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兆祥
【摘要】 翻开台湾自1949年以来的政治史,在治理绩效上,可能就属蒋经国主政时实行的“新权威统治”时期是最佳的。政治生活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它最高的价值是让人民生活得更好,而制度只是人类寻求更好生活的工具。在今天的实际条件下,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在民主未臻成熟之前,新威权主义制度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关键词】 新权威主义 治理绩效
【中图分类号】D609.91 【文献标识码】A
2014年春天,台北街头再度充满了政治热浪,继2006年的红衫军事件之后,群众又一次涌上街头,只不过这一次群众包围的对象不是象征台湾最高政治权威的“总统府”,而是代表台湾最高民意的“立法院”,而且这一次是示威的青年学生跑进立法殿堂里,宣告他们“占领”了“立法院”。学生们的这一举动震惊了台湾社会,也让不少台湾以外的人感到错愕。这场运动让笔者想起了蒋经国先生在台湾曾经实行过的“新威权统治”时期。①翻开台湾自1949年以来的政治史,大家可以体认到在治理绩效上可能就属那段时期是最佳的。当然,最佳治理绩效并不表示那是一种无懈可击的统治阶段,而是指相对于其他阶段,蒋经国时期是最获台湾人民肯定的阶段。在台湾的民调里,人民最肯定的也是这个阶段。相对于今天来说,那个时期可能在民主的表现上不如今日,可是民众却多数怀念那一段日子。
台湾在政治发展的道路上曾经质疑过民主,但也曾经把民主当成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价值目标来追求。这次当学生们围聚在“立法院”里时,不少大陆地区的同行很无奈地感慨,“不行,这简直是胡来,完全破坏了民主的形象”。作为一名在台湾从事政治学教学和研究的工作者,面临这样的情况,不能不说笔者内心充满了挣扎。曾几何时,当自己也处于“热血青年”的年代,对于当时台湾统治当局的“威权统治”,内心也是百般地想要挣脱,也不少次为文写作、大声疾呼民主的可欲和可爱。还记得当时拿着洛克、卢梭的文本,从中找出一些让人沸腾的只字词组,大喊我们要民主,相信只有民主才是作为一个人所应该生活的政治体制。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笔者这一代台湾人的身上突然就体认到了民主。说幸运,是因为很多人包括西方人他们是经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亲身经历民主的成果,而这一代台湾人大约在30-40年间就看到了民主化;说不幸,是因为就在另一个20-30年之内,我们却又体认到了民主的幻灭:民主的问题和危机几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全部显现了出来。民主与法治的分际到底在哪里?民主政治是一种工具还是一种价值?对某些发展中国家来说,到底该不该在政治发展过程中把民主当成是一种价值性的崇高目标来追求呢?
民主到底是工具还是价值
民主到底是最高政治价值,还只是让人民过上更好日子的工具?对一些政治哲学家特别是自由主义的信仰者来说,他们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当然会认为民主是无可取代的最高价值,因为他们在本质上不信任政府,认为政府是压迫者,所以最好是无政府,实在不行那也必须是“小政府”,而且人民一定要参与它,否则它会反过来侵害人民。因此必须将民主摆在最高的位置,绝不允许统治者侵犯了這种至高无上的地位。或许正是这样的理念使得在台北学生占据“立法院”议场时,“立法院长”仍拒绝动用警察权,以防止“人民”被警察压迫;同样的,行政机关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果不是一些激进学生去攻占“行政院”,警察很可能不会收到后来强制驱离的命令。
可是同样站在人民的出发点上,我们却又可以得到另外一种结论,那就是人民最高的目标是过上更好的日子,而所谓好日子虽然包括了自己的意见被尊重甚至是有机会参与到治理的过程中,但那也只是好日子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民主可能是人类需求的一部分,但却非最高层次的满足,因为在我们想要加入政治决策过程的时候,往往是希望自己的意见能够被包容在政府最高决策当中,但那多数是为了“利益”。当然,所谓利益不一定只有物质利益,可它多数是物质利益。换言之,人民想要追求民主,其实是希望透过民主的方式将自己的利益摆进政府的决策中。从这一点来看,民主最终的目的是实践自我的利益,所以民主本质上是一种工具而非一种目的。
新权威主义的特征
相比较而言,新权威主义可以说是政治发展过程中一种从传统权威统治转型成民主统治形态的一个过渡阶段,它其实不只出现在当今的发展中国家,在西方国家的民主化过程中也曾出现过。当然,这种政治型态未必一定会出现在政治转型过程中,例如在美国,其国家发展进程中就没出现过明显的新权威统治阶段(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但在欧洲经常出现所谓的“开明专制”或德国威玛宪法的阶段则含有明显的新威权主义特征。那么,究竟新威权主义包含了哪些主要特征?
