剩女调查》的新书又将该话题激起千层浪,它无比清晰地表明了立场又解析了其中疑惑:中国社会对“剩女”的理解有失偏颇,“剩女”是贬义,被消费的词汇;“剩女”的真实生活与以往媒体描绘的并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而“剩女”不应是被任由评说的对象。
8月末的一个早晨,《留学生》记者在中山大学约访了《中国剩女调查》的第一作者罗爱萍。那日正值暑假结束学生陆续返校之时,即便从未见过她,但单看气质和步态,走在一群学生中的罗爱萍也很容易被发现。面对争议,罗爱萍坦言:“实际上这个研究调查也改变了我最初的观念。”
罗爱萍在广州某报做晚班编辑,对媒体报道的风向比较敏感。2008年,她开始注意到媒体对剩女的热议,而且趋势在加强,报道幅度和密度都在增加。同时自己也是大众口中的“剩女”:27岁以上,未婚。罗爱萍发现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媒体所呈现的剩女很不一样。彼时,罗爱萍在网上认识了人在美国的王蜂博士,闲聊间发现两人都反感主流对剩女的议论方式,并探讨媒体对剩女的报道,并商量着计划访谈剩女,观察剩女们真实的生活到底是怎样。从此,两人便开始大量关注和收集媒体有关剩女的报道。2010年,罗爱萍申请到英国志奋领奖学金,赴威斯敏斯特大学攻读一年硕士,也就是从这一年4月开始做访谈,着笔写作,历时3年完成了《中国剩女调查》。
罗爱萍对《留学生》记者说:“在收集资料和写作的过程中,我发现整个社会对剩女、婚姻等问题的呈现都与实际有相当大的偏差,对剩女的贬损和对女性的剥削令我倍感愤怒,越发坚定要完成写作。我想我有责任为剩女发声、正名和立言。”她说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一次剩女反击战。要大声地告诉社会:关于剩女,现实是光明的,认识是黑暗的。
剩女越来越包容
留学生:你是如何开始研究这个群体和话题的?
罗爱萍:刚开始只是好奇,后来发现,问题完全不是那么简单,再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我也是一个剩女,受过良好的教育,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厘清社会对这个群体的认知,起码告诉大众真实的状况。
留学生:根据你对媒体报道的分析,“剩女”的议题是随资本力量兴起而兴起的?
罗爱萍:对,差不多是2003年期间,伴随着一些婚恋网站的成立。婚恋网站提供了平台和渠道,但是为了追逐利润,把目标投向年轻人,用户是20岁到29岁的人群,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占到40%以上。美国也有婚恋网站,但它主要的用户都是40岁以上的,相对社会阅历较丰富,很难忽悠他。自从网站兴起婚恋经济以来,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婚恋网站。从2003年到2006年有16家婚恋交友网站融到了1亿美元,这些资金有欧洲来的,有美国来的,也有本土的,他们一起进入中国市场推动婚恋经济,所以婚恋网站非常有动力去推动这样一个媒体的舆论潮。在我们统计媒体关于“剩女”的报道时,发现2004年出现第一篇以“剩女”为标题的新闻报道。从一般规律来说,经济越发达,女性经济地位提高时,晚婚就会出现,看国外经验就知道。但在研究中我们发现,因为“剩女”这个舆论潮起来之后,上海在2009年左右,初婚年龄提前。在此前几年这个年龄线一直在降,但在那时提前,按理说不应该这样。
留学生:你在研究的过程中也用“剩女”这个词吗?
罗爱萍:我用的剩女是没有加双引号的。刚开始也加了双引号,后来认为我们要进行解构的就是没有加双引号的剩女,所以就把双引号去掉了。我现在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是否使用这个词,它已经存在,还很强大,即便这个词本身带有贬义,并且被广泛认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把这个词给颠覆掉,让它从一个贬义词变成一个褒义词。
留学生:你的受访者对“剩女”这个标签怎么看待?是抵触,还是没那么在意?
罗爱萍:在访谈之前她们已经全部听过这个词,一些觉得带有歧视性,有一些感觉这个词不友好,另外也有就觉得无所谓。在我看来,她们可能还是受到影响,被或多或少加剧了焦虑,但是之后又自己调整了。比如其中受访的一个40多岁女性,她的30岁是在90年代,现在过去十年,虽然相较过去接收外界资讯的渠道越来越广,但她本身不大上网,整个舆论环境对她来说变化不算大,她还是听同事说起才知道“剩女”这个词。她说得很经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不是说你不结婚就嫁不出去。”她当时不允许我录音和做笔记,有些遗憾。
留学生:这些受访的女性现在的生活状态、情绪是怎样的?
罗爱萍:这是我书里写的一个方面,她们越来越包容。我的解读是她们成熟了,判断人的方式在改变,自己也会调整。比如说她可能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去见一个男的,相亲,觉得这不好,或者是哪个行为觉得她很反感,她就不会再见他了。她有这种想法的原因,第一,她觉得自己年轻有时间,另外一个就是觉得自己还没到那个,我忘了,是有两个原因。到30岁之后,她就会发现,以前这种判断人的方式不对,就是不应该这么苛刻,所以当她再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就会说,我有一点反感,那就算了。但是她不会说不再见了,那就再出去几次,再接触一下看看合适不合适,如果是真的不合适没有感觉,她才会放弃。
对剩女的轻视源于资本的力量
留学生:在英国的留学生活对此后你研究这个话题有无帮助?
