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春与夏晚

2014-10-20 19:29
男生女生(银版) 2014年9期

介绍:周游偶然遇到的那个纯真可爱的姑娘,似乎在背后有着他不了解的另一面,那种骨子里藏也藏不住的高贵,令这个姑娘的身份扑朔迷离。他们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是那有什么,爱了就是爱了!

有人说,爱穿白色的男人让人心动。

有人说,专注驾车的男人最性感。

有人说,英雄救美的男人超有魅力。

如果这些人说的都是真的,或许勉强可以解释此刻坐在周游身旁副驾驶位上那个少女的重度花痴症状。

她的头发湿漉漉,眼睛湿漉漉,小脸像新鲜的桃子一般玉洁饱满,脸上的神色却像饿坏了的小怪兽一般赤裸贪婪。

半个小时之前,周游在郊外的暴雨里捡到她,彼时她背着巨大的登山包,戴着棒球帽,缩在一棵大樟树下,一身淋得透湿,瑟瑟发着抖,像只狼狈又绝望的鹌鹑。

周游把车滑到她身边停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呆呆看着停在眼前的黑色宾利,仍旧傻傻站在雨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周游摇下车窗冲她比了个手势,她才猛然弹起,拉开车门,裹挟着一身雨水冲了上来。

周游打开暖气,热风悄无声息地充盈了车里的空间:“你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光谷新天地,谢谢!这些水会不会弄脏你的车?”舒适的温度让湿身的少女停止了颤抖,她从登山包里取出干毛巾擦头发,不无担心地看着自己脚下汇集的小水潭。

周游淡淡道:“没关系,这车正在做保养,座位和脚垫都包了保护膜。”

少女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确认了穿白色POLO衫的车主俊秀非凡堪比巅峰时代的莱昂纳多之后,眯起眼睛色色地笑了:“我叫夏夏,嘻嘻,你的车真漂亮,人更漂亮。”

然后她不再说话,就这么保持着脸上那个重度花痴症患者的猥琐表情,口水滴答地看了周游半个小时,从晦暗荒凉的郊区,一直看到霓虹闪烁的市中心。

或许受美貌所累已久的缘故,周游见怪不怪,因此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尴尬。

外面世界的雨疏风骤一丁点儿也听不见,只有德彪西的钢琴曲《棕发少女》山泉一般在流淌,美妙的韵律掺杂着少女身上蒸腾出来的春天雨水的清香,车里的空气像烘焙至最佳时刻的舒芙蕾一样,轻暖得恰到好处。

把夏夏送达住处时,雨已经停了,年轻女孩子下了车,俯在车窗上定定看着周游。霓虹灯的彩色透过地上的雨水折射到她身上,她在雨后的夜色中如钻石般瑰丽动人:“以后还可以开它来找我玩儿吗?”

周游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行。”

夏夏的眼睛立马黯淡下去,仿佛有人从里面关掉了一盏灯。

周游学她之前的样子,眯起眼睛笑道:“这辆车不是我的,我只是4S店的修车小哥。我如果骑电动车来接你,你愿意跟我出去玩吗?”

夏夏愣了愣,呼啦一声跳了起来,把脚下那摊积水踩得四处飞溅。她咯咯笑着,隔着玻璃窗献上自己的吻:“当然愿意!”

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这些年周游遇见过的女孩子,比夏夏漂亮、比夏夏花痴、比夏夏主动的不在少数,可偏偏只有夏夏的笑容,像被烙铁烙过一样深深印在了他的胸口,让他神魂颠倒辗转反侧破天荒第一次失眠。

熬到凌晨五点,反正也睡不成了,周游干脆骑着电动车来到供职的4S店,趁着老板和同事们都还没来,假公济私地用各色喷漆罐细细装扮自己的座驾。

陆陆续续来上班的同事都被他的手艺所震慑,大家浓浓的起床气,被阵阵惊叹声代替——周游居然把自己的小绵羊电动车,活生生喷成了《银魂》里的神犬定春!

