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论关汉卿《救风尘》悲喜剧艺术
刘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学界对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这一戏剧作品的定义偏向于喜剧,对其悲剧意义的分析较为清淡,然这一重喜剧色彩、轻悲剧意味的倾向有失偏颇。《救风尘》中确有喜剧形式,表现为人物、情节和语言三层面的喜剧性,但实则每一层面的喜剧背后都蕴含浓厚的悲剧意味。并且作家此种形喜实悲的写作特色,意在揭露更彻底的悲剧实质。
《救风尘》 关汉卿 悲剧 喜剧 形喜实悲
学界对《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这一关汉卿戏剧作品的定义偏于喜剧,对其悲剧意义的分析比较清淡,这一倾向有失偏颇。当然,悲剧或喜剧,若加以条条框框的限制,便不是文学了。对其理解更多为个人主观感受,因人而异。但若能将其稍加理性区分,便能引导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作品内涵,解读作家思想。我结合《救风尘》的喜剧内涵与悲剧意味两方面,阐述其形喜实悲,且悲剧性更深刻的观点。
《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关汉卿杂剧选译》中对“救风尘”的解释为:“《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这是关汉卿最著名的喜剧之一”,“全剧处处伏笔,层层深入,构思巧妙,充满悬念,人物形象鲜明,语言极富个性,有浓厚的喜剧色彩”①。它把这个剧本定义为“喜剧”,认为其性质上是喜剧,而非悲剧。
学界研究关汉卿《救风尘》这一剧作的文章可谓林林总总不计其数,但在相当长时间内,研究都只是从戏曲文学的一般角度,如对其人物形象、戏剧冲突、主题思想、社会意义等方面作相关研究。对其喜剧性研究的文章也有,但为数不多,而对其悲剧意味的研究更是凤毛麟角。并且学者们往往开头就将这一作品定义为喜剧作品。至于戏曲史论家王季思先生把《救风尘》置于其主编的《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的首篇,更是直接把这部作品定义为喜剧。他在《救风尘后记》的开头便指出:“《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杂剧,是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最得称誉的一部喜剧作品。”②
实则,要确定一部作品是否为喜剧,首先要理解“喜剧”这一内涵。
(一)“喜剧”的内涵渊源
“喜剧”这一概念源于西方。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已经谈到喜剧的特征,他认为:喜剧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人”,“所谓‘较差’,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坏’,而是指具有丑的一种形式,即可笑性(或滑稽),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伤,不至引起痛感的丑陋或乖讹。”③随后出现的亚里士多德学派佚名者的《喜剧论纲》,套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定义的规格,拟定了一个喜剧定义,即“喜剧是对于一个可笑的、有缺点的、有相当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借引起快感与笑来宣泄这些情感。喜剧来自笑。”④后世不管东西方,对喜剧这一概念的论述大都一脉相承。在此,暂且以之为源,从中概括出喜剧的主要特征,即喜剧来自笑。
被学界一致归于喜剧的《救风尘》,的确对其中之“笑”加以三方面阐释。
(二)《救风尘》中“笑”的阐释
1.人物形象中见其喜剧性。
赵盼儿与周舍,一正一反两个喜剧人物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且先说赵盼儿,看她前往搭救宋引章时的打扮——穿上锦绣衣,戴上珊瑚钩,扭扭捏捏别样娇柔,意在使周舍一看就迷上心头;再看她随身带去的——又是羊,又是酒,还有那定情时用的“大红罗”,意在使周舍笃信自己是一片真心;当周舍连声喊打时,她灵机一动,说:“你在南京时,人说你周舍名字,说的我耳满鼻满的,则是不曾见你,后得见你呵,害得我不茶不饭,只是思想着你。听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恼,周舍,我待嫁你,你却着我保亲……我好意将着车辆鞍马奋房来寻你,你划地将我打骂。小闲,拦回车儿,咱家去来。”⑤赵盼儿这机智、这口齿,让周舍心情舒畅,也给观众以愉悦。在这花招掩盖下,周舍即便早有疑虑,但还是乖乖陷入圈套,高高兴兴回家写休书去。这其中周舍花心无耻的丑态立现。在这相对立的两人中间形成的张力,极好地配合人物的语言动作,更有喜感。
2.故事情节、矛盾冲突的喜剧性表现。
故事从第一折周舍上台自报家门说起。周舍一番花言巧语骗得宋引章与之结婚,宋引章也急于从良,不听劝告,答应其婚事;但婚后周舍施虐,引章无奈之下只能求救,赵盼儿得信定计;周舍花心贪色上当,娶赵休宋,引章得以逃脱;周舍发现赵盼儿逃跑,于是找审官审判,赵盼儿一番言语说得周舍灰头土脸,再无法反驳,安宋完聚。这一连串的情节是欺骗与欺骗的对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计策。情节紧凑,一环扣一怀,且富有典型性,让观众在“骗”与“被骗”的矛盾冲突中得到审美的享受。
