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生
介绍:闷骚暴力女武替VS呆萌二货暖男,让你在笑泪悲喜中食指大动!
ONE
月如暖玉,蔓延在脚下的细沙弥漫着冷银色的光泽。一袭长衫胜雪,白衣女子手持长剑,飘然从天而降。晚风扬起长发,只见一张粉黛不施的侧脸,惊鸿一瞥,恍若天人——
打住!
你所看到的都是后期合成效果,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
“Cut!”导演高喊一声,“三号,再来一条。”
白衣女子解开连着威亚的安全带,走过去机器旁回调monitor查看:镜头里,大圆月亮大片黄沙,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她落地的时候有拍照的人进了镜头。事已至此,三号武替朝威亚组的工作人员微微一笑:“咱们重来。”
记不清三号重新跳了几次,等这条片子终于过了,已是凌晨一点——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鄙人不才,正是三号武替,像钢丝挂腊肉那样晃还要保持仙女姿态的人,就是我。
收工的时候,有人走上前来,正是刚才入镜拍照的祸害。他扬唇一笑,说:“余福安?”
在片场如此肆意都没被赶出去,不是有后台就是有关系,反正我都惹不起。
“您认错人了。”我把护膝和肘套都收进包里,话说得很客气。他却不依不饶:“你确定?”
彼时正值敦煌隆冬,呵气成冰,而我饥寒交迫,四肢肿胀,腰和肩膀被威亚衣勒得辣辣刺痛,脑门儿突突跳着。我深吸一口气,收起伪善的客套,低吼:“让开!”
让他大爷的德艺双馨见鬼去!
然而,这朵奇葩被我一吼,粲然一笑,道了声“幸会”,就真的就让开了。
鬼使神差般,我走出几步回头一望,居然见他双手交握胸前,一脸高深莫测,双眸亮如星辰。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片场。
回到旅馆,对面的饭馆还开着,我进去叫了一碗杂烩面和一盘牛肉。因着明天不用开工,我还叫人热了一小壶酒。尾指粗的扁面条煮得很筋道,牛肉不加佐料自然腥香,蘸着辣椒酱,夹一筷子面喝一口酒,热面汤、辣酱料、烈烧酒,从胃里暖暖地渗进四肢百骸,在敦煌折腾了一个月的筋骨总算活了过来。
女主有仨武替,一号二号都是拍武打戏的壮汉,我是三号,主要负责唯美的威亚动作。签约的时候罗小虎(算我半个经纪人)说是危险系数低,活少,钱多,名气大。一个三流武替要啥知名度?我之所以答应,纯粹因为没到过敦煌,皮痒!
“敬三号武替,余福安。”我郑重举杯,喝完最后一口。
TWO
余记卤味店:我爹掌厨我娘跑堂,两人像胖墩墩的龙猫腾来腾去,瘦长的我总是一不小心就鹤立鸡群。隔壁毒舌的郭寡妇说我们就是一根牙签配两颗肉丸,我估计她是脑袋被门夹过才能想出那么刻薄的形容。
爹娘实性子,卤味店一开就是十几年。我爹退伍之前是军区的火头军,做的卤猪蹄可以香倒一个排。
我从小就很皮,七岁参演了部小有名气的武打片。不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后来我开始做武替。罗小虎说这是某种程度上的堕落,我不这么认为。演正角,我对着镜头就想逃,但说到当武替,我是如鱼得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可我爹一开始不同意,说我细胳膊瘦腿不耐打。13岁那年,我豁了颗牙,鼻青脸肿地夺了市拳击赛少儿组冠军,他终于松口,只叫我入行一定要德艺双馨。所幸武替这行女生不多,一来二去,我居然也混了点口碑。
从敦煌回来,时光一晃就到了初夏。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夏天对我来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时间轴,顺着这个点,命运如晕开的墨滴,牵扯着所有悲喜,盛烈蔓延。
那天,我爹说他老连长的小孙子要来,叫我教散打。我百无聊赖地练习,在敬和堂武馆戴着拳套把沙包打得砰砰作响,沙包弹起些许尘雾,弥漫在视线里。我看见一个人影,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少年挺拔的线条,轮廓明朗,大眼浓眉,越看越眼熟!
