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
书写中国古代文学史,诗歌是这座宝塔上的明珠,耀眼灼人。豪放如李白,恬淡如陶潜,旷达如苏轼,禅趣如王维,忧虑如杜甫……用今天的话来说,如此多元化的风格特点,实为文坛之幸。不过,当我们在为古典诗歌点赞的同时,也可以稍稍移一下目光,看看古人的文章,这里面也不乏或磅礴、或清丽、或质朴、或深沉,风格多种多样的好文好字。
帙卷浩繁的古文中,我最喜欢先秦及秦汉时期的散文,比如李斯的这篇《谏逐客书》。
《谏逐客书》是李斯给秦王的一篇上书,写于秦王嬴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即秦统一天下之前的16年。当时,秦王为统一六国,广缆人才,重用了一些客卿,这样就削弱了秦国贵族的权势,激起权贵们的强烈不满。适值韩国派遣了一个叫做郑国的水工赴秦,借帮助秦国修筑灌溉渠的名义,占用了秦的大批人力、财力,使之不能对外用兵。这条渠就是后来著名的郑国渠。不久,秦国宗室大臣们看出端倪,便用此事大做文章,“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秦王接受了宗室大臣的建议,下令逐客。李斯乃楚人,其时已拜为秦国客卿,亦在被逐之列。在被勒令出境的途中,李斯写下此文。他针对秦王急于统一天下的心愿,以高远的立意,论述了逐客与统一天下的矛盾,并以此之利害关系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从而一语中的,打动了秦王,最终使秦王收回成命。
上书,或称“书”,是用来陈述自己的政治见解或主张的一种陈述性文书。该文体在游说辞令的基础上形成,大量应用于战国时期。《文心雕龙·章表》上讲:“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主,皆称上书。”这里的“言事于主”,既包括上行文书,也包括一般游说文书。《颜氏家训·省事篇》讲:“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诉讼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任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这种公文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斯。他的公文说理透辟,论事周详,极富文采。在他的公文写作中,这篇《谏逐客书》是最优秀的一篇,堪称中国古代公文之最。
读此文,有一种一气呵成的磅礴气势。李斯曾师从荀子,是法家学派的门徒。战国时期,纵横家游说各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强过百万之师。李斯之文虽是给国君的奏议文章,但文辞凌厉慷慨,纵横陈词,无所顾忌,半点不见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小情小状,文气中一派法家兼之纵横家的风骨气质。这样的文风,这样带有明显个人性格特质的文字,在战国时期,发展到了顶峰。也就是在战国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知识价值与社会价值,才得到了毫无约束的张扬。或游说,或作文,都颇有一种上古的“侠义之风”。这种“侠义之风”在秦汉以后,由于皇权的高压而日渐式微,直至消失。
《谏逐客书》开门见山:“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半句废话都没有,单刀直入,将自己的观点鲜明地摆在桌面上。宋人李涂对此起首评价道:“文字起句发意最好。李斯上秦皇逐客书起句,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文章精义》)论点提出之后,李斯马上就开始论证。他首先从秦国重用客卿的历史谈起,自秦始皇十九代祖的穆公到五代祖以下的孝公、惠文君、昭襄王,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此五人皆“不产于秦”,而为穆公所用,秦国“遂霸西戎”,为秦国崛起铺平了道路。孝公重用商鞅,实行变法,使秦国从偏于一隅的积弱贫穷之国迅速富强起来,一举成为战国七雄中实力最为雄厚的诸侯国。惠文君采纳当时著名的纵横家张仪之计,天下合纵连横之势遂成,六国无人敢与之并驾齐驱。昭襄王用范雎,天下一统于秦的大势渐成。李斯深知,秦王嬴政急于一统天下,所以以秦国崛起强大的史实陈述,是最能打动这位自负的国君的,而秦国的崛起恰恰证明了客卿对秦国的贡献,从史出发,层层渲染,反复论证,将客卿对秦国的重要作用已阐述得极为透彻。
紧接着,李斯笔锋一转,文中开始运用大量比喻,说明秦王对不是秦国产的物品的喜爱,对人却持另一种态度是不对的。这一段是这篇仅为三段的短文中辞藻最为华丽,铺陈最为夸张,运笔最为酣畅淋漓的一段。珠宝、美玉、娇颜、宝马、锦绣,“秦不生一焉”,如果这些都一定要出自秦国才可以使用,那么镶着珍珠的簪子,缀有珠玉的耳环,齐国所产的丝绢华服,精美刺绣所做的装饰就不能进于前,而按着流行式样打扮得很漂亮的赵国女子就不能充于后宫了。敲瓦器、拍打大腿,呜呜呀呀地唱歌,此乃秦声;郑国、卫国的民间地方音乐,虞舜时的《韶》《虞》、周武王时的《武》《象》都是别国的音乐。现在你抛弃秦国的音乐,而用别国的音乐,这是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痛快于当时,听着舒服吗?说到此,李斯想要表达核心已然明了:待非秦之人不如待非秦之物,看中声色珍宝而轻视天下人才,这绝不是用来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方法。后人评价道:“中间论物不出于秦而秦用之,独人才不出于秦而秦不用,反复议论,痛快,深得作文之法。”
最后一段收束全文。李斯认为,驱逐客卿此举只是有利于敌国,而不利于秦国。他先从正面说起。土地广大粮食就丰富,国家辽阔人口就众多,兵力强盛军人就勇敢,泰山不拒土壤的堆积,所以能够成其大;河海不挑细流汇入,所以能够成其深;君主不斥前来归附的民众,所以能够显其德。地不分东南西北,人才不论来自哪一个诸侯国,五帝三王所以能够无敌于天下。因此,逐客的作法,只能是利他国而害秦国,无利于秦国的统一大业。这最后一段言简意赅,而论证鞭辟入里,雄辩有力,以秦国危害之所在立论,抓住了秦王的思想要害,所以极有说服力。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中曾有评价说:“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
这篇上书高瞻远瞩,完全抛开个人去留问题,也不陈述自己的无辜和冤屈,而是从秦王梦寐以求的称雄大业出发,抓住秦统一六国的战略大业,剖明利害得失。这些为秦国竭智尽忠,出以公心的话是很能打动秦王的。因此,逐客令虽下,但为了成就帝业,统一天下,秦王立即取消了这条命令,并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通览全文,李斯的文章直入主题,层层论证,文采华丽,比喻丰富。而让我最为喜爱此文的,是其中的文气所在。读罢该文,总有一种“透心凉,心飞扬”的酣畅痛快之感。作为一个臣子,其公文上书中,字里行间有种抑制不住的张扬个性和不容置疑的口气。每个字都跳跃着跌宕磅礴的气势,如见作者其人,好似一侠士佩剑,立于庭上,慷慨激昂,激情陈词。读完后,让人不禁有甘拜下风,心悦诚服,甚或有愿赌服输的慨叹。短短不过千字,而性格如此鲜明有力,活脱跃然于纸上,实乃好文!
作为秦汉散文的代表作品,《谏逐客书》对汉初辞赋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李兆洛在《骈体文钞》中遵它为“骈体之祖”。鲁迅先生在论及秦汉文学时说:“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汉文学史纲要》)
先生的这句评价真是极其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