3.语言中的喜剧性。
这主要体现在剧中人物对话的喜剧性上。如周舍休了宋引章后赶回客店,发现赵盼儿居然跑了,急得像疯狗,马上叫来店小二说:“将马来,我赶将他去。”小二说:“马揣驹了。”周舍说:“鞍骡子。”小二又说:“骡子漏蹄。”⑥结果周舍被一连串的巧合弄得狼狈不堪,只好步行赶路,让观众一片哗笑。这里人物的语言短小却深有意味,分开来单独看没有什么,合在一起,喜剧意味不言而喻。语言的喜剧性还表现在宾白和曲词中,吸收了城市下层人物的风趣的谚语、成语、行话等。
鉴于以上几点,把《救风尘》定义为喜剧似是理所当然。但是,判断其究竟是喜剧或是悲剧,还要看悲喜剧因素何者更能产生深刻久远的意义。
所谓悲剧,鲁迅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⑦悲剧以悲惨的结局,揭示生活中的罪恶。如果仅以结局来说,那么《救风尘》似乎不属于这一行列。只是,暂且不说《救风尘》结局有无更多深意,而单从结局对作品加以归类这一做法本身,未免太过草率。若对《救风尘》中三点“笑”的喜剧内涵加以深入剖析,实则每一点“笑”中都饱含辛酸泪。
(一)人物形象喜中有悲
先看赵盼儿,她沦落风尘,受尽凌辱,精通世故。她对恶势力充满憎恨,不能容忍自家姐妹再被玩弄,所以才决定风月救风尘,用诱骗周舍的办法回敬周舍对宋引章的欺骗。她已是过来人,这样相似的事必定经历过不止一次,早已看透世事险恶、世人薄情。剧本中并未对她以前生活的种种作过多描绘,我们仅能从她的唱词中看到她历尽的沧桑。想必以往的她也如宋引章一样不谙世故,也正是她的纯真将她拉入被骗的深渊。一次次被骗后,便自然学会了圆滑世故。她救风尘的这个决定,完全是对自身人格的践踏,其中饱含了多少辛酸眼泪。
再看周舍,贪婪狡诈、以惯骗妓女得逞,最终却落得个被妓女诱骗的下场,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观众可以嘲笑他的丑态,但是这样一种人物存在的本身,难道不就是社会的悲剧吗?
(二)次故事情节的推进处处联结着无奈
以赵盼儿诱骗周舍上当这一情节来说,以骗局对抗骗局,简直大快人心。但这一骗局本身就是无奈之举。赵盼儿何尝想如此?刚开始她就已经看清了周舍的真面目,劝说引章不要下嫁于他,偏偏引章不听。赵盼儿心中早已预见了这个结局,却无法改变,因为她深深明白,如果不狠狠心让引章经历这样一场痛苦,那么她始终难脱幻想。当引章被施虐、求救时,赵盼儿立马定下这一计谋,以一场骗局对抗另一场骗局,并且还是“风月”之局。我们可以认为赵盼儿聪明侠义,但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其实除此条计策之外,别无他法。低贱的社会地位让她只能以色相施骗。可是骗局本质上依旧是骗局,她们深陷于别人织的网与自己织的网中难以自拔。
(三)语言中的辛酸
主要体现在人物语言的无奈与惨白上。作品第四折,当周舍发现自己上当,在审官面前抢白赵盼儿曾经发过的毒誓,赵盼儿回击:“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的言咒誓为活路。(带云)怕你不信呵,(唱)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⑧这话看似无赖、泼辣,却是妓女们的生活现状与内心情绪最真实的反映。生活的艰辛使赵盼儿对誓言这东西早断了念头。她也曾对生活、对爱情充满希望,付出真心,但换来的却是受尽凌辱的对待,于是她已心如死灰。
《救风尘》的悲喜剧性质加以定义,我认为形喜实悲最准确。且作家不是为了写喜剧而写喜剧,正是因为要写悲剧才采用喜剧形式。
(一)解读形喜之因
《救风尘》全剧看不到一个悲字,这必定是作家有意而为之。这可以从特定的民族心理和作家本身找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
1.民族心理方面。
中国古代的“大团圆”心理对作家有深刻影响。从我国戏曲观众角度看,大多数人喜欢看喜剧胜过悲剧,因为戏剧的主要功能在于消遣娱乐。戏剧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于舞台上屹立不倒,是因为观众的需要,观众若对此失去了兴趣,它便会退出舞台。作为元曲四大家之首的关汉卿,为了在某种程度上迎合大众心理而创作喜剧形式的作品,并无可厚非。
2.作家本身原因方面。
这体现在关汉卿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其重视戏剧的教化作用两个方面。他站在文人的立场上,纵使抱有多激进的政治变革思想,终究还是为文人应有的温柔敦厚所包围。并且他承担着作为一个文人该承担的社会教化责任,他以文人式的关怀,让人在“笑”的体验中感受到其背后的重大悲剧性力量,达到对社会丑陋的揭露和对民众警醒的效果。
(二)揭示更彻底的悲剧实质
作家采用喜剧的形式,是为揭示剧本更彻底的悲剧实质。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1.在于“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这一标题。
标题中有两个关键词值得探究,一是“风月”,一是“风尘”。赵盼儿以一个妓女的形象出现在读者眼前,她机智果敢、疾恶如仇,但归根结底,这还是属于社会最底层的最为微弱的反抗声。她选择以“风月”诱周舍上当,并非因为所谓妓女的劣根性,反而正是她的无奈与悲凉之举。在她果敢刚强的性格下,更本质的是对世事的厌恶与失望,对自己的厌恶与嘲讽。施展美色诱惑时,她既知自己已然不是良家妇女,那就没必要有良家妇女的打扮,既然是妓女就要有妓女的样子。在这样一种甚至可以说是自暴自弃式的做法中,蕴藏着她对自己身世的感叹,对命途多舛的叹息与讽刺。