我只听到我爹说他叫翟成章,其他的就听不下去了,因为我认出这个姓翟的就是敦煌拍照的那二货!
“幸会。”他诚恳一笑,手里的DV却油黑发亮,亮着正在拍摄的红指示灯。
幸会你大爷!我听到这个就来火,但我碍于我爹的情面,只好朝他抱拳行礼:“敬和堂,余福安。”动作干练而隆重,下一秒就可以出招给他点颜色瞧瞧。但万万没想到,我刚摆好架势,翟成章左手还拿着DV,右手就出拳了!
趔趄着退了一步,我只觉鼻子一暖,顺势一抹,竟蹭下一管血。
这是我遭遇过最卑鄙无耻的偷袭,没有之一!翟成章,我们的梁子结大了!
THREE
三天后,我在老爹的鞭策下,早早坐了公车绕上半山住宅区,去健身会所给翟成章上课。我爹居然铁了心肠,要我坚持到底。
本以为翟成章有两下子,结果他居然是零基础,那天打中我完全是个意外。不过,好在收入颇丰,加上翟成章全力配合训练,几个月过去,教学日子倒也相安无事——所以,我万万没想到会出娄子。
那天,我照例一早上了公车赶去上课。途经站点停靠,我发现车上有贼。截至当时,我抓的小贼没十个也有五双了,一眼就看出那个瘦小的男人不老实。我走过去刚要“给他提个醒”,却看见一只手比我快,一下将他扣住。顺着那只手望过去,我看见了化成灰都认得的翟成章。
这不是打招呼的时候,因为小贼已挥拳而来。我想迎上去,却被翟成章一把拉开,护在身后,只可惜,他另一只手还护着摄像机,不太灵便。所以,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结实地挨了一拳。
“松手!”我怒喝一声,从翟成章身后挣扎出来,向前一跃,双臂攀住公车横杆,借力一踢,将准备逃下车的男人踹翻……
本以为这事就翻篇了,但第二天上课,我走进会所,发现翟成章身旁站着一个妇人,翟成章唤她心姨,她不容拒绝地请我去家里“吃顿便饭”。我规矩地说着“那就打扰了”,提上狗胆,赴宴。
奇怪的是,我们去的是董家,里面有个比心姨还难缠的董老连长。他从我的教育背景到学武历程问了个遍,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当然,翟成章在名校德中,而我,体院附中,还常请假拍戏,就差没辍学……
“余教练教得很专业啊,”心姨给我递了碗汤,“教得成章多能耐,都见义勇为了。”
“哪里哪里,他底子好。”我面上笑笑,在桌底给了翟成章一记猛踢。你怎么不说自己有勇无谋行事鲁莽?想赖我!我走南闯北的时候,你还不知穿什么颜色的开裆裤呢!