接受了一整天形形色色的膜拜,拆了两辆车,换了五个轮胎,修好一个引擎,拒绝了三个前台小妹一起兜风的邀请后,周游终于把白班熬过了,他用员工价在店里拿了两个崭新的柠檬黄色情侣头盔,骑上萌爆了的定春绝尘而去。

一路骑行到光谷新天地的楼下,周游远远便看到夏夏,她乌漆漆的长发及腰,齐刘海儿却修得极短,露出大半个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穿松垮的烟灰色大毛衣,卡其色灯芯绒裤子,宝蓝色豆丁鞋,裤脚挽起来,把一小截洁白细腻的脚踝裸在空气里。

街道上车水马龙,新天地门前的广场上有产品在做推广,喧声震天,可周游的心里却蓦地一静,像置身午夜的爱琴海边,天上挂着淡蓝的月亮。

前一天傍晚,途经郊区公路旁的大樟树时,他也是这样。

夏夏像森林与猎之女神达芙妮,自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迷人得不像话。

看到周游骑来的定春,夏夏相当给面子,载歌载舞地绕着它转了好多圈。

周游把头盔递过去:“想吃什么?”

疯魔了的女孩子戴好头盔跳上车,意气风发:“哇哈哈哈,坐这么拉轰的车,随便吃什么都可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周游不由自主地笑了,把她拉去了自己最爱的夜市。

麻辣烤鱼,吱吱叫的生蚝,大把大把的烤腰子大虾鱿鱼须,夏夏吃了这样抓那样,感激涕零赞不绝口。

周游往她的杯子里倒冰啤酒,很诧异:“有这么夸张吗?难道你以前没吃过?”

糊了满嘴油花的女孩子不紧不慢地嚼完嘴里那口,拿起纸巾把嘴巴擦干净方郑重道:“错,是没有吃过这么赞的!不得不说高手在民间,真烧烤在小脏摊儿上!”

周游“嘁”了一声,拿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不就吃个烤猪腰子吗?矫情!”

他的酒杯还不及放下,颊上已经被亲了油汪汪的一大口,辣手摧花的色狼笑得极尽猥琐:“这样是不是就不矫情了?”

烧烤摊100瓦的白炽灯下,那姑娘的眼睛,可真亮啊,周游还只喝了半瓶啤酒,就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除了在4S店上班,周游还有一份兼职,那就是周末傍晚在东湖边上卖水果。

从熟人那里雇辆小卡车,拉一车时鲜货卸在湖边,只要不下雨,不到两个小时定会全部卖光光。

负责开小卡车给周游拉水果的司机叫阿凡,是个女人,确切来说,是个狂霸酷帅拽的女汉子,理平头,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跟西游降魔篇里的猪刚鬣有几分相像。平心而论,一点也不难看,就是脾气挺臭,从来不笑。

阿凡不喜欢夏夏,连带周游也得不到好脸色。她抄着手站在一旁,冷眼看周游和夏夏从车上卸水果,绝不会上前帮忙,等他们忙完,她招呼也不打,嚼着口香糖跳进驾驶室绝尘而去,像匹急着回北方的孤独的狼。

夏夏坐在堆成山的水果旁边掐周游的手:“哼,阿凡喜欢你。”

周游从包里掏出农夫果园递给她,露出一个“大爷你赢了”的表情:“怎么可能!她从来没有少要过我一分钱的运费。”

“不信拉倒!”夏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开始笑靥如花地招待第一个光顾的客人。

他们很专情,一次只卖一种水果,随便卖哪种水果,夏夏都很高兴,穿长裙打扮成个仙女守在电子秤旁收钱,一张一张数得花枝乱颤。

经常照顾生意的老主顾每来一次必要长吁短叹艳羡周游的好福气,其中一个还在上幼儿园的胖墩儿更是赤裸裸:“妈妈妈妈,我长大以后也要卖水果!”他母上大人脸色都变了,他还不知死活眼冒绿光:“那样就能找个漂亮姐姐做女朋友了!”

小胖墩儿最后被他妈一路打着鬼哭狼嚎地回去了,夏夏和周游则笑得滚进了苹果堆里。

脐橙上市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东湖边上凉快,景致也好,出来散步的人成群结队,阿凡帮周游拉了一车堆在湖边上,没过多久便卖掉一大半。

周游和夏夏正一边兴高采烈地数钱一边商量晚上吃什么,只听卖糖葫芦的大叔一声号叫:“城管来了!快跑!”

一时之间,东湖边上的小摊贩们作鸟兽散,守着一大摊脐橙的周游怔忪片刻的工夫,小径两旁各有一对制服蜀黍包抄了过来,他们已经身临绝境逃无可逃!

男孩子四下看了一番,皱了皱眉头,拉过没心没肺兀自兴奋的夏夏:“你会游泳吗?”

夏夏把零钱一股脑儿塞进腰包,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然会!在海水里泡大的好吧!”

周游如释重负地笑了:“那就好!”