“风尘”,指宋引章。她一心想脱离卑下的妓女生活,追求她所谓的“幸福”,却立即遭到了周舍鲜血淋淋地毁灭。作者虽在剧作最后安排她与安秀实团聚,但这是否就是引章的出路?没有人知道,宋引章不知道,她的理想已被打破过一次,谁能保证没有第二次?或许连作者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才把引章写作“风尘”,因为在那个时代,一朝入风尘,便再无回头路。从了良又如何,到底是风尘中摸爬滚打过一遭,身心都沾了风尘气,刻在了身上给人看,刻在了心上给己看,苦苦挣扎也休想摆脱这风尘的束缚。
2.体现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碰撞,理想的幻灭。
理想幻灭了,才不得不正视现实,做出反抗。理想与现实的突出对比可以在剧中的两个女性——赵盼儿与宋引章身上体现出来。赵盼儿代表着现实与理性,宋引章代表着理想与感性。事实证明,理想与感性只是过渡期罢了,最终还是会被现实的残酷所推翻。赵盼儿何尝没有经历过宋引章这样一个理想与感性的阶段呢?只是伤得深了,便不得不变得理性与现实,变得深谙世故,变得更像妓女。宋引章也许便是下一个赵盼儿,而社会中,还有无数个理想幻灭的宋引章。在这理想与现实、感性与理性的对比中,前者胜利了,这是必然的结局,也是必然的悲剧。
3.“用乐景写哀情,更显情之哀”。
以喜剧形式写悲剧实质,更显悲之切。作家先将善人与恶人明显区分开来,再写恶人欺压善人,最后写善人运用机智反抗恶人。作者在写剧本时必定胸中酣畅,观众在观看时必定在心中痛快地叫上一声“好!”,但是这大快人心之后,便会发出一声无奈之叹。喜剧的形式只是一种过渡,作者本就抱着表现悲剧的意识写作喜剧,字里行间处处引人发笑,却也处处诱人叹息。剧本以大团圆的方式结尾,但现实远远不会停止。
4.是作者的悲剧意识。
“其最具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⑨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曾在《宋元戏曲史》中这样高度评价过关汉卿戏剧的悲剧特质。
关汉卿始终处于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中。他看到了下层人民的疾苦、女性地位的低下、命运的多舛。正如剧中的赵盼儿和宋引章,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妓女,必定不可避免地承受着理想的幻灭和现实的残酷。关汉卿对她们满怀同情,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满怀仇恨。所以他用笔塑造了一个敢于反抗的下层妇女形象,以聪明与机智将结义姐妹救离苦海。然而也就仅止于此罢了,妓女依然是妓女,依然是社会最底层最微不足道的一群可怜人。关汉卿虽将封建统治阶级的虚伪残忍和娼妓制度的罪恶、被蹂躏的妇女的痛苦与不幸淋漓尽致地表现与揭露了,但随后便力不从心了,这是作为一介文人而非政治家的力不从心。他的这样一种悲剧意识贯穿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又何尝不是一出悲剧呢?
或许关汉卿就正如剧作中的赵盼儿,为社会所迫,苍凉无奈之时,拿起正义之笔奋起反抗,但最终却没有任何改变。这虽不是直接将有价值的东西打破给人看,却是维持着有价值的东西被打破的状态,实比悲剧更甚。
注释:
①黄仕忠,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关汉卿杂剧选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98.
②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25.
③(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8.
④古典文艺译丛编委会.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七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1.
⑤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18.
⑥同上,第20页.
⑦鲁迅.鲁迅文集【杂文卷】.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2.
⑧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21.
⑨王国维.王国维戏曲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106.
[1]北京大学中文系《关汉卿戏剧集》编校小组.关汉卿戏剧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7.
[2]康保成.关汉卿剧作赏析.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
[3]李炳泽.咒与骂.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
[4]吕薇芬.名家解读元曲.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9.
[5]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6]崔颖.关汉卿笔下的女性——《救风尘》中宋引章形象浅析.青春岁月,2013(10).
[7]李珊珊.浅析关汉卿的风月喜剧《救风尘》.东京文学,2010(11).
[8]李艳.狂狷与“知重”——由《救风尘》、《望江亭》、《窦娥冤》看关汉卿的人生价值取向.济宁学院学报,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