这顿气氛极其微妙的晚餐吃完了,董家男主人才回来。据说是政要人物,果然模样威严。他倒是客气,问了我的名字后就没再说话。我如逢大赦,借机道别。
“闺女还是文静点好,”心姨送我出门,幽幽地说,“不过你是练家子,多照顾我们成章。”那神情,看我跟保镖没两样。好在我也习惯了,富家太太都这样,越客套越疏离。
“好说好说。”我虚应着,心想这董家下次再不来了。
翟成章熟知我火爆的脾气,见我装了一天孙子,朝我竖了大拇指。我也报以一笑,转身后却很想,竖,中,指。
FOUR
隔天,在会所里等了很久,翟成章才来。我戴上拳套,一边追着他打,一边进行拷问:“你姓翟,怎么住董家?”我打出一个直冲拳。
“我在董家长大的。”他躲开我的攻击,回敬一记左勾拳。
“为什么?”我累得气喘,却不依不饶。
“我是部队遗孤,董叔叔收养我,心姨没孩子,视我如己出。”这下他没出拳,我却呆住了。没想一不留神,竟被他揪着双肩掼在地上。不好彩的是,额角一颗汗珠滚进眼里,酸得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模糊中,前额微微一暖,伴着轻轻的呼吸,痒痒的。我愣了一下,终于松了手,在他的搀扶下艰难地爬起来。
德艺双馨德艺双馨……我不停在心里默念,佯装淡定。翟成章依然牵着我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陌生的触觉,让我感受到自己手掌常年练拳握剑磨出的茧和陡然发凉的温度。时间足足静止了三秒,我才反应过来,给了他一个扎实的过肩摔。
作为一个武替,我享受飞在半空的感觉,但我不喜欢整颗心不可控地悬着。很后悔平时没培养个闺蜜可以说说话,我在屋顶心烦意乱地吹了一晚冷风,给罗小虎打电话,他说国庆这几天刚好有单,我想也没想就接了。
翟成章打来电话说他在我家楼下苦等时,我正听着“啊,神奇的九寨”。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九寨沟。不顾手机那端传来的怒不可遏的吼叫,我按下结束通话键,舒了口气,满面春风,开工。
这次合约很短,只有三天。对我而言就像郊游一样欢畅。但乐极生悲的是,导演和武指临时加戏,让女主受伤沉入水底——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好吗!但有碍于合约规定,我只能穿上女主的红嫁衣,仰面向后沉入湖底……
被捞上来的时候我很想骂娘,导演特地走来赞扬我,隆重的程度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德艺双馨”的牌匾送给我。他激动地说:“刚才镜头不够好,咱们赶在太阳下山前再拍一条。”
或许大家真的很赶时间,谁都没料到水下安全网的钢桩没打牢,移了位。我一下水,后脑勺就撞上了。因为水缓冲了重力,也没啥感觉,就是猛地一疼,然后钝钝地顺势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很沉,仿佛坠入无边的黑暗,不断下沉。昏沉中,有人急切地叫着“福安”,听声音是个男人,却难以分辨。
FVIE
虽然掉进水里,但我是渴醒的。
可是,等视线清晰后,你猜我看到了谁?好吧,就算你猜到,我也料不到守在我床边竟是董其凡。
拜翟成章所赐,我去董家吃过一次饭来着你还记得吗?阴晴不定的心姨,脾气很臭的董老连长,还有不苟言笑的“董叔叔”——仅有一面之交的董其凡就那样坐在我床边,神色疲惫双眼血红,忧心忡忡地问我:“你知道我是谁?”我有点尴尬,弱弱应道:“董先生。”
董其凡愣了愣,忽然又凶起来:“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家里知道吗?”我一听着急了:“别告诉我爹!”他闻言眉心紧皱,“真不知道余振生怎么照顾你的!”这话把我吓得不轻,我天,他居然知道我爹!
虽然内心万马奔腾,可是浑身瘫软无力。通过八卦的小护士,我发现原来董其凡果然有权有势,他调了空中120,才得以把我从山上运出来急救。护士帮我拆掉架在脖子上的护颈,我转动僵硬的脑袋,一下子就看到翟成章。他望着我的表情就好像我刚拯救了整个银河系,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抬手下意识摸摸凉飕飕的脖子,这才发现我齐腰的长发没了。
“我头发呢?”摸着陌生的板寸头,我彻底崩溃了。
“别碰,有伤口呢。”翟成章赶紧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跑出来接戏,不会受伤了……”他开始了祥林嫂式的自责,弄得我反倒觉得自己矫情了。
“算了,我哪次拍戏不受点伤的,这不能怨你不是?”我本意是想安慰他,说完他却更内疚了,好像我这辈子吃的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这么宽衣解带地照顾我,太过意不去了。”我话音未落,翟成章捂着自己的领口,神色暧昧特别暧昧:“你想说的是衣不解带吧?”
