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锋磊
写作的过程,就是一次生命活动的过程,一种存在体验的表达,一种生命力的释放。高中生的作文应该展现一个生机勃发、五彩斑斓的生命世界,然而我们读到的常常是“正”(刻板)“大”(宏大)“光”(空洞)“明”(直白)的事件叙述,作文中生命体验的淡退,如同歌曲《存在》所述:“谁知道我们该往何处,谁知道生命沦为何物?”新课标提出高中生作文应“以负责的态度”表达“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独特感受和真实体验”,在我看来,课标强调的首先是“为什么写”。“写作是运用语言文字表达思想感情的一种创造性的脑力劳动。”写作,既不是有待完成的表达任务;更不是应试得分的文字技巧,而是表情达意的“需要”。这是一个审视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为生命存在去蔽并建构意义的过程。
海德格尔说:“唯有言说使人成为人的生命存在。”表达存在体验,是作文远离“正”“大”“光”“明”的途径。
写作技法的指导应该扎根于生命体验
刘亮程认为“每部作品都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它长成那样是内容决定的”,而非由“构思之精巧”所决定。写作技法是抽象的普遍经验,它该回到学生的生命世界,去引导真切的体验,生成普遍经验与特殊体验的链接,这是关键。
看一看人教版必修一、二“表达与交流”的内容——“写景要抓住特征”“写人要凸显个性”“写事要有点波澜”,“学习描写”“学习抒情”“学习选取记叙的角度”——技术主义、形式至上的写作指导观不言而喻。写作首先是关乎生命的,而不是基于语词、篇章、结构等规则链的编组。苏教版《写作(选修)》中的写作指导,同样分解成重技法、轻情智,重授予、轻习得,重规则、轻个性的“序列”,例如“情感的传达”一章,分述“情境与情感——如何传达情感——在具体情境中传达情感——哪些情感最动人”的套路。漠视了个体的情感体验,以底气虚弱的“技巧”“模式”来建构写作“序列”,只会使作文沉沦于“虚无化”“空洞化”“模式化”的“无我”“无物”“无格”之泥潭。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珍贵的尘土》中写道:“每一个刹那, 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 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 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 同样, 还有白杨的飞絮, 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一一都是金粉的微粒。我们, 文学工作者, 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寻觅它们——这些无数的细沙, 不知不觉地给自己收集着, 溶成合金, 然后再用这种合金来锻成自己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诗。”在他看来,作品是在尘土中诞生,又不属于尘土的金蔷薇;写作就是在生活的尘土中淘洗金粉铸成金蔷薇的过程。学生写作应该有一样的“学理”:内容的自觉远远领先于形式的自觉,或者说在技巧与内容的较量中,内容的力量要强大得多。因此,最好的写作准备不是学习完成“任务”的“手艺”,而是“寻觅——收集——溶成——铸造”的积淀。我们懂得“朴素直指人心”的机理,作品感染人的程度取决于内心挣扎以及真挚传达的程度。好作品是打通了外在世界与内在体认的直接呈示,它有沉甸甸活生生的质感。写作,如果不是在生活中不断有体悟,不断有真话要倾诉,而是展现对于审题立意、细节描写、结构安排的学习心得,那么写作就如同悬浮空中的稻苗,随时有枯萎的可能。沈从文说,宁愿在文体之外死去,也不愿在文体之内活着。他说的“文体”,就是包括形式技巧在内的潜规则。
写作研究的不是生活而是存在