话音刚落,他把夏夏往怀里一抄,以风一般的速度几步奔到堤岸边,纵身跳进了清澈到泛蓝的湖水里。

兴奋得吱吱叫的女孩子挣开周游的怀抱后,双臂优雅地划开碧蓝的湖水,身姿轻灵妩媚,像传说中的美人鱼。

刚游了一米,夏夏又折了回去,周游愣住了:“喂,你干吗?”

夏夏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从水里伸出一只手逮住铺在地上垫脐橙的油毡布一角,猛地一扯,哗,原本要被城管叔叔们悉数没收走的赃物全都滚落到了湖水里,金灿灿的一湖果子,映衬着年轻女孩子白皙娇俏的小脸,别提有多动人。

做完坏事,夏夏飞快地游回周游身边,嬉闹着往湖心潜去,人赃两失目瞪口呆的城管叔叔们又好气又好笑,两手空空往回走的同时还不忘大声朝湖里面游得正酣的两个人调侃道:“差不多了就上来哈!别出了人命赖我们头上!”

以前的周游只是想过过衣食无忧的小日子,现在的他突然很想很想成为一个有钱人。

他在4S店上班更卖力了,有推销车子的机会绝不放过,卖水果赚的钱不再跟狐朋狗友们胡吃海喝掉,一笔一笔攒起来,跟老本一起入股朋友的牙科诊所,等着年底分红。

他想赚更多的钱。

虽然夏夏被他用刷成定春的电动车泡到了手,可在他心里很隐秘的地方,他更希望那个雨夜里在郊区大樟树下捡到夏夏的真是一个年少多金驾着宾利的自己。

他希望那辆宾利真的归他所有,他享受那个情境,他希望在每一个雨夜,开着一辆听不到雨声只能听到乐声的豪车载着夏夏在雨幕里遨游。

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值得最好的。

这一个周末夏夏有事,没能陪周游到东湖边卖水果。阿凡帮周游卸完香蕉,风驰电掣般地开着小卡车走了。

太阳落下山去的时候,她又开着小卡车回来了,夹根烟蹲在周游身边,满嘴酒气,脸烧得比湖水里的晚照还红,眼睛却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

“跑哪去喝了这么多酒,还敢开车,我可是付了你一个月运费的,要死先把钱退给我!”周游皱起眉头,把她指间的烟抽出来扔了。

阿凡目无表情,只用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周游:“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还有大补的蒲公英炖黄鳝,你跟我回去吃。”

周游没理她,把头转开。

她继续目无表情,踉踉跄跄绕到周游的正对面蹲下,继续盯紧他的眼睛:“你跟我回去吃。”

周游看了一眼卖得差不多的香蕉,再看了一眼阿凡的脸色,无奈地扶起她:“行行行,我送你回去,送你回去!”

阿凡认真地纠正他:“不是送我回去,是跟我回去吃!”

男孩子把她塞上副驾驶座,仔细捆好安全带,她开始睡眼蒙眬了。

可他刚坐上驾驶座,阿凡便自己解开了安全带,一头扎进他怀里,豪放地呼呼睡了起来。

周游无可奈何地再次抱起她放回座位,努力给她系安全带。喝醉了的阿凡力大无穷,狠狠搂住周游的脖子不肯撒手,他连哄带骗挣扎了好久,终于从她蟒蛇般缠绕的两只手臂里挣脱出来。

满头大汗的他刚把小卡车发动,车前冷不丁蹿出一个人来。

穿着背心热裤人字拖的少女拎着两杯冻柠檬水,大口大口喘气的样子像极了非洲草原上被激怒的母狮。

她恶狠狠地盯着周游,精致玲珑的锁骨随着剧烈的呼吸时隐时现,她咬了咬牙,声嘶力竭地尖叫道:“你这个负心汉,去死吧!”

“啪!”

两杯冻柠檬水就是两只清脆的醋坛子,在挡风玻璃上酣畅淋漓地爆掉了,一手把它们打翻的美少女也义无反顾地跑掉了。

周游慌忙踩了油门去追,可是夏夏径直往卡车开不过去的小径上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憋屈的负心汉下车找了好一阵子都没找到,打电话也关机,只好回到小卡车上,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始作俑者先送回家。

阿凡果然在家里做了满满一桌菜,不过都已经馊掉了。

厨房里那罐蒲公英炖黄鳝,更是典型的黑暗料理,味道糟透了,跟周游的心情一模一样。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真的把它喝光了。

夏夏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周游给她打了一千多个电话,可她一直没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周游才发现除了夏夏本身,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毕业,做什么工作,家里有几口人,中午带便当还是叫外卖,有没有被同事或者同学骚扰,晚上超过十二点回家会被母亲训斥吗?