没文化真可怕!我气血上冲,一张羞红的老脸不知道往哪里搁。
来接我出院的是罗小虎,我恢复体力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来把我领走。翟成章要送我,我客气地说:不用麻烦了。
这是我武替职业生涯伤得最重的一次。
回家之后,我跟我爹娘提了董其凡这个名字,他们显得忧心忡忡。我自知收敛,安分在家做复健。翟成章来了三次,我默念着德艺双馨,都把他拒之门外。我爹倒是随我,也不待见他了。
SIX
翟成章的生日,我不忍心拒绝邀请,还是去了。
但我到了那儿,才知道是一家明显不是学生该去的场所。我去得晚,里面已经玩开了。有好几个穿着德中校服的女生,其中一个我见过,翟成章的同学段青宇,训练时她来过一次,叫我“福安姐姐”。
“来,先自罚一杯。”翟成章斜着步子走过来,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我接过杯子,仰头就干了。段青宇一直在活跃气氛,招呼大家吃喝。
我酒量算好的,但是段青宇给我满了五杯,已抵挡不住,瘫在沙发上。不多久包厢又进来几个男生,有人吹了口哨,说:“青宇你牛,果然带了德中的好货。”
我一阵恶心,爬起来捂着嘴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我掏出手机给罗小虎发了地址,让他赶紧过来支援。这个局,肯定有问题。我深吸一口气,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淋了个透,打着冷战终于清醒了点。
翟成章明显已经醉得不行了,压根叫不醒。我给他脱下被啤酒弄湿的外套,发现里面是他去敬和堂时穿的T恤,沾了我的鼻血,淡淡的痕迹没洗掉。我心下一沉,脱了外套给他披上,架着二郎腿坐在一旁。
“要不你先回去,成章我会看着的。”段青宇又给我递了杯酒,我朝她一笑:“你是知道我能耐的,姐姐会陪你们玩儿到底。”段青宇愣了愣,尴尬笑笑走开了。
我带走翟成章一个没问题,但是包厢里的女生不能不管。那帮混小子真闹起来,我没有一点胜算。此时此刻,我唯有先撑住场,等待支援。
包厢的冷气吹得我脑门儿突突生疼,我看似岿然稳坐,精神却越来越涣散。恍惚中,段青宇又举杯走来,伸手在我面前挥动。我是真的火了,猛地将她擒住,反手一推,她踉跄着摔出去好远,连带撞翻了几个人,跌得七荤八素,但我也被啤酒洒了一身。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打开了……
我怎么也料不到来的竟是心姨。她试图叫醒昏睡的成章。我摇晃着走过去,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吼道:“你居然带成章来这种地方!你把他怎么了?”
段青宇等人早已溜走,翟成章还没醒来。心姨死死盯着我,气得发颤,半天才抖出一句话,却是石破天惊:“董其凡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女儿!”
她伸手甩了一巴掌,敏捷如我,却未能躲开。虽然当武替挨揍难免,但这十几年来,我第一次被人赏耳光。
这一下,我彻底懵了。
这狗血的人生,溅了我一脸红。
SEVEN
怪不得罗小虎接我出院时说有人起我的底,都调查到他那儿去了;怪不得心姨对我充满敌意,怪不得董老连长对我挑挑拣拣,怪不得董其凡会出乎意料地出现;那翟成章呢,他又知道多少?
我醉后醒来,脑袋一团乱麻,用仅存的理智编了个借口搪塞我爹娘,顶着红肿的脸,去赴董其凡的约。我本就欠他一顿饭,只不过,原本是要谢他的,而现在,我想卸了他。
第一次和董其凡吃饭,居然有个看似和睦的开场。我很配合地点了一大桌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把元贝上面的蒜都剔出来。
“你也不吃蒜?”他还挺乐,“这坏习惯随我。”我看向他碗边,也剔了一小撮蒜蓉出来。我当即把元贝搁在一旁,夹了一筷子口味小黄鱼,辣得连呛几声。
“伤口还没好,吃点清淡的。”董其凡皱皱眉,给我盛了碗小米粥,“当年她也不会做菜,只会这两样,煮小米粥,包饺子……”他自说自话,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他说的“她”是谁,愤愤回嘴:“我的伤早好了,又不是绝症!”