第一,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其作用是提供凝聚人民政治意识的领导,也可以说是一种导航罗盘。有了这种思想意志的统合工具,在政治领导上便比较容易集中力量。不过,新威权主义的执行者也不会把这种意识形态过度教条化,以保留社会一定的想象和发挥空间。
第二,符合实际需求的发展计划。新威权主义者非常清楚自己权威的合理性是来自于韦伯(Max Weber)式的理性官僚和施政绩效,它与君主威权、宗教威权乃至民族主义威权最大的不同是治理的绩效。因此,新威权主义的政权必须不断推出具体可行,而且切合国家发展需要的软硬件发展计划,然后如期完成它。人民在这种快速发展过程中可能在政治权力上多少会有一些牺牲,但因为他们能明显感受到国家社会巨大的变迁,尤其是感受到自身生活条件的显著改善,这种满足感可以提供他们认同政治权威的“证据”,因此会给予新威权政权高度的肯定。
第三,有效能的官僚体系。韦伯强调技术官僚体系的专业性和理性特质,这种特质能够发展出过去少有的专业管理效能,这在当代许多发展中国家都可以找到实证:无论是战后日本的经济复兴和发展,还是亚洲四小龙所创造的奇迹,几乎都伴随有新威权主义的影子。为了提高施政效能,除了提升文官体系的专业能力之外,维持一个廉洁的官僚体系更是新威权主义者绝对必需的条件。新加坡从李光耀以降,几乎所有的总理全部都是以建立和维持廉洁政府为首要基础,其在这方面确实取得与全世界各国政府相比都毫不逊色的成绩。新加坡人民行动党能够长久稳定执政,也与此密不可分。
第四,亲民的政治作风。新威权主义在许多管理作为上与旧威权主义相比,其实质差异并不是很大,差异主要表现在统治作为的严苛程度上。但在亲民作风上,新权威主义者却与旧威权主义者的作风完全不同,这缘于两者在观念上的巨大差异。传统威权主义的信仰者会将统治视为由上而下的恩惠式资源分配,这也是家父长式的权力观念;但新威权主义者却在观念上认识到自己的权力基础是来自于人民的支持。所以即便他们不完全接受权力来源是人民赋予的观念,但在政治权力的运作上却清楚地认识到人民的支持是自己权力稳固的基础。因此他们会改变恩惠式的施政方式而改以较亲民的作风,以争取人民的支持。甚至于他们在发动若干重大施政作为之前,会先去援引人民的力量支持,一旦政策获得群众支持,那执政者的施政作为就会取得强大的支撑力道。
蒋经国的新威权表现
如果我们用前面提及的新威权主义特征来检视台湾蒋经国时期的执政,可以明显看出其作为新权威主义统治者的表现。
首先,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蒋经国虽然继承了蒋介石三民主义的意识形态,但在内容上却作了一些补充,尤其是增添了1949年以后台湾方面的实践成果,使得那个阶段的国家认同没有出现混淆。因为在这个观念中,统一仍是主轴,如此,这个意识形态对内可以凝聚多数人民的思想意志,对内部团结来说,起了很大的领航作用。
其次,連续提出并落实重大发展计划,特别是“十项建设方案”使得台湾经济全面现代化,并且成功地带动了经济发展,使台湾进入了亚洲四小龙之列,人民对此甚为支持和满意。
再次,建立廉能政府。透过几任效能相当不错的“行政院长”,台湾不但完成了现代化,成功搞活了经济,而且还建立了一支专业、廉洁的文官队伍。用韦伯的话来说就是成功建立了专业理性的官僚体系,特别是在政府廉洁度方面虽不能与当时的香港、新加坡媲美,但比起其他发展中国家或地区则绝不逊色。特别是蒋经国自身的廉洁度受到了极大肯定,这一点从他身后其妻子生活的困窘即可见一斑。
最后,蒋式亲民作风至今仍被一些台湾人所乐道。蒋经国执政期间长期与民众亲近,他简朴的衣着、不讲究排场的作风、即兴地亲近民众等,改变了过去政坛那种“代天巡狩”的官威,这也让民众相信这位统治者懂得民众需求。更重要的是,其他大小官僚在这种氛围下,个个都群起效仿,一时之间官箴为之一新。
新威权主义执政者最为人肯定的是其一般都能建立廉能政府,然后以此为工具创建出傲人的执政绩效,特别是在国家基础建设和经济发展方面,几乎都能创造出傲人的成果,但同时它使得权力更加集中这一点也常遭人诟病。换言之,为了经济发展,为了政治社会秩序,人民的政治权利遭到了限制,而且被集中的权力往往没有相对的监督机制。所以从蒋经国到李光耀,从日本自民党到印度尼西亚的苏哈托,乃至马来西亚的马哈蒂尔几乎都曾被批评不民主。其中尤其是李光耀,遭到更多来自西方国家的指责,这是因为在西方看来,他受英国教育成长,理应对西方民主理论了如指掌,结果却对西方民主进行了最深刻的批评。这对西方民主理论来说,实属一种很沉重的打击,加之其在新加坡所取得的成就进一步激发了政治学界的辩论。
民主到底是一种工具还是价值?从新威权主义在台湾的实践来看,它确实值得我们深入思辨。政治生活是我们人类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而它最高的价值是让人民生活得更好。换句话说,人才是最后、最高的价值,制度只是人类寻求更好生活的工具。在第一产业为经济条件的社会里,结合了封建社会的现实条件,君主制可能是当时最佳的选择;而在部落社会和渔猎生产时代里,政教合一的酋长制或许才是一种最佳选择;未来如果人类有建立共产社会的那一天,或许无政府的社群制度会是最理想的体制。但在今天的实际条件下,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在民主未臻成熟之前,新威权主义的制度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当然未必所有处于民主化阶段的国家都需要新威权阶段作为过渡,但从过去东亚地区的实践来看,新威权主义制度有它的工具性价值。
(作者为台湾师范大学政治学研究所教授)
【注释】
①主要指1972年-1988年这段时期。
责编/袁静 美编/于珊