他甚至不知道她住哪儿,光谷新天地只是一个地标,那里整整三个街区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是她有意为之,还是他被毒药一般的爱情麻痹了头脑,导致从来没有关注过除她这个人本身之外的一切,总之只要她把他的来电屏蔽掉,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个彻底。

周游很沮丧,非常沮丧。

他周末没去东湖边,自然就不用接触阿凡,他一连车坏了好几个原装配件,老板为了让他清醒清醒,直接发配他先到外面洗一个月的车。

离别与思念折磨得他形销骨立,忧郁与沉默让他美若神明,他甚至开始抽烟。

第八天的晚上,4S店洗车场开来一辆很骚的姜黄色兰博基尼。

车门打开,穿着合身阿玛尼套装的年轻男人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把像摊烂泥一样蜷在副驾驶位上的女伴解下来。

她浓云般的黑发全梳往脑后,拢成一个高贵典雅的发髻,耳垂和颈上的复古钻饰与半张半合的星眸、娇艳欲滴的樱唇交相辉映,越发叫人血脉贲张。

原本便是性感设计的黑色晚礼服被她蹭得皱巴巴,一直往下滑,锁骨往下那么一片大好春色眼看就要被人尽收眼底。

好在兰博基尼男还算善良,他谨记着绅士的品格,帮她解安全带时,特意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酥胸,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车来。

踏着短皮靴的洗车工扛着大口径的高压水枪,一步晃三晃地走过来的时候,男人正把东倒西歪的女孩子一个劲地往怀里拽:“别摔了,别摔了。”

长着一双乌漆漆大眼睛的洗车工看了他们一眼,嘴里叼的烟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他又看了一眼,一把拖过面团一样任人蹂躏的女孩子,把高压水枪对准了目瞪口呆的兰博基尼男。

“嘭!”

白花花的水柱猛地喷出来,那人被喷出去老远,直通通摔到车坪的角落里去了。

“哼,我的马子你也敢动。”

瞬间还魂的周游愤愤地一把扔掉喷枪,拦腰抱起烂醉如泥的夏夏,跨到定春背上,单手骑着风驰电掣地跑远了。

夏夏被他用一只手抱在怀里,路灯的光线很昏暗,她艰难地抬起头:“你……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了吧?”

途经路灯的光影明明暗暗打在周游的脸上,他目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不说话。

被晚风一吹,夏夏酒醒了一半,她看着周游胡子拉碴的下巴,因为生气而抿紧了的嘴唇,微微颤动的喉结,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然后傻子一样咯咯笑了:“哈哈,不过你刚才你真的好帅呀!”

早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男孩子也绷不住了,低下头轻轻咬了她一口,笑了:“那你以后还离开我吗?”

“不,绝不!我爱你!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夏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抱紧了周游。

这是南方七月的午夜,荒无人烟的街道,很远的地方有人放起烟花,巨大的花朵繁盛地开放在夜空,蓝是睡莲蓝,绿是湖水绿,红是玫瑰红。

周游和夏夏和好了,跟以前一样好。

可是关于那七天里他想知道的一切,他仍然没有办法知道。

夏夏不说,他便不问。

并不是周游豁达,而是他懦弱。

他总有一种没出息的预感,他害怕自己是传说中那个田螺姑娘的丈夫,一言不慎,一举失当,施在他们身上的法术就会开始生效,夏夏就会现出仙女的真身,飞升到凡夫俗子渺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去。

永远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永远都不再回来,把他一个人残忍地留在剜心刺骨的甜蜜回忆里聊度余生。

由于周游用高压水龙头冲走了尊贵的客人,场外洗车的服役时间由一个月变成了两个月。

这一天,4S店的洗车场开来一辆灰扑扑的小卡车,理平头的车主从驾驶室跳下来,径直走向洗车小哥里最帅的那个:“喂,出来,找你有事。”

上次把醉醺醺的她送回去之后,周游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找阿凡拉水果了,他另外找了个爱抠脚丫的大叔,虽然人很猥琐,收费也贵,但胜在安全。

秋日的天光很好,阿凡点了根烟,狠狠抽了一大口,方开口道:“跟夏夏分手吧,她不适合你。”