董其凡脸色变了变,低头剥了一尾大虾放我碗里,说:“不要去拍戏了,我给你安排学校,好好上学。”
“不用了,”我一口回绝,“我有打算。”
“你能有什么打算?”呵,他倒是了解我,我确实没有打算,但也绝对轮不到他来操心。
“福安,当时情况特殊,留不得你。”他放下筷子,摘了眼镜捏捏眉心,“我不知道我爸把你送去了哪里。”
“我不管当年你为何将我遗弃,”我双手交叉,歪着脑袋,“我只想知道,现在你为什么要认回我?”
“你……”董其凡被我这副轻蔑的模样气得不轻,“她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你这般顽固。”
“那她的温柔换来了什么?”我瘪瘪嘴,“董先生,咱们真不必这样,坐下来假装和睦。”
“福安,我的时间不多了。”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欲言又止。
“知道您贵人事忙,我就不耽误了!”我甩门而去,走得很急,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追上。等我走出后转身避在拐角回望,见他独自一人面对着一桌子菜呆坐一阵,拿起我那碗小米粥,就着饺子吃起来。
呵,若你果真情深至此,为什么要辜负她,最后让她为你产子之后郁郁而终?现在才悔不当初要给演谁看?
带着满腹怨忿归家,我远远就看到翟成章从余记走出来。我闪身一躲,隐身小巷,目送他慢慢走远。
我爹娘等在余记门口,问我:“你都知道了?”
EIGHT
万万没想到,我爹娘竟前所未有地坚持,要我从体院转去德中,好好上学。
德中有两种人,要么是真才实学,要么就是读完直接出国留学。后者的学费高得要我不停接戏,还得不吃不喝三年。
望着我爹胖胖的脸和眼里的殷切,我无力抵挡,只好进了董其凡安排的学校,美其名曰体育特长生。真正丢脸的是,我因为文化课太差,还降了一级。我尽量避开翟成章,却避不开段青宇。她依旧一脸天真,惊讶地说:“福安姐姐你竟然成了我的小师妹。”真是虐心啊虐心,但我灰心丧气,无力应接这种挑衅,对一切流言置若罔闻。
呵,董其凡一定没想到,所谓的贵族学校也是鱼龙混杂。很快,我居然也有了一帮出入高级会所,过了午夜才开始唱歌跳舞的朋友。
那天去到了K房,有人刚好点了那首很火的《董小姐》。
董小姐你妹!董福安,这一定是全世界最难听的名字。唱着,喝着,我突然就厌烦了,挪去洗手间想避避,却发现里面有人在补妆。我靠在墙上等着,断断续续听到里面的对话:
“就是卖蹄髈的,我还吃过呢。”
“她以为她谁啊,不过就是私生女。要不是因为她爸的病,她哪有机会回去!”
……
我听着听着就笑了,猛地推开门走进去。
“长舌妇。”我甩手把啤酒朝镜子一砸,镜子应声碎裂,啤酒泡沫飞溅,喷了她们一身,吓得花容失色。
“你一生气就爱摔东西的脾气能不能改改?”翟成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叹了口气。他把我扛了起来,我个子不小,但那天我感觉自己轻得像羽毛。可问题是,他把我扛回了董家。
董其凡发了不小的火。我心里哼哼:我不是听你的话吗?融入你们的世界,吃喝玩乐无恶不作。
“我要回家。”借着酒劲,我大声哭喊起来,“董其凡,我要回家!”董其凡也火了,朝我大吼:“这就是你家!”
心姨几次要来扶我,都被我甩开,只得和翟成章愣在一旁,而董老连长颤悠悠地晃出来,说:“让她走!”