米兰昆德拉有句名言:“小说研究的不是生活,是生存。”生存是个体生命在现实世界里的“纠缠”,在纠缠里体认生存的意义、发现自我的价值。然而习以为常,熟视无睹让年轻的生命感慨“没有存在感”;流行思潮、媒体喧哗、肤浅阅读、从众意识催化了思维的萎缩。当今的学生生活在学习世界、虚拟世界、社会世界、心灵世界这四座相互隔阂的象牙塔中,这是一种曹勇军老师概括的“未经体察的生活”。我们常说作文应回归生活世界,并不是指回归到日常芜杂的生活事件,而是强调建立在经历基础上的理解、体验、感悟、反省等诸多存在体验。成功的写作指导,首先表现为召唤学生将日常的“生活事件”还原为“存在情境”,将“生活经历”提升为“存在体悟”;将“任务写作”诗化为“存在表达”。
人是被时代的洪流劫持的。当学生离沉重、苦难、忏悔、伤痕越来越远,离搞笑、作秀、山寨、娱乐越来越近的时候,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同时都被遮蔽了。教师应该点燃引领的火把,昭示生活“应该的样子”,反思生活“现在的样子”。与生存最密切的就是“日常”,最直感也最易淡忘的是“日常”。人总是处于连续的日常事件中,但往往因为忙碌紧张而体会不到事件中的内心困扰。优秀的作品恰恰是日常存在中的种种挣扎的呈现,困扰和迷惑、坚守和忍耐使人在直面自己内心时气象万千。谁敢说十六岁的生活太苍白,自我的觉醒,正来自于或愁肠百结或无忧无虑的青春。正如作家赵丽宏所说:“涉世未深的少年,蓦然发现世界的驳杂和生活的繁复,于是生出使人感到迷离复杂的感想,只是将感受生动地表达,诗意便在其中了。”因了这样的启发,在《对视》中,学生张志豪描述了一次购物体验:母亲为了蝇头微利污蔑农民的瓜不甜,农民热情召集路人品尝,详细介绍挑瓜窍门,“他喘着气,定定地看着我们,目光里似乎伸出一只小手来,把我的心揪得发疼,揪得我想起了人与人应该有的联系。”在《他们》中,学生林伟描述了过年回乡的困扰:握着奶奶一手就可以握全的手臂,扶着她背部冷硬如铁的突出,忙碌一生的女人依然不可以参加祭祀,不可以和男人一桌聚餐,然而奶奶活得心安理得。林伟发出了“终于懂了祥林嫂越劳碌反而越白胖的原因”,愤而长叹“无论如何明天决计要走了。”
现实心灵化,心灵现实化
曹勇军老师致力于营造学生的积极的写作生活。在他心中,生活就是“生机勃勃地活着”;写作生活就是通过习作“让生命更有生机和活力”。多年来,我一直苦恼于学生“写作生命力”的枯竭。我曾以为症结是“缺乏生活”,可是学生的回答是生活没有“写作的意义”。 因为发现不了“意义”,所以记忆中的人物、事件都是“碎片化”的,是“一地鸡毛”的。
“现实心灵化”,强调从日常生活中升华意义。《金蔷薇》反复强调“对生活, 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当下物质繁荣,精神生活却江河日下,想象力的萎缩、思维的简单化,使学生的思想匍匐于芜杂的大地,在诗性缺乏的庸常生活里更要追求心灵的超越。只有对某种人物(事件)发生血肉相连的感情,才更容易激发理解这人物(事件)的欲望和能力。我们最初在生活中所感到的东西是模糊的、浮浅的、杂乱的,只有经过理解之后才能更深刻。存在,就是提炼模糊浮泛的印象和感觉,使之被现实所唤起,被思想所提高,变成清晰、生动的形象与情感。“现实心灵化”,还强调关注“理想境界与现实生活”的冲突。这种冲突是一种力量,对冲突的聚焦促使学生积极响应内心的声音、寻找独立的志趣,并为其争斗不息。我们都喜欢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说:“我写的是乡村,不是农村。乡村和农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乡村是诗意的,文化和精神的,农村是现实的。在古代,广大的乡村是天然的世外桃源,是一个大的自然人文怀抱”“在那里,有我们共同的祖宗和精神,有我们的性情和自在。但是唐诗宋词以后,中国就已经走出乡村,现实大地上只有农村”。关于乡村的心灵想象毫无疑问比现实原型更为深远和宽广,使作者笔下的世界,具有了更为广阔、深刻和复杂的模样。