周游静静看着她,这样的光影这样的角度,阿凡的侧脸几乎算得上美丽。

他就这样心无旁骛地看着,不说话。

“早就知道你会这副鬼样子,给,自己慢慢看吧。”

阿凡递过来的是一个数码卡片机,里面有很多张同一个女孩的照片,她们是夏夏,又不是夏夏。

跟周游在一起的那个夏夏很美,能把淘宝上的衣服、山寨款的鞋穿得很有味道,开心起来会大笑,生气起来会挠人,纯真可爱,宜室宜家。

相机里的那个夏夏也很美,可那种美,怎么说呢?离凡尘太远了,具体来说,是离大专毕业、存款只有五位数的4S店洗车小哥太远了。

那个夏夏妆容精致,艳光逼人,她脸上保持着最得体的名媛笑容,佩戴周游说不上名字的限量版珠宝,穿被巴黎时装周模特演绎过的定制礼服,饮情人血一样红的顶级葡萄酒,跟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阔少们行贴面礼,跳华尔兹。

对了,这些阔少里,就包括被周游用高压水枪冲走的兰博基尼男,平心而论,他们站在一块,还真担得起“风华绝代”四个字。

周游不紧不慢地一张一张翻完,然后按下Delete键,把空空如也的相机还给阿凡。

“你不能自欺欺人!”阿凡已经看明白周游的心思,目中渐现凄惶。

美貌的男孩子抬起乌沉沉的大眼睛笑了:“谢谢你,让我更讨厌你。再见。”

说完,他大踏步地回到工作间,跟挤眉弄眼的同事们笑闹成一片。

周游说谎了,他并没有讨厌阿凡,他只是讨厌自己。

讨厌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节,周游进到的这一批成色很不错,个大饱满,红得透彻,籽儿小,又多汁又甘甜。

夏夏选了个头最大的一只把皮剥开,摘下玛瑙般的籽粒大把大把往嘴里送,腮帮子鼓得老高,像只穷凶极恶的松鼠。

周游做完一笔生意,冷不丁问道:“夏夏,你有秘密要跟我分享吗?”

被清甜的石榴汁灌傻了的松鼠愣头愣脑地看了他许久,终于讪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的纸币:“呵呵呵呵,本来准备偷偷去买个冰激凌的,被你发现了……”

周游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说过多少次,大姨妈来了不准吃冰!死性不改……”

她梳着毛茸茸的丸子头,长着小鹿一般纯澈的眼睛,鼻翼上有一颗妩媚的雀斑,石榴汁染红唇角和牙齿。

她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藏着秘密的样子。

周游叹了口气,把她逮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他认命了。

两个月的洗车服役期还没满,周游便被老板召唤回场内了,谁让他技术过硬,又长了张妖孽的脸让富婆车主们念念不忘呢?

周游特意请了一天年假和夏夏庆祝,挑嘴的夏夏要吃Pizza,还非得让周游在家亲手做,没办法,他只好早早从超市买回新鲜食材,一边准备一边等她来。

刚把面团揉好,便接到同事小C的电话:“兄弟,帮个忙成吗?老丈人心脏病犯了,我赶着去医院,你来帮我顶一个钟头的班,我安顿好了马上回来。”

周游犹豫了一下,那边更急了:“本来也不用麻烦你,可是刚好今天店里有人来提车,我怕那些愣头青出什么差错得罪了客人,你来帮我顶一下呀!”

反正面还要醒两个小时,夏夏睡懒觉要中午才能到,周游思忖了片刻:“行,马上到。”

他在茶几上给夏夏留了张字条,骑着定春飞快地赶到店里,小C把提车手续和车钥匙移交到他手上,感激涕零地走了。

今天要被提走的是一台宾利。对了,就是那台周游开到外面试驾,结果在大雨里捡到夏夏的宾利。其实它的配件早从原厂发过来了,车也修好了,前台小姐催过很多次,可车主一直忙,所以拖到现在才来提。

周游坐在驾驶室里摩挲着方向盘,想起那个雨天大樟树下被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子,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远远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优雅地叩响,前台小姐把一个年轻女子迎了进来。

她穿着欧美风的藏蓝色风衣,风衣下摆长及脚踝,小臂上挎着糖果色贝壳包,戴着雷朋那款经典的飞行员墨镜,爱马仕的图腾丝巾兜头兜脸包得严严实实。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来提个车而已,至于一副国际巨星害怕被狗仔队偷拍的派头吗?又不是章子怡。

前台小姐表面上不动如山,温文有礼,暗地里却没法不吐槽,向周游介绍她的时候促狭地眨了眨眼:“周周,这位便是丁小姐,我把她交给你了。”

说完,她突然感觉到了气氛里的尴尬,平日里风流倜傥最会逗富婆们开心的周游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静静盯着丁小姐不出声,而方才还仪态万方的名媛丁小姐,竟失仪地在她的藏蓝色风衣底下颤抖起来。

冰冻的空气最终被外面的人打破,逆光之中,年轻绅士浅浅笑着,声音宠溺又温柔,跟那晚把她从兰博基尼上扶下来时一模一样:“丁晚夏,好了吗?”