冷得我血液都要凝结的冬夜,董其凡就真的开车送我回去。给我裹上军大衣,把我塞进车里,平时养尊处优的他已经累得直喘粗气。到了余家,我爹娘已经等在门外了。我紧紧抱着他们不放,这么多年,胖胖的身躯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NINE
翟成章的电话把我吵醒,已是中午了。我按了接听键,却没打算说话。
“余福安,我知道你在的,”听着翟成章的声音,我心里冷笑一声,接着就听到,“我都知道你皱眉头了。”
呃,可以不要这么韩剧吗?我咒骂了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抚了抚眉心。我去,果然皱眉了。
“翟成章,为什么她们说因为我爸有病?我爹胖是胖了点,可是体检报告我每次都有看,没问题啊。”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他才说:“福安,他们说你爸,难道你从未想过,生病的是董叔叔?”
我没再说话,挂断电话,眉头皱得更深了。
那天,我去敬和堂打了一下午的沙包,累到“大”字型瘫倒在地。就在我倒转的视线里,董其凡慢慢地走过来。
“我今天,是来跟你谈个条件。”他一脸笃定,淡然地看着我,“大概你不知道,敬和堂是我的地儿。我打算把它拆了重建,或者,也可以原封不动留给你当嫁妆。”
其实连我这种不懂房地产的渣渣都知道,那块地并没那么旺,这么瞎折腾完全是胡闹。但董其凡毕竟是政客,手腕还是有的。余家的祠堂都在那儿,也是我爹娘安身立命的地方。现在董其凡动个手脚,就要因为我拆迁甚至重建。呵,养十几年,想想我真成了余家的白眼狼了。
“你要治病,不也正需要我吗?”我脱口而出,正中要害。
果然,董其凡沉眸一顿,又抬头看着我,说:“那我们可以谈谈。”说完他慢慢地走出院子,步伐很慢,背脊笔直。
我的心随着夜幕降临的冷空气,骤然冰冷。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董其凡要认回我。董其凡的病,是造血功能障碍,作为他仅有的血脉,我不亚于他求生的筹码。
走回家,爹娘已经在忙乎了,阵仗比往年都大。我娘叫我去洗手,准备吃饭。
“不了,我得去董家吃饭。”说完,我明显感觉我爹的脸色变了变,他随即又兀自喃喃:“也是,你得回董家去。”
我张口想解释,但终是忍住。小年夜去董家吃饭,是董其凡开的第一个条件,而我不得不妥协。
TEN
去到董家已经7点,他们正在等我入席。
“不用了,”我就在厅外的大沙发坐下,“说好谈条件的,谈完就走,今儿小年夜,不耽误你们团圆。”
“福安!”董其凡压着怒气,走过来低声道,“好好吃了这顿饭,你也算认祖归宗。”
“董先生,我姓余,等下还得回余家吃饭。”说话间,方才候在饭桌旁的人都走了出来。
“福安,”心姨笑了笑,讪讪道,“我准备了你喜欢的菜……”
“够了,”我随手拿了个放在桌上的大橙子抵在鼻尖深吸一口气,“要用我的骨髓我的血肉都可以拿去,但我还姓余,其他都免谈!”说完我就走了出去。董其凡万万料不到我有此一招,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今天踏出这门,就别回董家了。”我还没回话,董老连长的拐杖就在身后一阵笃笃作响,骂了一声:“孽障!”
孽障?这话听得我一阵恶心。
“看来,你们这小年夜是过不成了。”
我转过身,扬臂抡了一圈,狠狠将手里的大橙子掷过去。在众人的惊慌躲闪和尖叫声中,只见明黄的大橙越过他们,像炸弹一样砸倒了饭桌上的火锅,汤水酱料四溅,碗碟筷勺怦然飞散——翟成章说得对,我一生气就爱砸东西!