罗爱萍:我在英国为研究做了很多准备。在英国的时候,我发现所看到的情景和原来生活的环境很不一样,当地的性别文化比较先进,我的性别意识有受到启蒙。我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上网时,首页是英国MSN官网,往下翻就看到有一篇文章是说给“单身男女十个建议”。首先它是给单身男女,并不是只给女性。然后给单身女性的建议其中一条:不要和你不喜欢的男人约会。这让我当时一下子受到冲击,记忆非常深刻。这和国内的类似“建议”差别很大,甚至有一些根本就是相反的,然后我开始慢慢留意周围的文化,还有身边的人。这样的社会氛围比较自由,我不会因为是女性就一定要做什么。甚至有的时候向别人介绍“我是谁”时,也不需要与任何工作机构有人身依附关系,这些情况综合在一起,激发了我的性别意识的关注。上课时结合这个话题写了两篇小论文,研究方法和媒体效果。写完毕业论文之后,我去大英图书馆找有关西方不结婚的女人案例,和有关亚洲这个群体的西方文献。
留学生:西方对“剩女”的定义和态度相较国内有什么不一样?
罗爱萍:历史都是很相似的。16世纪的西方,尤其在西欧对很多不结婚的女人进行了污名化。英国1851年人口普查显示,当时全英国大概有100万以上没结婚的女性,整个社会都炸开了锅,议会里面讨论要如何处理这些女性?最后竟然有一个评论家兼记者提出把这些“多余的女人”,运送到当时还是殖民地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美国还是殖民地的时候,社区要求“大龄未婚女性”到有执照的家庭居住,接受监管。在学术也有类似情况,比如当时心理学认为结婚才是社会规范,不结婚就偏离社会规范,等于说你心理有问题。所以开出的解决方法就是你想变得正常,就去结婚。医学和生物学又围绕女性生殖系统来阐述。如果你做其他事情做多了,你可能就影响你的能量了,然后你就生不了孩子了。最后给这些不结婚的女性构建出一个形象,这种行为实际上影响了社会大众。导致这部分女性受到大众的污名化。
留学生:现在西方对此类话题的态度呢?
罗爱萍:过去的研究结论已经被推翻了。其实直到上世纪80年代都还会认为不结婚往往意味着生活很糟糕。但是不像中国现在这么大规模地对剩女进行污名化。西方社会不结婚的原因,除了社会包容,家庭压力较小,社会保障也比较好。
留学生:为什么社会会把这种眼光仅仅投在女性身上?
罗爱萍:因为女性一直都是被消费的对象。除了这些没结婚的,已婚女人和“辣妈”这些也是在被消费。
留学生:西方在这个问题上从心理学、生物学、医学等方面都做了学术研究,中国有相关的严肃研究吗?
罗爱萍:没有。“剩女”是最近十年才在媒体上产生的一个名词,基本上从未开展过系统研究,仅有的是从传播学方面研究媒体上的剩女形象。
留学生:一些人对这个群体的轻视态度是源于传统意识还是其他原因?
罗爱萍:最重要还是资本的力量。社会传统认为女人理所当然都应该结婚,而且数据显示,晚婚的人比20年前增加很多,也许每个人身边总有那么几个剩女。然后近年来相亲节目的涌入,资本力量的推动,影响非常大,会导致社会舆论对这个群体的负面态度。这种态度也有文化上的批判,比如不能承担家庭责任等。如果光是以负面或正面来分辨媒体报道,会发现负面更多。另外,媒体总是认为她们自信独立、成熟理性,渴望幸福但又谨慎对待婚姻。当然,这其实是优点,但在传统文化里,它就变成了缺点。
准备创作剩女剧本
留学生:做这个调查研究的初衷和最后得到的结果相符合吗?
罗爱萍:意义应该也稍深化了,越写越觉得它具有很大的社会价值和意义。我发现很多真实的情况和现实很不一样。过去看媒体采访“剩女”,只是问几个大而化之的问题,比如你想结婚吗?压力大吗?没有很完整地呈现这个群体,不同年龄段的全部生活面貌。我们首先让这样一个群体,自己去讲她们自己。
留学生:书里引用了很多数据来解析问题,对于数据的筛选是怎样进行的,会不会过分地依赖?
罗爱萍:不会。在写作时,北大人口研究所的乔小春教授提出一本优质的书应具备两个角度,一是定性,一是定量。两种方法结合才能写出好书,因此这本书既有访谈,又有客观数据,数据和人口学方面的文献弥补了访谈上的单薄,信服力还是很高的。
留学生:客观的数据有没有颠覆你们最初的一些观点?
罗爱萍:比如剩女人数在增长。比如25-29岁没结婚的女性,在1990年只有4.9%, 2010年就已经增长了5倍,达到了21.62%,那30-34岁就从0.64%飙升到5.35%,增长很迅速,重要原因还是经济提升,大多数未婚女性都来自城市,农村的所谓剩女很少。
留学生:对这个话题还会更深入地进行相关研究吗?
罗爱萍:我始终觉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可能对我业余写作是保障。明年要对受访者做一次回访,看看她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还想跟王蜂博士合作一本关于单身生活指南类的书,希望从自我、爱情、友谊、亲情等方面写,阐述我们的理念。另外,我发现国产电视剧和电影对剩女或者说单身女性的刻画和呈现是不准确的,从编剧到导演都带着对剩女的刻板印象,主角都是非常渴望结婚,这样的结局在我看来太恶俗,实际上也许不是这样,不如我自己来写剧本好了。组建一个团队写关于剩女的电视剧,根据访谈去写,更贴近生活,反映真实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