仿佛从一场长长的绮梦中突然醒转过来,周游定了定心神,换上无懈可击的职业笑容,把手中的确认单递过去:“丁小姐,只需要在这里签个名就好了。希望您对我的服务满意,祝您生活愉快。”

从洗车场回来之后,周游病了。

病得很严重,阿凡怕他一个人在家死了然后腐烂掉,便用有力的臂膀把他扛上小卡车,载回自己家照顾。

对于这一切,周游没反抗,也没办法反抗,因为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大部分时间都烧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只好任由阿凡摆布。

在每天短暂而宝贵的清醒时刻,他会就着透过窗棂洒在枕头上的那一抹月色想起夏夏。

他早该知道的,他只是像阿凡所说的那样,自欺欺人罢了。

她在最饿的时候吃东西都不会发出声响,她在最窘迫的时候也不忘说谢谢,甚至连跳进东湖逃城管,她都用最标准的蝶泳姿势。

她身上的那种小小的、淡淡的高贵,别人再怎么努力装也装不出来,而她自己再怎么努力掩饰也掩饰不住。

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国的。

而他,只不过是她闲极无聊时的一个乐子,很多个中间的一个。

周游并不怨她,也不怨自己。

至少,他曾经有过那么快乐的记忆。

至少,和夏夏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点点滴滴,在他看来,全部都是叫作爱情的东西。

想通一切之后,周游的病痊愈了,阿凡则坚持认为那是她每天都给他熬蒲公英炖黄鳝的功劳。

周游不跟她争辩,他没有同意她的追求,再跟她争辩的话,他想他会死得很难看。

不过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赞助阿凡开了一家食补店,镇店之宝便是他吃到吐的蒲公英炖黄鳝,更神奇的是,食补店的生意居然火到爆。

阿凡终于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周游很开心。毕竟,他不是一个狠心的美貌郎君。

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而轰轰烈烈地死去,而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没有任何理由,他也可以谦恭地活下去。

周游现在是一个成熟的人,所以他每天都兢兢业业地上班,每周末都开开心心地卖水果。

照顾生意的老主顾们没有一个八卦地向他打听夏夏的下落,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周游很感激他们,也因此而拉来更优质的水果,省去更多的零头。

这一天周游绕了路给小卡车加油,赶到东湖边上时,他盘踞了多年的地盘已经被人占了。

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大开的后备箱里,装着一筐又一筐殷红欲滴的车厘子,身着翠色长裙的女摊主背着小挎包,收钱收得眉飞色舞。

周游站着发愣的当儿,抢他生意的无良奸商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晃晃,逼得他无处藏身。

“第一次见面没告诉你实情,是因为我想勾搭你,又怕把你吓跑。”

“开兰博基尼的那个是我哥,我跟他没奸情。”

“我想先把车取回去再找机会慢慢告诉你真相,结果弄巧成拙,被你发现了。”

“我后来给你打过很多电话,也找过你很多次,但阿凡那个悍妇,她把你手机没收了,又把我堵在她家楼下不准我上楼,我和我哥都打不过她!”

……

几个月不见,夏夏瘦了,饱满的脸颊成了标准的瓜子脸,眼睛显得更大了,整个人都更美,楚楚动人,可周游像个柔肠百结的小小父亲一样,暗自心疼不已。

而原本伶牙俐齿的奸商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没出息地哽咽:“总之你不能因为我有钱就看不起我,我也不能因为我有钱就放弃和你在一起生活。”

“呜呜呜……”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倔强地仰起小脸看着周游,号啕大哭起来,泪滴滚落如珠玉,那些趁她不在大把大把试吃车厘子的大妈们通通被吓到了,一个一个落荒而逃。

周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吻掉她眼中的泪水:“傻瓜,傻瓜……”

东湖边上,层层叠叠的草木都长了芽,春天还是毫无遗憾地来了。

编辑:;灵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