冷笑一声,我在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狂奔出门。
我就这样一直跑,不曾回头,好像背后真的有豺狼在追。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追来。围巾和手套都落在董家了,我顶着着刺骨的寒风慢下脚步。身后的路灯很远,更远方的天幕也不见星辰。伸手想抹去唇上的鼻涕,却发现自己分明已是满脸泪水。
回到余家,爹娘已经吃完了。我佯装犯困,快步上了阁楼。
过了一阵,我爹推门进来,端进来一个热腾腾的大碗:软面铺底,大骨浓汤浇盖,卧着一个荷包蛋,卤肉上还撒了香菜。等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我爹才慢悠悠地说:“忘记告诉你了,楼下有人找。”
于是乎,我打着饱嗝晃悠悠地下去,却看见翟成章站在雪地里,看样子等了很久。
不好意思,砸了你的小年夜团圆饭。
你至于那么小器追到这儿来吗?
天地良心,是董家逼我的!
……
我距离这个不速之客大约有十几步的距离,我每走一步就想一句开场白,但是走到他面前了也还是没选好台词。唉,他大爷的烦——
“干吗!”我暴喝一声,反正越是心虚,下马威越是要猛。
他被我一吼,倒是淡淡一笑。好像他每次被我凶都会对我笑,这病得治!
“你落下东西,我送来了。”他说着从大衣里拿出我的围巾,凭借高度优势,很自然地给我围上。冰凉的指尖掠过我的脖子,围巾却带体温,暖暖地圈住。
“今晚怎么没忍住,闹这么僵?”终于他还是提了。我把刚要出口的“谢谢”生生咬住,翻了一个白眼,跟他在雪地里僵持,直到他肚子发出一串声响。
原来,击败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她你在雪地里等了半小时,而且还没吃饭。
我在小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一时心软,还多切了两块卤肉,外送一个卤蛋。翟成章如获至宝,捧着大大的海碗,在热乎乎的水汽中,慢腾腾地把那碗面吃完了。对比我刚才的吃相,我想我真的是豺狼虎豹。
“你也来一瓶?”我喝完一瓶啤酒,又开了一瓶。
“你别喝了!”翟成章一把将酒瓶夺过去,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对啊,医生也叫我不要喝酒,保持最好的状态,等董其凡需要的时候,抽骨髓。”我其实只有几分微醺,但是这种清醒的感觉才特别糟糕。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董叔叔的病,比他自己说的要严重。”翟成章的声音很清晰,“而且,你的血样化验结果,匹配度还不到30%。”
不!不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还千方百计认回我做什么?
我迷茫地望着翟成章,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过,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脐带血的匹配度更高。”翟成章告诉我,心姨冒着高龄生存的风险,终于怀上了。
ELEVEN
在敦煌拍的片子上映了。我去到影院才知道,董其凡一家子连同我爹娘都在,想逃的时候被翟成章扯着坐在最后一排。
看到最后,我差点儿没吐血:落水那一幕,导演用的就是第一次拍的镜头!恐怖的回忆让我忍到牙根都痒了,只剩瘫坐的力气。谢幕的时候,黑暗中有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心中徒生了前所未有的稀奇感觉,或许就是传说的安全感。唉,与其说我腼腆纯洁,还不如说我脸薄闷骚。
我在水果摊前千挑万选,几乎要摸透每一种水果。早知道这样,那天就不该搞那么僵。到头来,我还是要去董家认怂。就在我纠结完毕终于捧着果篮出发时,翟成章告诉我,董其凡进了医院。
我去到医院,董其凡刚好睡着了,睡得很沉。
才不到几天,董其凡就尽显老态。他的眉毛很浓,嘴唇很薄,眉心起了深深的褶子,两颊凹了进去。或许,上次我受伤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我们才有片刻安宁的相处。
我随手翻了翻他床头的病历和新拍的X光,底片看起来像两朵蘑菇云,里面又重叠了几团阴影,诊断书上写了很多专业术语,但我再怎么无知,也晓得从2013年12月27日开始的诊断书看来,他的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
2013年12月27日,那是平凡无奇的一天。
那天,我在敦煌,玩命地在镜头前过了很多take;翟成章从河南上西安,沿路拍纪录片;余记依然是开店、打烊,卖掉好多碗卤肉面;心姨则在单位里喝茶看报,见几个领导。而那天,董其凡拿到了他的体检报告。
