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孙晓利
我熟悉稻草的姿势,就像熟悉父亲的姿势。父亲的姿势是劳累压弯的弓形,稻草的姿势也是弓形,不过是谷粒坠弯的弓形。相同的生活表面透视着相同的生活本质,我就是父亲枝头的一粒稻谷,父亲的脊背因我而弯曲。因此,有时候我会暗暗担心自己被田野遗弃,被父亲遗弃。
从小时候到现在,我都习惯于在田野上漫步,并乐此不疲。我行走于稻田的中央,听蛙的鸣叫、土狗子的吟唱,看阳光在稻穗上燃烧的样子。有时,我会在一块稻田边静立着,为它的饱满和慈爱而感动。我曾多次幻想,自己就是一株水稻,在属于自己的田园默守着自己朴素的梦想。
后来,我却偏爱收获过后的田野,喜欢一个人走走,坐坐,看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梦。那时候,谷子已经回家了,田野普遍空旷、寂静。它的博大、孤独、悲怆,彻底在那一刻裸露。似乎土地没有边缘,树没有叶子,眼睛里没有绿色。在近乎原始的旷野里,我走动着,来来去去,像一阵风,更像一个飘浮的梦。有一只鸟叫了一声,划破这宁静的暮色。那是只大眼睛麻雀,有几分像蝙蝠一样掠过田野中的坟地,落在稻草堆上。就在那时候,我突然产生那种奇怪的幻觉,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大眼睛的麻雀,憩栖在那堆干枯的稻草上,过着与麻雀一样的生活,做着与麻雀一样的梦。
就这样和稻草不期而遇,像久别的故人一样,在晚秋的黄昏里。那时,稻草已变换了一种站立的姿势,像一座座蒙古包,散落在空荡的田野里。很多有关稻草的片断,不知不觉生动起来。那灿烂的秋阳里,父亲把散乱的稻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树在田野上,田野上便突然多了一群调皮的娃儿。一个农人,一群稻草,那样忘情地嬉戏着。好像起风了,父亲又把那一个个乐不思归的娃儿唤拢来,聚集到温暖的蒙古包里。还有一些乱蓬蓬的稻草睡在泥地里,父亲便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一根纸烟,然后把那火光随手扔在稻草上。顷刻,那火光便辉煌起来,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那是乡村的心脏呵。
就在我沉恋的时候,冬天悄然来临。在雪没有降落之前,我就倚在稻草树下,眺望沉寂的田野。有时我也会用稻草将自己彻底覆盖,体会稻草赐予的温暖和舒适。几只麻雀栖在稻草上,寻找一粒或者两粒谷物。有几只老鼠从稻草中钻出来,同我一样享受着烂漫的阳光。一头老黄牛卧在不远处的稻草上,静静地反刍着稻草的滋味。我没有动,我也不想惊动它们,此刻我和它们共享着稻草的恩惠,感动在同一个家园。
我同样沉醉雪后的田野。在雪野中行走,我会抛却秋日里那种孤独的沉思,心情就像美丽的雪瓣一样飘扬起来,自由地做着纯洁的遐想。那被雪覆盖的稻草堆就像一座座童话中的小木屋,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着不曾谋面的朋友,静静地站在窗前,欣赏着这壮美的雪景。我真想走上前去,同它们握手,互致问候。但是,我怕它们不喜欢我的脚印,特别是不喜欢我踩破它们窗前的那片雪景。我更担心自己不小心踩破了它们的憧憬和梦想,那就真是罪过了。我只能在远处站着,凝望那些童话的小屋,为稻草优美的姿势而颤栗,为它们和谐相处而祝福。
而现在,在又一个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刻,我静坐于斗室之间。稻草、火光、灰烬、雪、童话的小屋,一次次覆盖我的想象。特别是回想起那片绚烂的火光,内心就会充满刻骨的温暖。在命运的晚秋季节,能有一片温暖来烘干濡湿的灵魂,那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会迷失于那条回乡的路,那就顺着稻草走吧,顺着稻草伫立的原野走吧。稻草是永恒的路标,有稻草的地方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有火光的地方就是我精神的家园。
[感悟]这篇散文以稻草为中心意象,串联起与稻草相关的记忆,表现了作者对乡村的理解与认识以及对乡土的思念,显现出赤诚的故乡情、赤子心。本文立意是诗情的,高远新锐;构思也如诗的缜密,颇费匠心;尤其是语言的控制锤炼,以及语言表达的张力、穿透力,更具诗的“意象性”,可以说是一篇“诗情散文”。
[作者单位:山东省莱阳市柏林庄中心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