之所以提“心灵现实化”,是力图对无责任的“私人叙事”的价值制约。灵魂是肉体的方向,然而不能忽视现实是心灵的根基。青春写作的小时代里,享乐主义、私人口味的泛滥,是另一种“不能承受之轻”。写作,决不能忘记灵魂的方向,也不能抹去生命中踉跄的足迹,苏童说:“即使睡着,也留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动静。”我们喜欢读萧红的作品,觉得她的作品中传达出一种荒蛮的气息,这是萧红对故乡的空旷与童年的孤寂独到的体味,从她的文字中我们真实感受了她那因孤寂而四处野跑的童年,以及对风土人情的深刻眷恋,她的写作之根,深深扎进她的乡土,扎进厚德载物的生活现实。
王国维《人间词话》“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固有高致。”不善入就会脱离现实,凌虚蹈空,流于向壁虚构;不善出就会奴从现实,缺乏个性,陷于刻板描摹。抒写存在,是能动地反映生活,在反映“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同时,彰显作者对“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看法与判断。
走出孤岛情境,省察生命与世界的关系
谈这个问题是基于学生作文“缺钙”现状。文学自古有“风骨”一说,中学时代的毛泽东参加作文大赛,挥毫写下《商鞅徙木立信论》:“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国文教员柳潜评点“目光如炬”“力能扛鼎”。今天我们学生的作文一味是“无冲突”的“粉饰生活”和“虚假苦难”,而受学生追捧的所谓青春写手,大多是沉溺在“小时代”里柔弱缠绵的自恋者、虚空飘渺的宣泄者。
写作主体如果沉寂于封闭的自我世界中,离开时代生活,就会因为“小我”的狭窄面临表现力的枯竭。
我们常常会觉得学生作文“小气”“积贫积弱”,症结是个体生命处于“孤岛”情境,表达自我时,忘了我是生活中的我、世界中的我,人际中的我。逼仄的个人经验世界,只有不断与他人的经验相互印证、比照,视野才会广阔,判断才会周全,思路才会清晰,内心世界才会更充分地发展。写作,是与世界的联结与互动,媒介是语言。倾吐自己内心深处的宝藏,与人相互欣赏、批评和砥砺。借着这种互动,更积极地介入社会、更深切地省察生存、更清晰地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角色。
学业忙碌的高中生,与世界联结的捷径是阅读。阅读书籍,更要阅读广阔的社会。后者极其重要,就像俄罗斯谚语说的:“在清水里呛呛,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十年之后咱们再来讨论。”我常常组织专题研讨,阅读文化论著,阅读社会长卷,推进写作“养气工程”。一学生就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强拆事件写时事评论,我的指导是:利用暑假游历无锡的惠山古祠堂,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王澍设计的杭州南宋御街;阅读文本《城市建筑与城市记忆》《消失的建筑》,阅读视频《王澍,为了建筑的信仰》;组织了“城市符号的意义”“城市化进程与自然村的消失”等沙龙式研讨……研讨中学生的思考触及了城市化进程里市民生活记忆的消褪,社区中生活情味的流失,建筑审美的媚俗化等诸多话题,写作终于走向大气、厚重。
沈从文从自己偏僻小城里的童年落笔,成就了《边城》这一传世名作,他在《湘行散记》里说:“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探究自我在自然之中、世界之中、人群之中的位置与角色,是表达存在的最好构思。
如果有人质疑这样的写作思考是否过于高蹈,我的回答是毛泽东激扬文字写下《商鞅徙木立信论》正是中学时代。我更想说,写作的第一课应该努力做些匡正写作状态、表达心态的事情,这关涉到写作的习惯和风气。作文,是一种存在的表达,它植根于学生的现实生活,关照学生的未来生活,建构学生的理想生活——这也许不是题外话。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天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