就在那天,董老爷子终于透露了我的存在,董其凡发了疯似的搜寻我的下落,得知我在敦煌,巴巴地叫翟成章赶过去看看我,还叫他拍了几张照片。
这,就是故事的最初,我在敦煌吊着威亚,有个二货给我拍了张照片还过来搭讪。
从医院回去的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母亲。江南女子的婉约眉目,温柔地为我唱歌。我还很小,她牵着我的手放进一只温暖的大手。我望上去,是个年轻的军装男子,英气挺拔,伸手就将我抱起。这时我才看清,那竟是董其凡年轻的模样……
第二天,我不待天亮就爬起来。淘了半碗小米,架上砂锅,煮沸后开了小火慢慢熬。接着开始包饺子。当然,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馅的,就做了自己喜欢的三鲜:瘦肉剁成糜泥,马蹄和玉米切碎。在我娘的指导下擀了面皮,学了最简单的捏边,试了两个,歪歪扭扭总算包起来,蒸熟了居然也是鲜甜爽口。
我装了两个保温瓶,出门前发现手机也满满是翟成章的未接来电,也顾不得回,赶紧打车往医院奔。坐在车上有点冷,但是我的心却从未如此雀跃。下了车我就直奔住院部,翟成章竟已在门口等我了。
“你看看,这是小米粥和饺子。”我朝他晃晃保温瓶,“我做的!”
“福安,”他接了我手里的吃食,脸色却像外面的天气一样阴郁,“早上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董叔的情况很不好,进了手术室。”
“手术?”我懵了,“手术不是安排在下个月吗?”
翟成章看着我,沉下眼眸轻轻叹气:“来不及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透骨的寒意从心底渗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手术室外的,我听不见丘素心的啜泣,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旋着那句话,来不及了。
“昨晚半夜,董叔突然醒了。我说叫你过来,他说不用,让你今天睡醒再来。”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我立马问道,竟下意识地带着某种期许。然而翟成章摇摇头,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我喂他喝汤,我说是你煲的,他多喝了两口。”
“可是我做的小米粥在这里,还有我包的饺子。”我鼻头一酸,说不下去。我很少哭,我不习惯这样的悲伤,不知道该先擦鼻涕还是先檫眼泪,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眼底和鼻腔涌出来,喉头却像被扼住,只剩窒息……
还没到六个小时,手术室的灯就灭了,医生出来后却没有带来好消息。
董其凡是在隔天下午走的。手术后他没能醒来,睡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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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还是在敬和街的余记忙碌着,只是收摊前,依旧给我留一碗面,让我饿了时可以吃。
我去董家去得很勤快。哪怕只是为了刺激董老爷子,在他中风半身不遂后,我总是有办法让他气得跳脚,振作起来对我冷语相向。或者是看看心姨一天天隆起的肚子,作为一个高龄产妇,她很不容易,总是半夜惊醒,睡不安宁。还有翟成章,他处理所有董其凡遗留下的事务,忙得脚不沾地。实际上,我去得更多的,还是厨房。我不知道哪来的天分,在董家的厨房弄得风生水起。
搞定四菜一汤,我对那张硕大无比的大圆桌还是没什么好感,直接把菜端出去放在客厅的大茶几上。再把董老爷子推出来,安置在饭桌旁。我从未想过,在董其凡走后,我们竟会坐下来,围着吃饭。
刚要开饭,突然听见翟成章说:“茄子。”我刚想说今晚没做这道菜,却发现闪光灯一晃,他给我们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我们围坐在一起,面前是热气氤氲的饭菜,而董其凡的照片悬在正厅,嘴角含笑,望着我们。
我设想了很多结局,但没料到是这种。习惯了在片场喊打喊杀的我,要温柔细致地守护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和一个随时可能早产的胎儿。
或许真如我爹娘所信奉的那个箴言,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老去和新生,都来之不易,却都甘之如饴。
编辑: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